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變遷,總會有許多遺址,也容易引起人們對往事的追憶。身為潯城人,最使我難以忘懷的,莫過于那條彎彎的龍開河。
這條曾經(jīng)穿城而過的內(nèi)河,西源瑞昌的清盆山,南納廬山蓮花峰下的濂溪泉和剪刀峽的十里河,連接城中的甘棠湖南門湖,由北匯入長江。我的家,就住在河口東岸。
童年時,龍開河一帶是我生長的天地,一年四季漸漲漸落的河水,無聲地數(shù)著我成長的年輪。
漲水時節(jié),滿河碧波蕩漾,與長江涇渭分明。各種帆船和中小型機動船進進出出,百帆林立。搖槳、撐篙、拋錨的船夫,奔忙在貨船上下的裝卸工,輪渡碼頭肩挑手提上上下下的乘客,水邊連成一線掄著棒捶劈劈作響的搗衣婦、挑水的漢子和扳漁的老翁,以及河灘和河岸馬路上自然形成的交易市場上的攢動人頭,組成了一幅幅流動的平民階層的生活畫面。因為有河,我在小學時就學會了游泳。盛夏的傍晚,扎入水中人堆里撲通、撲通一陣,是一天中最為愜意的時刻。
一到冬季,河水漸漸變成一條蜿蜒的細帶,湍急的水流宛若舞動的巨龍,奔騰不息。褪水的河床上,裸露大片淤泥和無數(shù)裂口,奇形怪狀的亂石散落其間。在灰色的蒼穹下,寒風凜冽,萬籟俱寂,一派愁慘景象。這個季節(jié),狹窄的河道有相當一段往往被停泊的船只堵塞,很多時候可以穿越首尾相連的船身跨到對岸。
從河口往南約一里路的地方,潯陽古城一座具有近代工業(yè)風格的建筑——下承式鋼桁架拱橋凌駕兩岸,將城中最繁華的大中路東西貫通。老鐵橋像個滄桑老人,以黑锃锃的面目,注視著行色匆匆、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默默地承載重負。直到我長大當兵還在部隊時,它才被水泥拱橋替換。
河口的兩側(cè),是長江沿線林林總總的碼頭。河西偏離城市中心,只承攬貨運,顯得破敗荒涼??瓦\集中的河東濱江路,行人如梭,熱鬧非凡。濱江路曾經(jīng)淪為英租界,域內(nèi)留下的一座座歐式建筑,既像是訴說不堪回首的過去,又似乎在表明九江作為口岸和商埠的重要地理位置。
不知有多少回,我站在河口,遙望著來自天際又流向天際的滾滾長江。茫茫的江面上,在陽光和波光的輝映下,大客輪,小輪渡,拖駁,帆船,舢板,各式各樣的船只或近或遠,汽笛聲聲,競相爭流。豪華“洋船”(大客輪)美輪美奐,最勾起幼小的我對未來的向往,我幻想過有朝一日也能坐上這輪船流向遠方。
我家的居地處在河岸土路老街的拐角。這里是一片以磚木瓦房為主、參差錯落的破舊民居區(qū)。每到夜晚,并排在老街靠河一邊的幾家茶館常常爆滿座客,傳來鼓書藝人此起彼伏的聲音。在那個唱著“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時里穿行”的童謠的年代,我和鄰里的小伙伴們在屋前的月光下“丟手絹”,在夏季家家戶戶都搬出竹床排列路邊乘涼的喧鬧中“捉咪貓”,在河邊和水中隨心所欲,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在房前屋后盡情玩耍,充滿了童年的樂趣。
童年的夢,五彩斑斕。在我童年的夢幻世界里,龍開河是一首歡樂的歌,母親是那流淌的河水,父親是那巍然的河岸。父母用堅韌的臂膀托起我生命,還用厚道和善良傳給我做人的品格。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個頭在班上中等偏上,座位在教室后面,結(jié)果期末考試算術(shù)不及格,險些留級。進入三年級,學習成績開始好起來。一次語文測驗,得了滿分,受到老師連連表揚后,潛在的進取心和自信心一下就被激發(fā)出來了。從此,我年年都是“三好”學生,當了班長和佩帶三道杠的少先隊大隊長。班長的頭銜一直延續(xù)到初中。在小學和初中,曾被評為九江市“三好”學生和優(yōu)秀少先隊員。每次參加家長會,父親臉上總是一片燦爛。
童年的甜蜜是父母用愛釀成,父母的操勞也使我看到生活的艱辛。我們?nèi)野丝谌说纳睿饕扛赣H在港務局的微薄薪金支撐。為緩解經(jīng)濟困難,母親很早就就做了家屬工。她每天除了上工承受體力勞動,還要擔負家中一日三餐和縫補漿冼的繁重家務。每天天未亮,她就起來生火,趕在上工前為我們準備好“過早”的食物。中午,搶搶忙忙地對付午餐。下午一收工,又是在家里忙個不停。晚上,往往我們已經(jīng)入睡,她還顧不上疲憊,在挑燈做著活計。為了讓一家人不餓肚子,父親在家門對面的圍墻下整出彈丸之地種蕎麥,在河灘刨開亂石種菜,在水位漸退的堤角捕撈小魚蝦,甚至在住宅圈養(yǎng)過生豬。記得有一次,父親帶我到城西郊外的八里湖堵溝捕魚,折騰了一天,我們渾身上下全是泥水,帶去充饑的紅薯早就吃光了,卻一無所獲,可見當時的日子是多么的不易。
父母用全身心艱難地把我們兄弟姐妹六人拉扯大,并扶持著大家一個個成了家。當日子開始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他們卻在正可以得到回報的年紀先后病倒了。母親六十七歲時患癌癥,在醫(yī)院被病痛煎熬了八十多天,彌留之際,聽到醫(yī)院過高地估收氧氣費,喃喃地發(fā)出“不要氧氣、不要氧氣”的微弱聲音,為的是讓我們少花點醫(yī)療費。時隔一年,父親也因癌癥動手術(shù),后病情復發(fā)并惡化。臨終的前夜,他已經(jīng)難以動彈了,還強撐起病軀,垂首床頭,任大量的粘液從鼻腔涌出,卻不愿驚醒正在陪護的我。我積勞成疾的父母,臨死前都在為兒女著想,哪怕是一星一點啊!而我作為長子,也許是從小在父母愛巢里養(yǎng)成心安理得的依賴感,也許是年富力強時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父母在世時,竟然沒有為他們做點什么,也沒想到為他們做點什么。相隔不到三年,兩位老人都是在龍開河老屋辭世的。
如今,龍開河早已在城市改造中夷為平地。昔日的河道,矗立起鱗次櫛比的樓房,形成日見繁華的街市。我家的老屋,經(jīng)過拆遷,也不見當年的蹤影。往事,漸行漸遠。而那一河清清的水,那一淵源源的流,卻一直縈繞在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