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冠挽墨發,一襲白袍不染塵,身佩寶劍氣如虹,劍眉星目俊朗非凡。乍一看到段衣涼此人,不由得嘆一句好個瀟灑俠客。
他自袖中掏出一沓黃底朱砂的符咒,從懷里掏出一面八卦鏡,與路人搭訕起來。
那路人被他忽悠,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家中,他煞有介事地掐指那么一算,指出此家鬧鬼的地方,舉著桃木劍作法一番,隨后主人就會感激涕零,雙手奉上銀票。
然后這廝懷揣銀票來城里最大的館子,要了間雅間,點了此處最昂貴的飯菜外加一壇陳年美酒,悠哉悠哉地享受起來,留我在一旁流著哈喇子。
通常,他會拎著雞腿在我眼前晃,讓那酥脆嫩黃的皮肉骨誘惑我,最后把雞腿往他自己嘴里一塞,姿態優雅地啃完后一舔嘴唇,揚起嘴角一笑:“啊,可憐的阿飄,鬼是不用吃東西的。”
我撲過去咬他,他身上又出現那個護體金光,把我彈飛幾丈遠,我只得幽怨地蹲在墻角畫圈。
斷糧斷糧,段衣涼!
要說段衣涼此人本事不低,卻總愛騙吃騙喝,而我是被他飼養的小鬼,總被他使喚著做事。
我問他為何總是如此不正經,他卻說,難得人間走一遭,隨興而為最逍遙。
若能敵得過段衣涼的電眼,細細地把他打量一番,就會發現他左耳上戴著個形狀奇特的耳環,這耳環為玉質,其內中空,我就住在里面。
每到一處城池,段衣涼就會在城里溜達一圈,挑選朱門富戶,讓我爬到人家宅子里,披頭散發吐舌頭嚇唬嚇唬人,然后他就在街上截住那戶主人,神神叨叨地忽悠人家。
再然后,就是我吃苦頭的地方了,我要假裝被他的法力所傷,發出尖厲的咆哮聲,然后化成一縷黑煙消散。
這實在考驗演技,耗費體力,可每次事成,我什么好處也撈不著,只有當段衣涼良心發現的時候,才花一文錢買幾張黃裱,折成雞鴨的形狀燒給我。
“吃吧,阿飄,雖然鬼不用吃東西,但食些煙火,總能增強你的法力。”
我呸!段衣涼燒給我的雞鴨都是畸形的不說,還是生的呀!在我的嚴正抗議下,他才勉為其難地給我燒個做飯的菜刀鍋碗。
我拎著那破了底的鍋,缺了刃的菜刀,欲哭無淚——女怕嫁錯郎,鬼怕跟錯主啊!
【二】
我與段衣涼的初遇可以歸結為一只雞腿引發的血案。
那時的他用一只雞腿,試圖在崆山的林子里釣出一只猛獸來當干糧,卻把住在樹洞里的我騙了出來。
想我雖是鬼類模樣卻是不差,山里的雄性精怪都對我百般討好,唯有他見了我,哭喪著臉:“竟然是只鬼,半兩肉也沒有!”
至于段衣涼收留我的原因,是因為那只還未被我吞下去的雞腿真的引來了山中的猛獸,我跟著他一路狂奔,跑著跑著,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樹洞了。
于是,段衣涼欺負我不認識路,硬生生地把我逼成了他的仆從,走出一條別出心裁的致富道路。
可惜,段衣涼的運氣太差,屬于喝涼水也能被水里的稻草塞牙縫的那種。他每次得的錢多了,就會出事,好比包袱被老鷹叼走,不經意碰壞人家的昂貴物件被要求賠償,兌換大筆銀票的錢莊意外破產之類的。
所以他一旦得了錢就迅速花掉,至今仍是窮得叮當響,除了那身裝備,身上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你不會跟福壽祿三仙有仇吧?”我調侃他。
他擺了個沉思的造型,過了許久才悵然地道:“一定是那三個老頭兒忌妒我年輕力壯、前途無量。”
好在,此人除了歪點子多,十分摳門,有些自戀外,本性還算善良,我也就勉為其難地跟著他了,才不是因為他的法術勝我一成,而我又需要借著他的精氣養魂。
今日到了徐州,月黑風高,我到那戶被段衣涼選中的倒霉人家,未曾想一路遇上許多兇鬼。他們像是被什么東西嚇著了,四下逃竄,弄得雞飛狗跳,有幾只不長眼的見了我,還想乘機撈點干糧上路。
這么鬧,不是要斷人財路嗎?
我眼睛一瞇,伸出手往對面巷子一指:“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那些兇鬼先是一愣,然后強忍恐懼排隊走了過去。
窗戶隨風吱呀作響,陰風吹起床幔,那層窗戶紙上漸漸映出一個人影,不,是鬼影。
按照往常的經驗,那屋里的人應該來關窗,隨后被出現在窗外的我嚇得鬼叫。可今日,我在外面吹了許久的風也不見有人過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內,借著微弱的光往地下那么一看。
只見那地上躺著一對男女,尸首還溫熱,新死的模樣。
按理說,鬼是不該害怕死人的,可我在這屋里連人的魂魄渣子也沒看見,斷定這兩人連魂魄也沒了。要知道就算投胎轉世,新死的人身上還是會殘留魂魄的氣息。
他們的魂是被拘走,還是被吃了?
這般完美的拘魂術前所未見,這吃人魂的東西更是難得。總之,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命案。
為了安撫情緒,我決心去這戶人家的廚房,把晚飯剩下的半只燒雞吃掉。
可我剛吸了兩口雞的香氣,廚房里就起了一陣陰風,不知從哪里躥出一只兇惡的大黃狗,生生地從我手里奪走了那半只雞,一口吞了下去。
我從灶邊抄起鍋鏟欲打狗,卻見那狗吠叫一聲,嗖地躥出了廚房。
這一躥,竟是把墻撞塌了。
一聲怒喝伴隨著一聲犬嘯,段衣涼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內,手中那把桃木劍直指著大狗,神色難得凜冽。而那大黃狗也不示弱,刨著爪子朝段衣涼齜牙咧嘴。有殺氣流竄,震得整個庭院搖晃起來。
我貼著殘破的墻壁,準備偷偷開溜,卻被那大狗察覺,猛地發力朝我襲來。
雖說鬼已經死過一次,可這魂魄被兇狗咬碎的感覺,一定相當難受。
【三】
想象中的撕裂感未襲來,魂魄被一陣暖意包圍,是段衣涼將我攏在袖中。桃木小劍發出寒光,他用極其厲害的法術對抗兇狗。
不過,他與那兇狗打得激烈,身影亂竄,上下翻飛的時候,忘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被攏在袖中的我不堪顛簸,已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廟里,段衣涼正在我的身旁打坐,見我醒來,收了架勢,撫額嘆息一聲:“真是笨。”
我沒理他,更想知道自己怎么會跟他在這樣一座破廟里。那佛像早已殘破不全,有老鼠在香案旁做了窩,廟頂不知何時塌了,房梁瓦片堆滿地面,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誰知他哭喪著臉告訴我,就連這破廟也不能待了,因為他在與兇狗打斗的時候,行跡被那戶人家發現,把家中的死人事件栽贓到了他的頭上。
我也撫額,嫌他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差。
“都怪我事先未曾打探清楚,這徐州近半月來發生許多怪事,已有十幾人離奇死亡。”段衣涼告訴我,這離奇之處似乎在于死者都是曾作惡之人。好比我所見的那對夫婦,實則是害死兩個兄弟才得了如今的產業,也算罪有應得。
“惡人?”我打了個寒戰,問段衣涼我生前有沒有做過什么壞事。他自然也不知道,就揶揄我死后有沒有做過壞事。
“對天發誓,我只做過一件極小的壞事,拿過人家幾文錢,還是人家掉在地上的,僅此一次!”
“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那戶人家破產了,一貧如洗,家中恰有人重病,求醫取藥,正差七文錢。可你拿了這七文錢,只為滿足口腹之欲,耽誤人家治病,就是害了一條命啊!”
他說得慷慨激昂,我嚇得連連后退,過了許久才狐疑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是七文錢?又怎么知道我拿這錢買了雞腿吃?”
段衣涼輕咳一聲,說自己是神仙,能掐會算。而我過了好久才想到這錢可能就是他故意丟到地上讓我撿到的,再去問他,他打死也不承認。
我問他什么時候離開徐州,他卻說要留下來。
“我必須洗刷冤屈,不能擔著這惡名。此外,官府懸賞兇犯的銀子足有三百兩,我若拿到,就可衣食無憂。”
我誠心覺得他這兩句話的順序說反了。
段衣涼的畫像已經貼滿徐州城,他卻嫌畫像不夠帥氣,想要修改一番。
我無語凝噎,只得逼他好好調查。
這城內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自問有沒有做過虧心事,到了晚上家家閉戶,冷落蕭條。
深夜總有犬吠,因為狗能看見人看不見的東西,譬如鬼。可這一路,未曾聞犬吠,更為曾見著我的同類,寂靜就顯得格外恐怖。
路過一座牌坊,卻忽然聽到一聲尖厲的吠叫。不似犬吠,卻有些耳熟。
【四】
我縮回段衣涼的耳環里,又見了前幾日的那只兇狗,更見了那牽著兇狗的人。
或許,那不能稱之為人。黑發,朱身,綠眼,在這黑夜里顯得色彩豐富,更顯得猙獰。
“羅剎。”段衣涼沉聲念了句,拔出他的小木劍。
我往日里頂多欺負一下青面小鬼,這羅剎的級別實在太高了。同為鬼類,我是坑蒙拐騙的小女鬼,他卻是食人的惡鬼。
何況,這羅剎手上牽的不是普通的兇狗,而是傳說中的犼,專食人魂魄,與食人血肉的羅剎搭配起來倒是不錯。
我后悔為了段衣涼的名節和三百兩到了手也可能飛掉的白銀冒險,忐忑不安地瞧著外頭的局勢,只見段衣涼一人應付羅剎和犼有些吃力。
此地不宜久留。
我趁著段衣涼飛身躲開羅剎巨斧的空隙,飛出了耳環。那巨斧砸開段衣涼身后的墻壁,他險險躲過這一擊——不對!
那被打爛的墻壁旁本是豎著一把鋤頭的,此刻正以一種奇特的角度向段衣涼飛去,瞄準了他的腦袋。而段衣涼根本沒有回身的余地。
運氣真是差!
段衣涼的運氣差,或許原因在我——
鬼乃不祥之物,它集貧賤、悲哀、衰敗、災禍、恥辱、慘毒、霉愁、傷痛、病死等十八種災禍于一身。
一咬牙,想著他死得窩囊了我面子也不好看,其他鬼會笑我有一個被鋤頭刨死的主人,我便揮出長袖,替他把鋤頭擋開。似乎忘了段衣涼有什么護體金光,不用我救他。
這一擋不要緊,伺機進攻的犼發現了我,徑直撲了過來。
還未挨著它的爪牙,魂魄已被罡風刺傷。
段衣涼,我都舍身救你了,你該怎么報答我?
或許是念頭太多,犼尖利的牙齒和血盆大口倒沒那么可怕了,就像是一口大染缸里泡了幾根象牙嘛。
一陣刺眼的金光襲來,段衣涼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消失在金光中。
【五】
我沒料到自己還能以“等我醒來”、“等我睜開眼”這樣的句子作為開頭,可我確實沒死,發現自己依舊置身于那座破廟中,而在我身邊,似乎蹲著一只雞,正在打瞌睡。
雞,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想上天待我不薄,逃過一劫還給我雞腿解饞,便活動手腳掏出段衣涼送我的鍋鏟、菜刀。
且慢,段衣涼去了哪里?我的行動有一瞬間的遲緩。與此同時,那雞察覺到了殺氣,猛地睜開了眼,跳了起來。
“阿飄,你做什么?”
三遍過后,我確認這是段衣涼的聲音,也確信我確實沒看到他的影子。
傳音之術?我晃晃腦袋,就著地上的瓦塊磨起了刀。
“好你個沒良心的阿飄!”
我盯著那嘴巴一張一合的雞瞧了半晌,終于又低下頭去霍霍磨刀。直到那雞啄了我一口,從不遠處拖來一把桃木劍。
我指指雞,又指了指木劍:“你吃了段衣涼?”
雞搖頭。
我指指我的眼睛:“你,段衣涼?”
雞點頭。
我狂笑起來,抹著眼淚:“你騙誰呢,哪有雞精會吃雞的,你當我是傻子嗎?”
雞不高興了,抖了抖那一身黃燦燦的羽毛:“阿飄,我早告訴過你我是神仙。如今看清楚了吧,我的真身可是鳳凰!”
原來他是在打斗中受了點傷,又為了方便把我馱回來,才化出真身。“我絕不輕易以真身示人,阿飄你瞧見了,必須對我負責。你要知道鳳凰毛可不是衣裳。”
我撫額,心情久久難以平靜。這就好比你吃一塊臭豆腐,結果卻發現那是一塊長了毛的金子。
金子會長毛嗎?我也不知道。
“你頂多算是一只羽毛好看的雞,段衣涼,來,讓我先吃一根雞翅。”體積上的優勢使得我膽大起來,作勢抄起那把菜刀,卻冷不防一陣頭暈,菜刀險些掉在了自己身上。
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四肢百骸像是要裂開似的,直到段衣涼拔下一根羽毛貼到我額前,那羽毛漸漸融進我的身體內,才慢慢平靜下來。
“你是鳳凰,不是大展神威救了我嗎?”驚魂未定,我意識到自己受了重傷。
段衣涼垂下頭,難得見他失意的模樣。
原來,那羅剎鬼和犼都是他引來的。他還在天上當差的時候,曾代表仙界與幽冥界作戰,傷了人家幽冥界的好多鬼,而他自己也受了重傷,失了神力來源的鳳尾,才會落得體型縮水,法力低微,以至于被我這鬼的衰氣折磨。
“那你為什么不留在仙界養傷,而跑到人間來做人家的活靶子呢?”
段衣涼轉過身去,久久不語。
好不容易,我從他口中套出話來,原來我不小心被犼咬掉了一魂一魄。魂魄入犼的腹中即化,好比糖。
三魂七魄,凡人若是缺了一魂一魄會生災;可鬼,若是少了一魂一魄,不出七日,就會魂飛魄散。
當初為何不讓犼給我個痛快,我后悔萬分,第一次抹起了眼淚。
段衣涼難得沉默,只默默地拔下一根毛,貼在我的額角,展開翅膀將我攬住。
“阿飄,會好起來的。”
“我不信,”我往他翅膀里蹭了蹭,抽泣道,“你別拔毛了,再拔就真的成了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了。”
“好。”他一面說著,卻一面拔了大把羽毛貼到我額前。
“我恨你,段衣涼,早知道我就不跟著你了。我要做個美艷的女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敲開小書生的門,紅袖添香,吹熄那盞孤燈,然后,然后……欲說還羞。”我嘟嘟囔囔地說著話,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忽然垂下頭,在我唇上輕啄一口。不,這或許不該叫啄,因為他已經恢復了人的模樣,唇柔軟而甜膩。
我臉紅得厲害,暈暈乎乎的,由著他又啄了我一口,賊笑著:“乖,阿飄,記得只有我能做你的小書生。你舍身救了我,改日我定當以身相許。”
【六】
原諒我又一次以“睜眼”這個動作開頭。
不見了段衣涼的身影,我發現自己手里塞滿了鳳凰毛,上面還沾著點滴鳳凰血。哪怕失了神力,鳳凰高貴純粹的血統還在,這些羽毛依舊璀璨,足以映日。
我松手,鳳羽落到地上,連凡間的塵埃都不忍沾染上它們。
一陣風吹進,地上多了兩個影子,一高一矮,高的是羅剎,矮一些的是犼。
我一瞇眼,伸手指了指那殘破的廟門,對這兩個一直在監視我的東西說:“哪里來的,回哪里去。”
普通的鬼吃這一套,犼和羅剎卻仿佛聽不懂。
犼發出一聲刺耳的吠叫,張開嘴,伸出舌頭,親昵地舔著我的手心,好似變作一條乖巧的狗,我卻知道它是在舔我手上的鳳凰血,不由得一陣惡心。
“寂離大人,果然如相傳那般強大,不負我幽冥所望。”一旁的男羅剎大笑起來,一雙綠眼卻直盯著那地上的鳳羽。
之所以說那是男羅剎,是因為羅剎鬼有男女之分,男的猙獰丑陋,女的則如美艷女子。而我,正是女羅剎,還是下一任的羅剎鬼王。
羅剎鬼王生于幽冥坎泉,集天地煞氣、戾氣于一身,所以高貴吉祥如段衣涼這般的鳳凰,也會被我拖累到觸霉頭。
“他回了仙界?”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聽到肯定的答案,心一涼,另一只手撫上犼的頭頂,猛地一用力。
犼像被抽了水的水袋,瞬間干癟,以至破碎,最后只剩下兩團幽藍的火光在我手中跳動。這就是我的魂魄,一切不過是做戲,就連我舍身救他,也是為了引得犼傷了我,好讓他去為我尋那件東西療傷。
一開始,我接近段衣涼的時候,絕對想不到他會上我的當。
仙界的戰神,千年來九天中誕生的血統最純正的鳳凰,也是幽冥界最大的敵人。
若到過幽冥,就知道幽冥是沒有光的。
它是六界中唯一沒有光的地方,自混沌中誕生起,就與光明相對,包藏這世間的一切黑暗。沒有陽光,沒有天空,有的只是一成不變的色彩,而在這暗沉的色彩上,有人用豪放的筆觸畫下山川河流,就構成了它的模樣。
我生來厭惡幽冥,哪怕生于其中最為黑暗的坎泉。
我總私自離開幽冥,到其他五界游蕩,哪怕被現任鬼王責罰,也毫不妥協。在我居住的寂天殿里,我從星河中撿來最明亮的星沙,作為顏料畫畫,妄圖在幽冥中創造光,卻始終是徒然。
而段衣涼,則在見到幽冥后,產生的一種名為悲憫的情緒。鳳凰最是慈悲,卻有著九天最強大的力量,注定執掌殺伐。
也是他自幽冥搶得號令萬鬼的鬼厲符,血洗幽冥,甚至曾闖入我的寂天殿,若非強弩之末,怕是連我也趕盡殺絕了。
可也是他自覺殺孽深重,在受傷后離開仙界,變作凡人游蕩世間。他性情大變,變成了我所認識的段衣涼,可我卻覺得那才是他真實的模樣,無拘無束,真性情。
【七】
段衣涼回來了,帶來了鬼厲符。他雖然不在仙界做事,可威望依舊在,何況這符也是他奪來的,拿來用用也無妨。
他說,阿飄別怕,別看這符長得恐怖,可是幽冥最大的寶貝鬼厲符。它不僅可以號令萬鬼,也可以修補魂魄。
趁著段衣涼用鬼厲符施法的時候,我問他幽冥是個怎樣的地方。
“那是個祥和的地方。”他給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凡人都把那里叫地獄。”我湊近他,握住他手中的鬼厲符,笑了起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因為鬼厲符在我手中發出高鳴,就如同當年的戰役中,它被握在羅剎鬼王手中那樣。
“要不,我們一起去看看?”
鬼厲符回到幽冥,仙界的戰神被捕,多么令人振奮的消息。幽冥戰鼓聲震天,預示著一場血洗仙界的戰爭即將開始。
真吵,我關上寂天殿的殿門,隔絕噪聲。
段衣涼見我關了門,神色更冷,我笑嘻嘻地走到他身邊,掏出一只雞腿在他眼前晃。
“吃飯啦,叫聲阿飄大爺就給吃飯。”
他現在真的是拔毛鳳凰不如雞了,一根玄鐵鏈就束縛住了他的行動。可卻束縛不了他的眼神,那悲痛絕望的模樣,看得人心碎。
“段衣涼,你不要我了嗎?”我把雞腿使勁往他嘴里塞,“我給你吃,你不要不理我。”
“寂離。”他念我的名字,不是阿飄,平直的語調,卻讓我想哭。
可,羅剎惡鬼怎能哭?
我只能低頭吻住他的唇來掩蓋自己的情緒,而他則趁我啄他唇瓣的時候,猛地咬住我的嘴唇。生平第一次,我像個艷鬼纏上他,他卻沒有像約定那樣做個傾心于我的小書生。
有腥熱的血涌入口中,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捧起他的臉,求他再看我一眼。
什么是愛,以前我也說不清楚,可我現在卻是如此貪戀與他相伴的日子,愿意用一切交換。
“段衣涼,我愛你,雖然你恨我,可你要知道我愛你。”我想他會原諒我的,就好像從前我闖禍了,趴到他背上耍賴,說他若是不原諒我,我就不下來了。
然而,他再不是我的段衣涼,我也再不是阿飄:“寂離,你與我生來對立,何苦呢?”
愛越深,就越勢不兩立。因為他除了愛我,還愛著仙界,我除了愛他,還有一部分奉獻給生養我的幽冥。
容不得我逃避,這樣的現實就像幽冥的黑暗,鋪天蓋地,讓我無處可逃。
“我終于知道幽冥就是地獄,”他用冰冷的語調告訴我,“曾經,我還天真地以為這里是個祥和的地方。因為當我無意間闖入寂天殿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少女的背影。我渾身浴血,她一襲黑袍,可她手里捧著星沙作畫,那般模樣卻讓我覺得見了這世上最純粹的光。”
是我親手毀了他心中的光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里已經沒有了光,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寂天殿,忍不住失聲痛哭。
對不起,段衣涼。
我會把你的光還給你,我會創造一個有光的世界,再也不逃避。
到那個時候,小女鬼可以盡情愚笨天真,哪怕她不妖冶誘人,也有愿意守護她的小書生。他們的騙技拙劣,有些搞笑,總是相互埋汰,往往櫛風沐雨,每每招來壞運氣,卻總是滿心歡喜,無憂無慮。
這就是我想要創造的光,也是你讓我看過的此生最美的光。
【八】
戰火綿延,仙與鬼的廝殺并不比人來得優雅,仙界已變得與幽冥無異。
兩方傷亡慘重的時刻,寂離才出現,多少有些玩忽職守的意味,但沒人在意,他們正殺得興起。
她到現任鬼王面前請命,這將是她第一次斬殺仙界的敵人。他對她的決心十分贊許,作為他的繼任者,他將羅剎一族代代相傳的信念告訴她。
殺戮,以報復天地不仁。
她學著他的模樣立誓,戾氣聚成手中利刃。鬼王說,這是天地賜給它處在黑暗中的兒女最偉大的利器,而他們,就要用這樣的利器報復天地。
寂離在鬼王面前輕輕地擦拭著將伴她一生的利器,萬分虔誠,可忽然她將利刃一轉,刺入鬼王的胸膛。
她說,殺戮并不是報復天地的方法,幽冥沒有光,卻可以創造光。
他只覺得她瘋了,那個曾在寂天殿安靜作畫的少女,或許在族人眼中,一直就是這樣異類的存在。
鬼厲符落入寂離的手中,幽冥界起了一場震動,卻沒有為她帶來威脅,更有嗜殺的羅剎為她歡呼,如同戰場外享受一場狂歡的盛宴。
而這弒殺前任羅剎鬼王的舉動,則使她在仙界面前變得與魔鬼無異,哪怕她披著一層光鮮亮麗的皮。
幽冥第一位女羅剎鬼王,沒有人看懂她的心思。
可寂離接下來的作為,卻讓幽冥和仙界都震驚了。
她說,用仙界的戰神換幽冥撤兵。
分明是幽冥攻入仙界,她這新鬼王怎么向仙界認輸了?幽冥不服。可那些反抗激烈的幽冥戰士被鬼厲符控制,最終灰飛煙滅,整個幽冥終于同意了她的提議。
仙界,則因為損失較幽冥慘重許多,忌憚她這新任鬼王的實力,選擇了和解。
寂離想著困在寂天殿的段衣涼,他若是醒來,不知該是何種表情。不過他很快就會回到仙界,然后,一定會想起她。
想她的時候,會想到她什么?是那個在寂天殿作畫的天真少女?還是有些愚笨總對雞腿流口水的阿飄?還是狠辣決斷的羅剎女?
可就算想著,也再不得相見。兩界的重量,終究會勝過他們的那些情愛。
寂離閉上眼,吸了吸鼻子:“段衣涼,我餓了,可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九】
段衣涼醒來,是在仙界洞府,他恢復了真身,神力卻被修補,尾羽璀璨張揚。得知近日來變故的他經久沒有言語,只離開仙界,在人界游蕩了十幾日。
據說,他是在緬懷他在人界走過的路,有寧靜悠遠的崆山,也有人聲鼎沸的熱鬧城鎮。那座城中張貼的他的畫像已經脫落,變成兒童手中的風車或者風箏,可怕的兇案也不了而終。
但一切看起來都是這般美好,那樣的細節也無傷大雅吧。
十幾日后,他回到了仙界,重新坐回戰神的位置。
彼時,仙界與幽冥的戰火已經消散,兩界都損失慘重,卻也迎來了難得的和平——他們都需要休養生息。
好在仙界的戰神強悍如昨,幽冥依舊有鬼厲符守護,其他四界也不會趁兩界之危作亂。
幸存下來的神仙鬼怪,忽然意識到這便是天理循環,哪怕沉重,卻孕育著無限的希望。新時代的到來,總要經歷疼痛與磨難。
于是,他們想起那個一手造成這局面的人——寂離。
她辭去了幽冥鬼王的名頭,因為她確實背叛了幽冥,以此成全了兩界的平衡。
與仙界議和后,她就將自己囚禁在寂天殿,發誓除非天河倒流,日月生霜,再無重見天日的時刻。
而仙界,敬佩她的氣節,也立下萬世準則,與幽冥修好,再無戰役。
有光明也就有陰影,光明無法消除陰影的存在,陰影也無法離開光明而生。
【十】
不知過了多久,人界滄海桑田,仙界的戰神鳳凰也再浴天火。
可他失敗了,形滅,永不涅槃,于是就有天河倒流,日月生霜,惋惜這九天上千年才得一見的造物。
有人把那黑衣男子帶到寂天殿的時候,少女樣貌的羅剎正在殿內作畫,用的是星沙,畫的是一個白衣墨發的青年。
她見了他,手一抖,手中的顏料打翻在地。
“怎么,阿飄不肯認我,是因為我換了一身黑衣?”一身黑衣,是因為真身被燒焦,只得以這般姿態見了她。
他一步步地走近她,洋溢著笑容。
一如往昔,在人間恣意,他說:“阿飄,從前你怨我不燒雞腿給你,現在我把自己燒給你了,你可愿意收下?”
她破涕為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許久才擠出一句話:“一點也不好笑,段衣涼,你這個傻子。”
不用再用星沙繪光,這座寂天殿已有萬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