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亞與杜十娘的比較研究

摘 要：美狄亞與杜十娘都是文學史著名的棄婦形象，她們都忠于愛情且為情所傷。她們都采取了報復，美狄亞殺死情敵和雙子后駕車遠走，杜十娘怒斥負心郎后抱著百寶箱投江自殺。她們為什么被棄？又為何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報復方式？本文試從時代背景、傳統文化和個人性格等三個方面作一些分析。

關鍵詞：時代背景；傳統文化；個人性格

作者簡介：潘富蓮（1984-），女，安徽天長人，滁州職業技術學院經貿系教師、安徽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在職研究生、助講。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23-0-02

恩格斯指出：“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產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生的。”[1]男性對女性的背叛、欺騙、離棄等，造成了棄婦題材作品的出現，涌現出許多著名的棄婦形象，美狄亞和杜十娘是當中較有代表性的兩位。美狄亞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歐里庇德斯的名劇《美狄亞》中的女主人公。她愛上伊阿宋，助他盜取金羊毛，伊阿宋卻要和科任托斯的公主聯姻。美狄亞設計毒死公主和國王，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后逃離科任托斯。杜十娘是馮夢龍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所塑造的一個光輝的女性形象。她不幸身處教坊，但內心深處卻想盡快跳出這煙花之地。她選中李甲為從良對象，費盡周折跳出來和李甲比翼雙飛。途中李甲聽信新安商人孫富的一番游說，把她賣給孫富。杜十娘站在船頭，怒斥孫富的為富不仁、李甲的絕情負心后，抱著百寶箱縱身跳入江中自殺。

美狄亞和杜十娘都深愛著丈夫，甘愿為丈夫犧牲，用情至深。然而她們又都為情所傷，被丈夫以種種理由拋棄。處于棄婦境地的她們都采取了報復，美狄亞仇殺遠走，杜十娘跳江自殺。她們被棄的原因和報復手段為什么會有不同？

一、社會背景：悲劇發生的必然因素

《美狄亞》所處時代，希臘民主制盛極而衰，首先，女性地位開始下降。在人們的觀念中，“真正的生育者被認為是父親，母親則被認為只是父親的種子的培育者和保護者。”[2]婚姻形式發生了以女性為主到以男性為主的根本轉型，男子成了社會的主宰。科任托斯婦女所組成的歌隊是這樣勸慰美狄亞的：“即使你丈夫愛上了一個新人，這只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你也不必去招惹他。”[3]我們可以看出，在她們眼中，伊阿宋另結新歡是很平常的事。男子娶妾或有外遇更是常有的事。政治越進步的國度，婦女的處境就越壞。她們必須聽從丈夫給她們安排的生活道路，遵守一切的規則。男人可以離婚，而“離婚對于女人是不名譽的事，但我們又不能把壞丈夫轟出家門”[4]，美狄亞的苦惱代表了大多數婦女的心聲。其次，根據雅典的法律，與異國女子結婚沒有法律效力，可以輕易解除。美狄亞是科爾喀斯的公主，她得不到任何保障。伊阿宋要拋棄她，她孤立無援，因為當初為了幫助伊阿宋盜取金羊毛，她殺死了兄長，背叛了自己的父母和祖國，斬斷了回家的后路。最后，男尊女卑的社會背景使得男女有了不同的分工，婦女在家操持家務，男人在外奮斗，追求功名和仕途。伊阿宋就說：“除了娶國王的女兒外，我，一個流亡的人，還能夠發現什么比這個更為有益的辦法呢？”他娶了科任托斯年輕貌美的公主后，功名利祿就都有了。美狄亞給不了他這些，無可避免地在這場比賽中敗下陣來，面臨被拋棄的命運。

再來看杜十娘，她身處晚明神宗萬歷年間，隨著城鄉分工的擴大與眾多工商業城鎮的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已悄然而生。明初頗受壓制的商業此刻已成為一般不可阻擋的洪流，就連

北京城宮廷正門大明門的御道兩旁也是“商販云集，百貨羅列”。“京城商業的繁榮是全國商業繁榮的一個縮影，而這種繁榮又可作為商賈勢力膨脹程度的衡量標志。”[5]商賈勢力的日益壯大使得金錢的重要性凸現了出來，社會上已出現了一種“說著錢，便無緣”的新的世態炎涼。從李甲為杜十娘籌贖身費“一連奔走六日，并無銖兩”可見一斑。也正因為如此，在李甲的愛情觀中就烙下了“愛情可以買賣”的印記，以至于他那么快就以千兩銀子的價格把“杜十娘當成‘商品’賣給孫富了。”[6]資本主義的金錢觀念在杜十娘身上最最明顯的體現就是百寶箱。所謂百寶箱，就是裝滿寶貝的箱子，是杜十娘在七年間所攢下的，她準備用這些錢“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作“浮寓吳越間”的費用，她甚至幻想李布政看到這萬兩銀子，“憐妾有心”，允許李甲收她為妾。她用銀子來考驗李甲對她的真心，她哪里會想到，也正是銀子斷送了她的愛情！

在一個男尊女卑、婦女地位低下的國家，美狄亞無依無靠，沒有誰來保護她這個異國的女子。伊阿宋要追逐自己的功名，拋棄她是無可避免的結局。而晚明社會金銀意識的影響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面對現實，李甲選擇拋棄杜十娘是必然的，杜十娘只有手捧百寶箱痛苦的投江自殺，她無法改變這個社會，無法改變李甲，終究會被棄。

二、傳統文化：悲劇結果相異的外部因素

西方文學的開端是古希臘古羅馬文學。“特定的地理條件使古希臘人難以在田地里依靠農耕方式謀生，而是在海上靠經商、作海盜或到海外開辟殖民地來求生存。”[7]這樣的生活方式，使得他們更具有冒險精神，崇尚英雄主義。“古希臘人重視個體的價值的實現，對個體欲望無限崇尚；他們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求和現實人世是充分肯定的。”[8]古希臘的英雄們都是因個人行為而出名，根據自己的性格和意志來完成一切事情，在維護和發展自己的個人利益時不停與他人和環境發生碰莊、斗爭。美狄亞的故鄉在科爾咯斯，對于希臘人來說是蠻夷之地，希臘的先進文明沒有傳播到那里，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沒有影響那里，在那里男權并未統轄一切，女子仍有一定的地位與權利。美狄亞不僅是公主，還是月神的女祭司、精通巫術的女巫，被人們公認為是富有智慧且敢作敢為的女子。她為了愛情，殺兄叛家，和伊阿宋來到異邦雅典，并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如果丈夫在自己身后留下合法的妻子所生的兒子，他的地位就被認為是有保障的。……美狄亞認為丈夫的背叛是不可饒恕的，因為她為他生了兒子。”[9]所以當伊阿宋背信棄義時，美狄亞進行了不屈的斗爭，她要為自己的生存爭得權利，她甚至可以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她向月神起誓說：“他們里頭決沒有一個人能夠白白傷了我的心而不受到報復！”

而具有五千年悠久傳統文化歷史的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以“群體為本位”的社會，穩定是人民共同的追求。中國的文化是建立在血緣宗族的小生產方式上的農業文化，儒家思想是主導思想。儒家思想要求人們遵循“三綱五常”。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是作為個體中國人追求的目標，假如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集體利益發生矛盾，就要犧牲個人利益，以維護封建禮教的準則。反映到愛情上，就體現為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的存在是為了孝敬父母、服侍丈夫、撫養子女，她們幾乎沒有西方人所注重的個人意志，即使有也必須以服從為前提。于是在她們內心深處，并沒有反抗的意識，而是思索如何更好地做到忍耐、順從，以達到“賢妻良母”的標準。中國自古講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講究“明媒正娶”。杜十娘淪落教坊七年，身份是妓女，難登大雅之堂，所以她只敢企求做李甲的妾。七年的風塵淪落，使得她更想要爭得人身自由和尊嚴，享有真摯的愛情。然后真摯的愛情連那些“明媒正娶”的婦女都得不到，她一個妓女又如何奢求得到？晚明社會雖然思想混亂，但幾千年的封建傳統文化根深蒂固，依然發揮著巨大的作用。李甲出身官宦之家，飽受封建禮教的熏染，不可能做出超越封建禮教太出格的事情。他的滿腔真情和山盟海誓，抵不住孫富的一場威脅和引誘。孫富說：“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異日妻比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10]一席話嚇得李甲“茫然自失”。既然他怕丟了繼承家業的權利和升官發財的機會，那么他就一定會賣了杜十娘。

美狄亞生在個性張揚、追求個人生存價值的西方社會，當她受到背棄時，它的個人意志如山洪暴發一般高漲，思維活躍、行動積極，她迅速制定了應對之策，她要報復所有傷害她的人，所以她很快地就殺了情敵和雙子，然后逃走把傷痛留給伊阿宋。而杜十娘身陷封建禮教的束縛，她被李甲拋棄，卻只能怒斥、傷心，為了尊嚴而自殺。傳統文化限定了她不會像美狄亞那樣個性張揚，去殺了李甲和孫富來報復。中國婦女的感情更多的內斂，即使爆發，也不如西方婦女那般強烈。所以美狄亞和杜十娘都采取了報復，但方式不同。

三、個人性格：悲劇結果相異的內部因素

美狄亞熱情、大膽、堅強、有心計。當年她愛上伊阿宋，拋棄一切義無反顧的隨他遠走。她愛的徹底，而被伊阿宋無情地拋棄時，她又恨的徹底。戲劇一開始就展示了她悲慘的命運：被丈夫拋棄，被國王驅逐。她苦苦哀求國王克瑞昂，騙取了他的信任，爭取多留一天。她利用爭取到的一天時間來報復所有傷害她的人，她很有心計的逐步實施報復計劃：第一步：殺死情敵和國王。利用從祖父太陽神那里得到的精致的袍子和金冠，燒死了公主和國王。“我決不耽誤時機，決不撇下我的孩兒，讓他們死在更殘忍的手里。”[11]她又親手殺死了兩個孩子。人說虎毒不食子，美狄亞作為一個母親，又怎么忍心殺死自己的孩子呢？母性的本能與復仇的激情反復斗爭，“我不能讓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兒！”美狄亞痛下殺手，然后冷冰冰地站在龍車上，連孩子的尸首都不讓伊阿宋碰。相反，她譏笑地向他預言了他的命運，而后駕龍車遠走，留下永遠心痛難抑的伊阿宋。

杜十娘美麗、純情、剛烈，和美狄亞一樣，也有心計，但美狄亞的心計讓她成功的報了仇，而杜十娘的心計卻沒有挽回她的愛情。她在教坊七年，雖然被稱為“曲中第一名妓”，但她早已厭倦了這樣風花雪月的生活，“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甲“忠厚至誠”，遂“誓以身歸李生”。杜十娘無數次的煞費苦心的測李甲對她是否真心，讓李甲去籌贖身費、車馬費，平時她從來不多給，只給碎銀， 張錦池先生解釋這一行為時說：“杜十娘只在緊要關頭略資一二碎銀，是正確的。解釋只能是：她見過的王孫公子太多了，不肯再輕信任何一個男人；她所渴求的純真的愛情，是尊重她愛她的丈夫，不是那肉體上片刻歡娛，不是那愛物及人的男子，推其如此，所以即便是對其所愛也不能三測其心。”[12]然而，最終她還是沒有測對李甲的真心，李甲把他們的愛情賣了。她以取李甲路引為由，把已抬到孫富船上的百寶箱又抬到李甲船上來，她“取鑰開鎖”，讓李甲一層一層的打開里面的小箱，“翠羽明彆，瑤簪寶珥”、“玉簫金管”、“玉紫金玩器”、“夜明珠”“祖母綠、貓兒眼”，杜十娘一一“盡投之於大江中”，李甲此刻“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杜十娘推開他，怒斥孫富的為富不仁、李甲的薄情寡義。“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痛徹心扉的她，心已死，身在亦無意義，抱著百寶箱，縱身跳進滾滾江水自殺了。

美狄亞與伊阿宋、杜十娘與李甲他們之間也許曾經擁有過愛情，但情況一改變，愛情的位置也就被利益取代，報復的烈焰也跟著充溢整個天空。其實我們可以想到，美狄亞完全能夠帶著孩子一起乘龍車流亡，而不必那么痛苦的殺死他們；杜十娘也可以不自殺，她有百寶箱，況且孫富不一定就比李甲差。但是她們都沒有選擇“可以”這條路，她們的性格不允許她們這樣。美狄亞性格張揚，愛憎分明，她要報復伊阿宋，殺死孩子是因為“這樣一來，我更能夠使我丈夫的心痛如刀割”，即使自己為此也要背負喪子的傷痛。杜十娘是懷有純潔愛情理想的烈性女子，當人格與愛情被踐踏時，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相信毀滅自己，毀滅財富可以刺痛李甲孫富，于是她抱著百寶箱自殺了。而最終這兩個人都得到了報復，孫富驚嚇病終，李甲郁成狂疾。

美狄亞與杜十娘雖然在國度、時代背景、傳統文化和個人性格等方面存在著千差萬別，但她們同為棄婦，且被棄都采取了報復手段，她們是古代婦女形象中“既有英雄氣又有兒女情，既有男兒膽又有女人味”[13]的杰出形象。

參考文獻：

[1]、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

[2]、 [9]謝·伊·拉茨格.《對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進行歷史—文學分析的嘗試》[A]，《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

[3]、 [4][11] 歐里庇得斯.《美狄亞》[M]，載《古希臘戲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

[5]、陳大康.《明代商賈與世風》[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

[6]、 李本紅.《悲憐·痛惜·疾惡—茶花女與杜十娘悲劇之比較》[J]，安徽教育學院學報2000（18）。

[7]、鄭克魯主編.《外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8]、 黃水霞.《自我意識覺醒中的愛與恨—美狄亞與繁漪形象比較》[J]，固原師專學報，2004（4）。

[10]、 馮夢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M]，載朱東潤主編《歷代文學作品選》[M]下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2]、 張錦池.《一樣煙花兩樣“命”，古今誰與說真情》[M]，《中國古典小說心解》[M]，黑龍江：黑龍江出版社，2000年。

[13]、 易中天.《中國的男人和女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