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煜詞意象多元,然縱觀其一生,“春、花、秋、月”乃最頻繁的選取,這個意象組合既有蒼涼凄愴,又有怒傷與哀慟。后主通過不同意象的組合擴充了詞作情感內涵的張力。
關鍵詞:李煜詞,意象解讀,人生寫照
作者簡介:唐娒嘉,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1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8-0171-02
(一)李煜詞意象概述
通讀過后主遺存的36首詞作后,筆者整理統計出了后主最常用的幾個意象,意外發現竟是春、花、風、月四物,自然,后主承襲了溫庭筠花間詞派的精魂,其詞作,尤其是前期諸多詞作多描寫的是宮廷生活的綺麗,宴飲歡愉,美女佳人在伴的富貴生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位千古詞帝自是看慣了春花秋月,閱盡了佳人無數。
只是經筆者統計,發現“秋”這個意向在后主詞中出現過10次,而風竟出現了19次之多,這是何故呢?
(二)前半期意象代表“春”、“花”
李煜鐘情于春、花不難解釋,他生于帝王之家,長于婦人之手,享盡富貴榮華,縱情聲色自是可想而知,鐘愛春花爛漫更是不足為怪,想他那句“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喜春愛花之情便可見一斑。“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足見其對花的偏愛,竟風雅到拈花來嗅以解醉酒的難受。《玉樓春》中“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更是將那春日須及時行樂的情景描摹的活靈活現。在描寫和小周后幽會情景的《菩薩蠻》中,更是借了花的明媚嬌羞營造出了與情人幽會時迷蒙婉約的氣氛“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想象著在清月朦朧的深夜,薄霧輕繞里,花兒仿佛也通了靈性一般,急于為這對幽會的有情人制造浪漫的氣息,明媚嬌艷的花容,是后主心情愉悅難掩的一種自然流露,想他是在花氣襲人,暖香融融的金堂玉室中長成,花早已是司空見慣了的,此刻,他還是著了一個“明”字,更見后主心情之歡愉,也許在李煜眼中,花便是女子的象征,他是愛美也是懂美的,在這惜花愛花的人眼里,花顏的明艷就如同嬪娥般嬌羞可人。營造出的清幽朦朧氛圍則更見后主的率性純真,如同春花般絢爛多姿。
《喜遷鶯》里他那番惜花憐花的情愫愈加流露無遺,“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在鶯啼散,余花亂之時,后主還不愿這點點墜地的落紅被無情掃去,而是想著舞姿曼妙的佳人,瞧著點點殘紅,嘆一句惜,道一聲悲。
筆者注意到,后主對于春與花的喜愛并非割裂開,而是緊密相連的,《采桑子》中“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徘徊。”《漁父一》中“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漁父二》“一棹春風一葉舟……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詞人渴望擺脫塵俗的困擾,在萬頃碧波之中享受自由生活的美好之愿更是借了對春與花的眷戀深情盡顯無余。《謝新恩》中“櫻花落盡春將困。”越發地把對春、花的滿腔憐愛傾吐而出,在后主眼里,“春”似是一位曼妙多情的女子,眼見著櫻花落盡,意興闌珊,心里便生出困意,將春比作柔情女子,對春的鐘愛更是毋庸置疑的。
《清平樂》中“別來春半……砌下落梅如雪亂”似乎春與花在李煜的世界中就宛若是一對相依相伴佳偶,若春光明媚,春花便是嬌艷無比,若是暮春將去,便是落紅滿地惹人堪憐,仿佛夫唱婦隨般的鶼鰈情深。也許后主便是這春日,而大小周后便是兩朵爛漫的春花,她們都是李煜短暫如同春光般生命中最美麗的存在,即便落花殘紅,也不忍離去不忍拋下。
春、花便是后主前期人生的寫照,錦衣玉食,埋首宴飲游樂,抱得美人歸,同享霓裳歌遍徹。然而他與生俱來的骨子里的哀傷,他懦弱的個性,他渴望一世安逸淡泊卻似乎被命運開了個很大的玩笑——他注定是亡國之君,卻成了千古詞帝,他追求安逸,渴望留住美好事物的單純心愿,他像個一生都做著屬于自己的春夢的孩子,害怕易逝的,憐愛美好的,這是怎樣的一種甜蜜的哀傷啊。
(三)后半期意象代表“風”、“月”
然而他那充滿屈辱和起伏的后半生,卻換了別的意象,他的人生他的期冀被硬生生斬斷,他惶恐的像個孩子般,他迷失了,只剩了無奈,他感受著他生命中最冷的寒風,那深秋里酷寒的冷風,本是“春花秋月”的過往,卻被極富才情又敏感細膩的他悄悄做了變動,留給后人一個懸疑,一個更深地了解他的機會……
然而,毋庸諱言的,他后半段淪為階下囚的日子里,凄風苦雨相伴著,原本爛漫的春花似乎也染上了抹不去的哀愁,即便依舊鮮妍即便依然明媚,可是一個失路的亡國之君的苦楚是可想而知的,他又怎會有心再去品味春的絢爛花的嬌美?“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凋謝了的林花,褪去了明艷的春紅,寒風驟雨無情的肆虐,花兒在凄風冷雨中備受蹂躪和摧殘,這樣的組合使人倍感凄涼。又如“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白梅凋零,如雪片般紛亂地灑落,落在詞人身上,拂去又來,就如同詞人心中郁結的離思愁情,無法排遣。
公元975年,李煜率子弟及官屬4人出降,北上汴梁,南唐亡。直到公元978年李煜被宋太祖毒死,整整三年的囚禁日子,他忍受著亡國劇痛,忍受著遠離故國的悲憤,忍受著夫妻分離的恥辱,可想而知,那三年境遇是有多糟糕,“秋”每每提及這個意象,我們想到的便是肅殺蕭索,沒有一絲活氣的冷枯,從宋玉先發了悲秋之聲起,歷朝歷代悲秋之吟不勝枚舉,然而在后主的生命盡頭,他選取最多的意象卻并非秋,而是“風”,因為這滿是屈辱的三年,無論是何季節,無論酷暑抑或陽春,在后主眼里都是凄風苦雨,都是冷風呼嘯滿是悲吟,所以,并非后主不發悲傷傷秋之吟,而是不僅僅局限于悲秋了,他選取“風”這一意象作為他后期生活的微縮,并非是一種偶然,而是他最真實心境的外露,因為他原本喜愛的春日——那有著勃勃生氣的春日也都無法帶給去國離家的他一絲一毫的慰藉了,那明媚如美人麗顏的花兒也再勾不起他的一絲喜愛一絲憐惜,因為他——不再是南唐的國主,南唐已然不復存在,他失了祖宗的基業,他斷送了大好河山,“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那樣刻骨的傷痛幾人能受?所以不必等待傷秋,他的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那入骨的哀愁片刻怎能忘卻?
所以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不分時令的,日日于他而言都是“秋”,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被囚于斯,盡管春光一如往昔明媚,卻早已沒了欣賞的心情,有的也只剩了“春意闌珊”罷了。而“風”與“月”是他最后僅余的——唯一還屬于他的,生命中最后的一絲牽念和倚靠。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獨鎖空庭的他唯有月亮還能寄托一腔愁思,只有在這樣的夜這樣的月,望著月,舔舐傷口,那深不見底的哀傷,只有月懂。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一直認為這是后主最后歲月里最真實的生活寫照,幽居的小樓昨夜又是東風漸起,朗朗明月又勾起了他是我故國之思,不管醒時還是夢囈,那割舍不掉的故國家園,像瘋長的水草般牽纏著他,窒悶的不能呼吸般。月——最是惹人相思的多情物,風——最是蕭索枯寂的無情物。這便是李煜最后的糾結,生性多情敏感讓他獨對這月光不能不引發家國之思,受著這北地寒風吹拂的他不能不寒意頓生,恥辱的烙印——就靠著這“風”與“月”輪番折磨著他,即便想掙脫這一切也是沒奈何的。所以,在李煜的意識里,秋的意識早已淡漠,那程式化的悲秋的俗套之說——有的是文人墨客的失意難掩,有的是幾句怨天尤人,有的是細膩多情之人的點點悲天憫人。而于李煜早已是不分季節不分時日的了,因為倘若一個人生命里抽離掉了故有的一切而只剩了恥辱與悲傷,那么秋于他又怎會還有特殊的意義?他只能受著凄風苦雨,只能感覺到寒風帶來的陣陣涼意,只能在寂寞空庭一隅,望著月,獨自吞咽著哀傷與苦痛。這樣的難以擎受的苦痛——李煜被俘著,痛伴著呼吸,所以他記下了最直接的感官,周身受著寒風的刺痛,滿眼滿心都期盼著月遙寄愁思給他最后的慰藉。所以,無怪乎“風”與“月”會成為李煜筆下最后的獨白,那不是一種刻意的篩選,不是一種精雕細刻如同前期的綺麗繁華,而是洗盡鉛華褪盡光鮮后只剩晦澀苦楚的他最后的哀鳴。
李煜卒于七夕,那日恰是他的生日,李煜——這樣一個傳奇帝王,這樣一個千古詞帝,降生和離去都充滿了傳奇色彩,一生跌宕起伏的他,用他的筆他的心給了后人最好的饋贈——“春、花、風、月”身在富貴帝王家時他悠然自得、一盡驕奢,明媚鮮艷是主色調,被俘之后幽居不出,凄風苦雨、清冷寒月是他最后的祭奠,經歷了太大突變,他人生的寫意畫也變了色調,鮮妍不復,取而代之的是化不開的濃愁。后主以他滿腔的血與淚在這世間留下了最后的尊嚴,成全了他一個詞人的夢想,挽救了他全部的尊嚴。
在選用詞牌名和制題時后主更是對“春、花、風、月”分外偏愛,如“應天長——一鉤初月”、“望遠行——玉砌花光”、“玉樓春——晚妝初了”、“子夜歌——尋春須是”、菩薩蠻——花明月暗“、”喜遷鶯——曉月墜“、”采桑子——庭前春逐”、“柳枝——風情漸老”、“阮郎歸——東風吹水”、“烏夜啼——昨夜風”、“虞美人——風回小院”、“虞美人——春花秋月”。
我在鞠了一把同情淚之余,對著這一代詞帝的人生寫照,這簡簡單單的“春、花、風、月”早已不再簡單,承載了后主的一世心酸哀愁與赤子真情,綿續了千秋萬代故卻的追憶,這四字盡管薄涼,卻沉重地讓人擎受不住……風流天子,千古詞帝,人生若此,不勝蒼涼……
參考文獻:
[1]、葉嘉瑩. 《南唐二主詞新釋輯評》. 北京: 中國書店出版社,2003.
[2]、魏瑋 《李煜詞意象研究》,榆林學院學報,2012年1月第22卷第1期
[3]、王仲聞校訂 《南唐二主詞校訂》 中華書局 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