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廢名《橋》留給讀者極深的印象便是“夢幻”和“詩情”,這也使得廢名與其他現代鄉土小說家大異其趣。具體到作品中,我認為作者是通過意象的精巧飾綴、境界的匠心營構和語言的詩化追求三個方面構造了這個夢幻詩意的烏托邦世界。
關鍵詞:《橋》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8-0018-02
十年造《橋》的歷程使它一問世,便注定了在京派文學、鄉土文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壇上的獨特地位。就像作者借主人公程小林之口所說的:“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1】若論小說情節,《橋》可謂是囊中羞澀:散散淡淡的情節、或明或晦的場景、稀稀朗朗的人物都是小說敘事的軟肋。然而,《橋》著意的卻不是敘事的匠心與巧思,而是意境的制勝與出奇。周作人曾說:“我覺得廢名君的著作在現代中國小說界有他獨特的價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2】我理解的“文章”應該指的是傳統文學的美學范疇,體現在《橋》中,即意象的精巧飾綴、境界的匠心營構和語言的詩化追求,下面讓我們走進文本,從多個視角來感受《橋》的“文章之美”和獨特風貌:
一、意象的精巧飾綴
“意象”本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美學范疇,鮮見于小說語言,而廢名卻獨創一格,不僅在《橋》中大量使用意象敘事,而且一鼓作氣將之發揮到極致,這種散化筆法在讓作品獲得新的文體價值和藝術生命的同時,也為讀者開啟了一串串通往小說內核的鑰匙。就像廢名的好友程鶴西所比喻的,“這本書給我的印象像一盤雨花臺的石頭,整個故事是一盤水,”【3】讀者閱罷此書,對小說故事情節也許很難把握,記憶猶新的反倒是一個個雨花石子兒般的靈動精巧的意象了。
從章題看去,便可窺一斑而見全豹。全篇52個章題,其中90%以上的章題均限于三個字以內。單是從視覺上看去,這些章題便足夠形成一個個典型的意象,給人以審美的愉悅和無限的遐想,它們大多以名詞或名詞性結構組成,并極富古典詩蘊哲思,這就暗示了《橋》并不主意在小說敘事上,而是著意于滲透在意象中的氛圍營造和意念傳達。
既然作者以“橋”立題,那么它肯定是一個別有深意的中心意象。“橋”正式的出場是在上篇下卷第十八章。
小林站在八丈亭高、長、狹、險的木橋上,他“畏縮的影子,永遠站在橋的這一邊。”【4】他說,“這個橋我并沒有過,”【5】“我的靈魂還永遠是站在這一個地方——看你們過橋。” 【6】對他來說,“橋”已是理想與現實不可逾越的障礙,告別過去,超越自我是艱難萬分的,小林過橋是從一個陌生的異己世界向熟識世界的回歸與退守。
如果說“橋”這個意象是中心意象的話,那么“墳”則是具有廢名特色的典型意象了。在廢名筆下,“墳”已不再是一座簡單的埋葬死人的土丘,而是寄予了自己對死亡的沉思和唯美的人生哲學。如“芭茅”中小林“最喜歡上到墳頭,比背著母親登城還覺得好玩”【7】;“燈”“清明”“鑰匙”“螢火”等章節亦有描述,從中,我們感受到的不是死亡的陰森、可怖與猙獰,而是一種超越生死,唯美淡泊的靜謐感。它是人生的風景,是人生的裝飾,是人生的景致,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寄托。在“墳”意象的馳騁筆墨中,廢名那達觀、解脫,頗具禪宗意味的心思也隨之展露,讓人不得不拍手稱絕了。
其他的意象不勝枚舉,如“塔”,“碑”,“鏡”,“樹”等等,它們穿插于文本中,真如雨花石之于水,可謂是相得益彰,增色八分了。
二、境界的匠心營構
徜徉在這個似夢非夢,如詩如畫的烏托邦里,我們往往自然而然地跟隨作者的思緒進入一個又一個匠心營構的境界,在這種境界里,情節和結構都退居二位,甚至時間與背景也淡化一隅了。作品以和藹而包容的眼光去回望滋養他的鄉土大地。絕口不提農村中普遍存在的鄙陋和滯澀,因而訴諸筆端的往往是鄉村中國的古老性、永恒性及美善的和諧。表現在文本中,即是一個個或唯美或哀傷或超脫的“境”。
大的境界自不必說:琴子與奶奶樹蔭下放牛,小林為琴子樹藤間掐花,村婦們河邊浣衣,琴子與村童放風箏……這些日常生活的詩意化描寫自然而然地展現了一幅幅別有洞天的田園牧歌圖。
這種大境界是宏觀意義上的,而在文本中俯拾即是的,是一個個充滿夢境禪趣的小境界。如“簫”一章中,“琴子同細竹走了,他坐在家里,仿佛在一個大原上走,一步一步地踏出草來,不過草,是一切路上的草總共的留給他一個綠。不可捉摸,轉瞬即逝,這或者就因為他不識路,而她們當然是走路,所以隨他任意地走,美人芳草。”【8】小林在家中想象著“美人芳草”的圖景,氤氳浮動著美的意象,詩性的語言蘊藏著含義的糅混與朦朧。
三、詩化的語言追求
廢名自己承認:“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不肯浪費語言。”【9】他往往從古代抒情詩文中獲得詩意和構成小說的意蘊,簡而不繁,白而不冗,看似閑筆,實具情趣。
在《橋》中,常常可以看到作者將古詩詞嵌入小說中,增強了語言的凝練與美感,細竹練字是“寒壁畫花開” ,哭是“淚流玉箸千條”,琴子的臉是“鬢云欲渡香腮雪” ,女子之美則為“細雨夢回雞塞遠” 。
“楊柳”一章中描寫到:“細竹一躍跑了。‘草色青青送馬蹄’。”【10】詩性的散文語言配以原汁原味的古典詩詞,讓人嘆為觀止,真乃增一分不得,減一分不可了。有些時候,詩句被化用在文中,構成水乳交融的搭配,了無雕琢之痕。
如“茶鋪”一章中,“琴子心里納罕茶鋪門口一顆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11】原詩的意境與作者淡遠的情思有機融合一體,自然,凝練,而不隔。這種筆法已具有某種詩學功能,不再是獨立的意境與意象,而是參與了敘述,正如廢名自述:“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12】
廢名的這種詩化的語言追求,與他偏重于詩,尤其是晚唐詩和婉約詞的審美趣味有很大關系。他“用心思索著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為一個世界。”【13】類似苦吟詩人的精雕細琢最終讓《橋》獲得了獨特的文學地位和美學特色。
當然,對于這部經典的解讀遠非止于此,無論哪一個層面,展開來看,都會有無窮的意蘊與內涵,每讀一遍,總會有新的體悟和認知,因此,“不要輕易說,‘我懂得了!’或者說,‘這不能算是一個東西!’真要鑒賞,須得與被鑒賞者在同一的基調上面,至少鑒賞的時候要如此。這樣,你很容易得到安息,無論擺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宮殿或只是一間茅舍。”【14】這,也是廢名先生諄囑我們的。
注釋:
【1】【4】【5】【6】【7】【8】【10】【11】 廢名:《橋》,《竹林的故事》,廢名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9、286、287、287、195、278、244、265頁
【2】周作人:《<棗>和<橋>的序》,《竹林的故事》,廢名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頁
【3】程鶴西:《讀<橋>與<莫須有先生傳>》,《文學雜志》第一卷第四期,1937年8月1日
【9】廢名:《<廢名小說選>序,陳振國編:《馮文炳研究資料》,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29頁
【12】【13】廢名:《說夢》,《語絲》,1927年5月第133期
【14】李健吾:《<畫夢錄>——何其芳先生作》,《李健吾創作評論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