摘要:《結婚十年》,作者蘇青以大膽、直率的生活化語言向我們講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女大學生蘇懷青與丈夫徐崇賢二人一段平淡卻不乏辛酸的婚姻。這其實是當時大多數女性婚姻生活的一個縮影。它集中地體現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獨立人格的無視、壓抑和扭曲,展現了女性困頓的生存境況。然而,這一切的深層因由則是新舊文化沖突對社會文化心理的影響,這恰恰也是蘇青文學在滄桑巨變五十年里起落沉浮的依傍。
關鍵詞:新文化;傳統;文化沖突; 率真;俗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8-0008-02
蘇青的作品給人最深刻的感覺是真實,他將目光鎖定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之中,注視著眼前的事,身邊的人,心中的情。真切地反映生活的本質,可見其對生活有種特殊的熱愛。我們以其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為切入點,來了解蘇青文學是如何關注那些特殊時代里的“蘇懷青”們的。
一、蘇青與蘇懷青
蘇青(1914年-1982年)中國作家,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是與張愛玲齊名的海派女作家的代表人物。1935年,為發抒產女苦悶,寫作散文《產女》投稿給《論語》雜志,后改題為《生男與育女》發表,是為創作的開始。40年代初因婚姻變故而成為以文為生的職業作家。1943年,代表作品長篇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開始在《風雨談》連載,一時被視為大膽女作家而毀譽紛紛;該書次年出版單行本,半年內再版九次,到1948年底,已有18版之多。
蘇懷青是蘇青在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中塑造的女主人公。蘇懷青是一位女大學生,她與丈夫徐崇賢有一段歷時十年的平淡卻不乏心酸的婚姻。她的婚姻是標準的新舊合璧,婚禮定在非常新潮的“青年會”舉行婚禮,但卻是坐著一頂“漆黑悶氣煞人”【1】的大花轎去的,丈夫卻是由雙方家長包辦的,從此要廝守終身的兩人的感覺是陌生的,疏遠的,“無所謂愛情不愛情”。在婚姻生活正式開始之后,蘇懷青又重返大學,已為人妻的她產生了“愛的饑渴”,同圖書館每天坐在對面的態度和藹卻又相當莊重的應其民發生了愛情。對蘇懷青而言,徐崇賢和應其民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徒有其名而無實質,另一個這是柏拉圖式的精神傾慕。懷青是會用五四新青年破舊立新的精神勇敢地沖破桎梏的樊籬依然出走,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與愛情,還是會因襲封建傳統思想,向婚姻投降,退讓,讓應其民在這“多余的櫻桃”【2】,回到她那無愛的現實的家?值得玩味的是蘇青在此處為蘇懷青設計了“懷孕”的情節,也許這正是作者一直糾結無法做出的選擇,但是客觀上孩子的出現,給缺少勇氣的“懷青”以合理的借口,這也正是新舊文化沖突之下女性的悲劇之源,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她會如同前人般逆來順受地忍受那無愛的婚姻。她一個受新文化的熏陶的女大學生,女性意識開始萌動,斷然受不了那種縱有千般委屈也得強顏歡笑,與丈夫小別卻難勝新婚,夫妻之情卻要躲閃掩藏;也受不了丈夫背地里與下人打情罵俏的曖昧;她更受不了丈夫出于大男子主義,而禁止她讀書寫文章,不給家用卻又不準妻子外出去賺。太多的矛盾糾結在一起,最終致使她走上離婚的道路。
蘇青選擇了婚戀題材,但并沒有選擇癡男怨女的浪漫和至死不渝的愛情。她毫不回避生活中的尷尬、無奈和陰暗,她以一種更全面的視角審視女性這一社會群體。
二、新舊文化沖突之下的精神特質
1、“三綱五常”與“自由民主”并存的思想
《結婚十年》的故事發生在民國21年,這是一個動蕩、沖突的年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作為自傳體小說的女主人公,蘇懷青的身上有著蘇青濃重的影子,正所謂“文如其人”。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說:“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的人——新式女人的自由她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3】生于亂世偏偏做盛世的人,雖受新學,人格自由和以喪失自由為代價的權利都不放棄。由此斷定,蘇青雖然不是一個追風逐浪的新女性,但也絕非深閨佳麗。舊的生活規范——依賴家庭、相夫教子的基本欲求,同不羈的個性追求、自由的新思想矛盾交織在一起,成為蘇青創作時一種重要的精神心理因素。
在“五四”啟蒙思潮的影響下,男女平等,婚戀自由成為時代主題之一,“五四”時代的這些作品主旋律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至于世俗婚姻生活對理想愛情的沖擊,以及女性由于長久壓抑而產生的依附性惰力都沒有得到更深的揭示。她以真誠剖析自己為途徑,將文學的腳步邁向飲食男女的生活。生長在封建專制的中國,受過良好的傳統教育的蘇青本來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傳統婦女,其頭腦中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即使沒有根深蒂固也必定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歷史若沒有“五四”新文化的沖擊和洗禮,蘇青將與之前的千百萬中國婦女一樣繼續忍辱負重、逆來順受。可是歷史在此必然地發生了巨變,受新思想熏染的蘇青對時代和女人,以及女人在這時代中的位置、際遇都有了新的深刻的認識。它們體現在:《結婚十年》《歧路佳人》等的女主人公都是受新思想熏陶的現代女性,然而她們在家庭中照樣受歧視。性別角色決定了她們無論在經濟上還是感情上都只能處于依附地位,夫權維系著不平等的家庭紐帶。因此,美滿婚姻表象下,有的只是丈夫的冷漠、婆姑的刁難、兒女的拖累。婚姻的虛偽及脆弱來自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傳統,不平等的婚姻給女性造成了深深的壓抑與痛苦,即使是“夢見的自己”“也仿佛傷翅鳥給關在籠子里痛苦地呻吟著,呻吟著”【4】。
2、男權重壓下的附屬地位——“女”與“人”的分離
《蛾》是蘇青的重要作品之一,其中有一段話可以很好地說明女人當時的處境:“她此刻在他心里,只不過是一件叫做‘女’的東西,而沒有什么‘人’的成分存在。”女人本來應該是一個完整的概念,是作為本體的女性和具有獨立尊嚴的人的完全結合。然而,在男權重壓下女性失去了獨立的人格尊嚴,淪為附屬品。幾千年來中國傳統男性執掌著家庭生活的命脈與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女性不僅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而且在婚姻家庭中也必須依附丈夫,經濟上的依附以及以經濟依附為基礎的人格依附,決定了女性被漠視的地位,那么在“男女平等”、“個性解放”的春風鼓蕩了多年的現代中國社會里,女性的依附地位是否有所改變?答案是否定的。這是由社會的文化心理決定的,作為蘇青筆下的舊式中國男人,他們仍然習慣且愿意女人對其唯命是從,而不愿意女人出任任何社會角色,更不必說比自己強。正如蘇青在《<結婚十年>后記》中寫道的:“我知道男人們不怕太太庸俗,不怕太太無聊,不怕太太會花錢,甚至于太太丑陋些也可以忍耐,就是怕太太能干,而且較他強,照社會一般觀念,女人在男人眼前似乎應該是弱者,至少可以裝得弱一些……女人不妨聰明卻不可能干,能干在家事上就可恕。若在社會事業上也要顯其才干,便要使男人們搖頭嘆息。還有女人不能有學識,因為一般男子沒多深學識,他們怕太太發出的議論遠比自己高明得多。”【5】小說《結婚十年》的后半部分里,崇賢另覓新歡,令本已十分脆弱的夫妻關系“紐帶”,面臨即將斷裂的危險。懷青在婚姻陷入僵局時甚至詳細寫信求助公婆,聲淚俱下寫道:“媳命薄如斯,生無足戀,死亦不惜,其如幼子尚在襁褓何?”試圖贏得公婆的同情與聲援。最終,在一次次徒然的努力中,懷青幡然醒悟到:“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享受愛,錢在男人手里,誰能禁止他們同時大量或先后零碎的一個個買愛呢?”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懷青毅然離婚。擺脫婚姻束縛的懷青,自由了。但這份自由又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負,苦悶與茫然頓時籠罩了她,內心充滿了支離破碎的感覺。“我的前途也黑暗,沒有兒女,沒有丈夫,沒有職業,沒有錢,什么可靠的東西也沒有。”
其實這并非偶然,蘇懷青的徘徊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女性的真實處境與命運的“悖論”:女性的進步與發展永遠處于顧此失彼的矛盾中,女性要爭取一點什么,總要失去一點什么。個性解放大潮下的女性們幡然覺醒,索要本屬于她們的“女”以外的謂之“人”的權利。因此,她們反抗所有高壓的強權,掙脫所有束縛的“牢籠”,她們或逃離父親的家,或逃離丈夫的家,到社會上尋找一份工作,賺得一份薪水,求得一份尊嚴。此時她們宣稱“婚姻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談婚姻及其他》),然而沖出家庭的她們“外出會鈔的時候會很高興,但同時又會有點失落”,畢竟“花丈夫的錢才是天經地義的快樂”【6】。這份尊嚴需要女性以婚姻為代價未免讓人尷尬,“女”與“人”,婚姻的保障與獨立的人格在“新舊合璧”時代背景下的兩難選擇,無論怎樣抉擇,女性得到的都是一個無法完整的畸形人生。
三、新舊文化沖突、糾結需要宣泄的“出口”——蘇青文學
小說的社會背景處在一種中西文化沖突碰撞的“陣痛期”。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傳統的中國女性在思想上已然被西方文化打開了缺口,但是還不徹底,畢竟幾千年的中國封建傳統文化在整個社會、每個中國人心中已根深蒂固。
從物質上來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沒有經濟來源的女人們依然得靠父親或是丈夫來供養,寄生于他物的命運要么就附屬生存要么就被棄滅亡,如此一來又何談獨立自主。從精神上來講,文化對觀念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中國道德觀念在男人和女人心中已根深蒂固,盡管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文明的沖擊,但男人們仍然習慣且愿意女人聽命于他。蘇青對女性所遭受的壓抑和置身其間所面臨困境的揭示,對這一關系到女性的生命和生存價值的根本問題的質疑,剝離出那個時代男權壓迫和性別歧視澆鑄了民眾靈魂的現實。男人不愿給女人對等的自由和權力,被男人所掌控的社會對女人來說依然求索無門,即使有個別大膽的沖了進來,所遭受的也必然是如蘇懷青那般冷遇。這樣致使女人們開始懷疑:逞一時之強,贏得人格尊嚴需要以婚姻或舒適的生活為代價究竟是否值得?“為什么要簽這張離婚據呢?早知道拋兒別女有如此難過,寧可挨在家里給折磨死了也罷。情愿男女不得平等,情愿女人做一世的家庭奴隸。”懷青的不幸在一定意義上證明了時代的制約性,正因為如此,在新舊合璧的時代里,在新舊文化沖突之下,蘇懷青們的女性意識雖已經萌發但還不徹底,她們無法實現尊嚴的追求,就只能借助蘇青大膽挑戰傳統的作品來聊以自慰,填補自由和權力的心理空白。
四、結語
蘇青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家喻戶曉是有所依傍的,但這種“依傍”是復雜的,它除了藝術的魅力之外,不可否認確實憑借了社會時代對人心理的影響,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蘇青的《結婚十年》和其他作品的價值要大打折扣。客觀地講這只能作為作品“應運而生”的佐證,我們需要理性地看待影響作品成敗的這些因素,這樣才能公正地評價一位作家及其作品在文學史上某個特定時期的地位。無論曾經紅極一時,還是漸漸隨歲月淡去,無論是備受青睞還是眾多責難,也不管她是否還會掀起文學熱潮,我們只要看到作家和作品對生活作了最熱情最真摯的反映,切切實實地打動了我們。許多人甚至從蘇青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蘇青的作品問世已半個多世紀,時間的流水并沒有沖淡文學光輝。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是公平的,蘇青對女性內在世界的體現的是深刻的,她在竭力地喚醒女性整體沉醉的意識,呼喚女性靠自尊、自愛、自強、自立來求得“女”與“人”的完美結合。蘇青在文里文外都為此做出了嘗試和表率,她以大膽率真的文字挑戰世俗和傳統,她率先沖出封建家庭走向社會,反抗著男權社會對女性尊嚴的踐踏與壓迫,當一個作家通過自身體驗,準確地把握人類生活或者說是生命中的某種宮刑,然后用恰當的藝術形式把它表現出來,就可能成為一種“不朽”的藝術。蘇青的作品在當年風行一時,在今天仍能被人提起,確實有其特殊的生命力。
注釋:
【1】《蘇青小說選》于青.靜思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55年第1版.146頁
【2】【3】《蘇青小說選》168頁、239頁、514頁 同上
【4】《自己的房間》收入《蘇青文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
【5】《蘇青小說選》316頁——317頁、310頁 同上
【6】《蘇青小說選》155頁
參考文獻:
[1]、《我看蘇青》張愛玲.1945年4月.轉引自《蘇青小說選》安徽文藝出版社
[2]、《談談蘇青》胡蘭成.轉引自《蘇青小說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3]、蔚明《一個女作家的浮沉》轉引自《蘇青文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
[4]、譚正壁《<當代女作家小說選>序言》上海太平書局.1941年版
[5]、吳戰壘《中國詩學》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6]、譚正壁《論蘇青與張愛玲》
[7]、王一心《蘇青傳》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
[8]、李偉《亂世佳人——蘇青》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