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夢遲

【 一 】

鳳笙還記得，她嫁進辜家的第一天，洞房花燭夜，辜云朗醉醺醺地挑開她的喜帕，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叫鳳笙，對嗎？”他甚至連自己新娘的名字都記不實在，便有些不耐煩地來解她旗袍的紐扣。

辜云朗是粗暴的，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宣泄的憤怒，纏綿到了最極致的時候，他的身體幾乎要將鳳笙壓碎了，鳳笙疼得不敢發出聲音，黑暗里，眼淚便緩緩地滲進了那個帶著奇異花香味的枕頭里。

似乎是茉莉的香味。

那股香后來就一直伴著她，在她的夢里夢外，她從來未曾留意。辜家不是她想來的，辜云朗也不是她想嫁的。這一切說起來實在太荒誕不過。如果可以，她寧可自己還是那個晝伏夜出的鬼差。

鬼差，就是負責將死者的鬼魂帶入地府的使者。幾天前的深夜里，鳳笙第一次來到楓橋鎮，執行任務時，她忽然被雷電擊中，竟然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人。大首領說，那是她的劫數到了。每一個鬼差都要歷劫。而等待著鳳笙的劫數，就隱藏在辜家那座百年老宅里。她要順應劫數，嫁進辜家，至于她會經歷怎樣的劫難，劫難幾時終結，直到她踏進辜家大門的那一刻，大首領也沒有告訴她。她心中惶恐，只祈求她的劫數不要太難，但愿自己有足夠的勇氣撐過這次的難關。

可是，別說勇氣了，成親的第一天她就哭了。

徹夜失眠。

辜云朗知道鳳笙是替嫁，本來他要娶的，是貓眼胡同做生意的劉老爺的女兒，鳳笙只是劉老爺剛收的義女。但不管是誰嫁給辜云朗，辜云朗都不介意，只要辜家有一位新太太進門就夠了。

鳳笙是辜云朗娶的第四位太太。

據說是因為辜宅里在清朝的時候死過很多人，是兇宅，所以風水先生建議辜云朗每隔三年就要娶一名妙齡少女進辜家沖喜擋煞，一直到他娶夠五個女人，宅子里的戾氣才能消除。辜云朗十八歲娶了大太太苗氏，二十一歲娶了二太太霍氏，但怪異的事情就從他二十一歲那年開始了。二太太進門后不久，大太太忽然離奇失蹤，人間蒸發。當辜云朗二十四歲把三太太韓巧琳娶進門之后，同樣也過了沒多久，二太太失蹤了。這好像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外人都說，嫁進辜家的女人都會被這座兇宅給吃了去，吃進地府里，所以才會找不到尸身，連骨頭都沒了。

鳳笙嫁進辜家的第六天，她依舊長時間地無法入睡，她只好到外面的花園里散步。她走著走著，忽然看見前方一道人影閃過，她好奇地急忙跟上去，看人影鬼祟地到了后門，門外面還有一個人站在路燈下面，穿著白色的長衫。

那是辜家的管家，洛逸軒。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俊俏斯文，平日總是一副嚴肅清冷的樣子。鳳笙還記得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前天傍晚，他在花園里用樹葉作畫。那些葉子即便還沒有巴掌大，他也能在上面繪出一幅袖珍的圖案來，有人像，也有風景，洛管家的樹葉畫在楓橋鎮都是出了名的。

鳳笙高興地問他：“洛管家，畫得這么好，不如教教我吧？”誰知洛逸軒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祖輩傳下來的手藝，不教外人。”鳳笙被他傲慢的態度噎著了，不高興地拿起毛筆在一張樹葉上畫了幾下，掌握不到用墨的輕重，也不懂配合樹葉的紋理，墨汁亂走，圖案扭成了一團。

洛逸軒皺眉問：“你這是畫的什么呢？”

鳳笙把樹葉提起來：“你拿著——”看洛逸軒茫然地拎著樹葉的一角，她又說，“我就是畫的一只烏龜在看畫，可惜看不懂，還問‘你這是畫的什么呢’。哼！”鳳笙說完就得意揚揚地走了，留下被捉弄的洛逸軒愣在原地，一滴墨汁從葉尖滴落下來，落在他長衫的袖口上。心里就像有什么東西，也隨著墨汁一起暈開了，仿佛開出了成片的花海。當時他穿著的就是今夜這件白色長衫。

夜風纖細，仿佛還能溫柔地吹來當時沾過的幾縷墨香。鳳笙走出去質問：“三姐姐、洛管家，你們這是干什么？”門外的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三太太韓巧琳轉過身來說：“四妹，跟你沒關系的事情，你別插手。”她又對洛逸軒說：“洛管家，你別讓她通知老爺。”

洛逸軒點了點頭，韓巧琳便匆匆地往街的盡頭跑了。手里還提著一個大藤箱。鳳笙想追過去，洛逸軒卻攔著她：“四太太，夜深了，您還是回屋歇著吧。”鳳笙不肯：“三姐姐提著箱子要去哪兒？”

洛逸軒想了想說：“四太太也聽說了辜家前兩位太太失蹤的事情吧？”鳳笙說她聽過，洛逸軒便道：“現在你進門了，三太太害怕那個惡性循環會落到她身上，所以要我給她開后門逃走。”他說，“四太太看上去是善良的人，您何不可憐一下三太太？”鳳笙將信將疑地說：“什么惡性循環，都是夸大其詞了。明天老爺如果知道了，一定會追究你們的。”

洛逸軒忽然淡淡地笑了笑，他笑起來有如在一頃碧波之上漾開輕微的漣漪，在月色里尤其扣人心弦。鳳笙望著他的笑容，禁不住有些癡怔，她急忙緩了緩，收著心尷尬地把視線移開了。

他說：“老爺知道三太太走了不要緊，她走不走得掉，還得看她的造化。但如果老爺知道三太太是怎么走的，那我一定會說，這件事情四太太也有份參與。”他說著，竟然伸手從她的頭頂拂了一把，摘了她的一片發梳，“這個就當是四太太今晚不小心掉在這兒的，相信四太太多少也知道老爺的脾氣，他如果知道了，會怎么樣呢？”

【 二 】

洛逸軒說得對，以辜云朗那樣自私暴躁的性格來說，他如果知道自己的新婚太太和管家有私下里的勾當，那鳳笙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所以，關于韓巧琳偷偷走掉的事情，鳳笙決定守口如瓶。

辜云朗第二天中午發現韓巧琳不見了，他雖然暴怒，卻還不慌張，仿佛篤定了韓巧琳走不遠。果然，到夜里的時候，韓巧琳便被抓回來了。她撲通一聲跪在辜云朗面前，膝蓋都腫了，不敢喊疼，只是一個勁地替自己辯解。

鳳笙走到花廳門口的時候，正聽見韓巧琳說：“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我也不會相信四妹會勾引洛管家，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啊！她不準我把事情說出去，還逼我離開辜家，給了我很多錢，讓我假裝卷款私逃。她說，如果天亮以后我還在辜家，她就要殺了我，我也是怕昏頭了啊！”

鳳笙怒然地沖出去：“三姐姐，你竟然這樣污蔑我？”

韓巧琳心虛，不敢正眼看鳳笙，鳳笙過去一把抓著她的肩膀：“你撒謊！在老爺面前你把實情說清楚！”韓巧琳哭得更厲害了，怎么哭都一口咬定了自己是受害者，花廳里兩個女人的吵鬧聲幾乎令辜云朗抓狂，他拉過鳳笙，一個巴掌就扇在她臉上：“是真是假，我有能力分辨，你別讓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否則，我不會饒了你！”

那時，洛逸軒也來了，進門就看見鳳笙被辜云朗的耳光扇倒在地上，猶如枝頭枯萎飄落的一片薄葉，那么纖弱可憐，他頓時心疼起來，但卻不敢靠近她，只能遠遠地站著。事情后來都是各說各有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那年暮夏，楓橋鎮頻頻有暴風天氣，只刮風，伴著悶雷閃電，卻從不下雨，經常是一夜之間就打落了滿地的殘花敗葉。鳳笙有天在花園的落葉堆里撿到了一張樹葉畫，是洛逸軒畫錯了隨手扔掉的，她卻依舊覺得那畫好看，就掏出手絹把樹葉包了起來。背后卻突然傳來洛逸軒的聲音：“扔了！”

鳳笙將手絹和樹葉藏在身后：“我撿到就是我的。”洛逸軒卻有點著急：“四太太，你忘了前幾天的事了嗎？我畫的東西，你收著如果被老爺看見了，又要誤會我們了。”鳳笙不以為意：“一張樹葉畫而已，洛管家，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洛逸軒的表情里竟然有些失望：“最好是我想多了。”說完，他就憤憤地要走。鳳笙卻喊住他說：“喂，你還沒向我道歉呢！”洛逸軒問道：“我為什么要道歉？”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這一巴掌，我是受誰的連累？”洛逸軒想了想，從荷包里摸出一件東西，說：“你的發梳，還給你。”

鳳笙說：“我有樹葉畫，發梳你留著，我們兩不相欠。”那個時候，鳳笙忽然覺得自己說謊了，她不是真的想兩不相欠，她只是希望洛逸軒也能像她那樣，保有一份對方的物件，那會讓她有一種莫名的竊喜，就仿佛他們一起守著一個只屬于彼此的秘密。然后，在這座處處都透著窒息味道的深宅里，他就好像變成了跟她一國的，那她就會比較不孤單不寂寞了。

兩不相欠，最是相欠。

【 三 】

有天傍晚，辜宅里有個丫鬟在后院祭奠親人，燒了些紙錢，念起了往生咒經。鳳笙正好經過，丫鬟念的經文一鉆進她的耳朵里，她突然就痛苦難受得在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捂著耳朵尖叫大哭。

西醫來看過之后，說四太太是受了過度的刺激，心理出現問題，以至于精神緊張，生理混亂。只有鳳笙自己知道，她這種情況不是病，是因為她是鬼差，聽不得那些經文，以后如果不再聽經文就沒事，否則，吃多少藥都沒用。

然而，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辜云朗娶了個失心瘋的四太太，忽然就在楓橋鎮傳開了。那天夜里，鳳笙想著外間的流言，一個人躺在床上生悶氣。枕頭里的茉莉清香仿佛氤氳的薄霧籠罩著她，說來也奇怪，她把枕頭都拆掉了也找不到香味究竟是哪里來的。她躺著躺著，忽然聽到一點聲音。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她仔細一聽，竟然是往生咒經！

鳳笙頓時嚇得全身發抖，尖叫著從床上滾了下去。她抽搐、痛哭，猶如萬箭穿心。滿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見。念經的聲音揮之不去，吞噬著她，她手腳冰涼，連呼吸都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房門忽然開了。

洛逸軒夜巡經過，聽見鳳笙的聲音，情急之下顧不得禮節便闖了進來：“四太太，你怎么了？”他生疏地跪在她旁邊，扶她也不是，不扶她也不是，可她卻不管，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心安，撲進了他懷里，十指牢牢地將他的后腰箍著。他后來才知道，他竟被她勒出紅印來了。那些深深淺淺的指印，烙在他的皮膚上，他不覺得疼，只是反而牽來了整夜的夢境馨香。

當時的情形，他是怎么也忘不掉了。

黑暗的房間里，洛逸軒也聽到了念往生咒經的聲音，他凝神細聽，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便摸索到窗邊，摸到一個四方的東西，摁了幾下，聲音立刻消失了——那原來是一臺西式的錄音機。

鳳笙的驚恐痛苦漸漸消失了。洛逸軒要去開燈，她忽然拉住他的手：“不要開燈！我怕老爺看見，知道我沒睡。他來了，你就得走了。”洛逸軒嘆氣說：“他不來，我也得走了。”

鳳笙問：“洛逸軒，你怕我還是討厭我？”他想說都不是，他最怕的反而是他自己，是自己那顆管不住的心，但他沒有吭聲。鳳笙的態度軟下來，說：“洛管家，我現在還有點害怕，我只要你陪我一會兒，你不說話也行，只要你在這屋子里。”

只要你在，我就安心了。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其實早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面前的男子就已經成了這座大宅里唯一獨特的存在。

洛逸軒依言在鳳笙身旁站著，她拍了拍床沿：“你坐吧。”他說：“我不坐。”她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倔呢？”他想了想，還是心軟地坐了下來。黑暗里，萬籟俱寂，他好像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一聲高過一聲。

他忽然站起來，說：“我還是得走了。”剛說完，就聽見坐著的女子發出輕輕的抽泣聲。她竟然哭了。

嫁進辜家，短短半個月，卻有太多的不如意。她一忍再忍，可是卻怪這夜色太曖昧，怪她在他面前的心太柔軟，她終于控制不住，狠狠地宣泄了起來。他心疼地扶著她的肩膀：“四太太——”她又起身抱他，側著頭貼在他的胸口：“辜家很冷你知道嗎？只有你的懷抱是溫暖的。”

她知道，她終于是要貪戀他了。那樣的一個短暫的擁抱，他是心疼，而她是心動。

錄音機的事，洛逸軒想了很久，楓橋鎮只有兩家洋貨行有這種昂貴稀有的東西出售，而且洋貨行有習慣，通常都會為買貴重物品的顧客做登記，列為他們的貴賓，他便花錢買通了經理，最后竟然被他查出來，登記名單里，赫然就有三太太韓巧琳的名字。可是，他沒有告訴鳳笙。

他不想鳳笙因此向韓巧琳挑釁，再掀起一場風波。他也知道自己是盲目的心善，盲目的心軟，盲目地想維持家宅安寧。當初韓巧琳也正是利用了他的善良，博取同情，才說服了他幫她偷偷溜走，可惜她竟為了脫罪信口雌黃，他雖然生氣，卻依然沒有同她計較。所以，后來鳳笙說得對，在他呼吁和平的骨子里，是深藏著卑微和軟弱的。她從來都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樣的人，可是，卻偏偏心疼了這樣的他，也愛上了這樣的他。有時候想想，或許他才是她真正要歷的劫吧。

這個劫難，就叫洛逸軒。

是一場情劫。情深不壽的浩劫。

【 四 】

鳳笙是在一個雨后的黃昏失蹤的。辜宅里忽然就炸開了鍋，敲鑼打鼓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大家都人心惶惶，都說那個新人進門、舊人失蹤的惡性循環反過來了，四太太可能兇多吉少，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洛逸軒連廚房的灶臺底下都看了，找不到鳳笙，他累得渾身乏力，好像一瞬間就被抽空了。

他的心比誰都慌。

和鳳笙之間，從初見到相知的細節，猶如一張張的樹葉畫飄飛在半空，她的依賴，他的回避；她的可憐，他的壓抑，紛紛如大雪覆蓋下來，壓在他的心上。他實在太累了，嘆著氣嘆著氣就睡著了。

鳳笙被關在一間只有一個小圓洞可以透光的地窖里，深秋清寒，地窖四面的石頭墻壁也透著沁骨的涼意。她兩只手不停地摩擦著自己的手臂取暖，在地窖里走來走去。一陣風從圓洞口灌進來，順帶卷進了幾片落葉。鳳笙欣喜地將落葉撿起來，將自己的食指咬破，用鮮血在落葉上涂抹了幾筆。

她還是畫的那幅所謂的烏龜看畫的圖，畫完之后她把葉子從圓洞口塞了出去，圓洞是通風用的，跟地面齊平，就在韓巧琳房間的背后。辜家的人還不知道，把鳳笙關在地窖里的人，就是三太太韓巧琳。

韓巧琳自從那次偷偷溜走失敗后，就變得疑神疑鬼，總說有人會害她，會把她綁走或者扔進地府什么的。她一直對辜家所謂新人進門、舊人失蹤的惡性循環深信不疑。那次鳳笙發病，她拿不準鳳笙到底是不是聽見往生咒經而變成那樣的，但西醫告訴她，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心理病的發病往往需要某個觸點。于是她錄了那段往生咒經，偷偷地放進鳳笙的房間里播，外面那些說四太太失心瘋的傳言，也是她收買了西醫，替她散布出去的。她做這一切，無非是想令辜云朗嫌棄鳳笙，從而休了她，她認為只要辜家沒有了四太太，那三太太就不會失蹤，惡性循環就不會應驗了。可是辜云朗根本不在乎鳳笙到底有病沒病，完全沒有要休掉鳳笙的念頭，韓巧琳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就綁了鳳笙關在這里。

鳳笙覺得，韓巧琳的精神倒是比她這個失心瘋病人更糟糕，她已經完全鉆到牛角尖里面去了。她每天都會來給她送吃的，每次都摸著她的頭說：“好妹妹，姐姐知道對不起你，可姐姐也是沒辦法，我不為自己，還能為誰？你乖，只要我說服老爺，他同意休了你，那我就把你平安地送出辜家去。”

“就算老爺休了我，以后還會再娶一個四太太的。”

“嘻嘻，沒關系啊，再娶一個，就再休一個，我都有辦法的。總之，我不會失蹤，我不要進地府！”

鳳笙就那樣被關了好幾天，大概是熬不住石屋里的潮氣，她渾身越來越僵痛，時不時地還頭暈惡心。她總是不見有人來救她，急得在石屋里大喊：“我要出去，我要離開這里。”她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幽幽地從地底下傳來，她嚇得跳開了一步，仔細一聽，那聲音仿佛是在回應她的。

他說：“你別怕。素妍，你別怕！”

鳳笙一聽再聽，發現地底下傳來的男人聲音并不陌生，那竟然是辜云朗的聲音！她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間地窖的下面，還有一間密室！她立刻就跪在地上拍著地面大喊：“我在這里，老爺，我是鳳笙！三姐姐把我關在地窖里了！老爺……”可是，她怎么喊地下都已經鴉雀無聲了。

她揉著拍痛的手，慢慢地坐回角落里，身體更冷了，有時候還會不住地打噴嚏。從那天起，她就開始發燒，燒得沒有力氣去關注外面的晝夜變換，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又被關了幾天。

直到有一天，她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有人從外面進來，打橫抱起了她。她就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使勁地朝那人懷里鉆。

“洛逸軒，我就知道你會看懂我們的暗號，你會來救我的。”她說著，抬頭一看，一雙凜冽的眼睛，里面燃著熊熊的火焰，就如一張焚爐似的將她禁錮著。

那不是洛逸軒，而是辜云朗。

【 五 】

辜云朗抱著鳳笙，從他的房間的暗道里走到了一間密室，就是地窖下層的那間密室。他把鳳笙推進角落里，鳳笙想逃，他就甩了她一個耳光：“賤人，你還想去跟洛逸軒通風報信是不是？”

鳳笙捂著臉說：“老爺，你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里來？”

他捏住她的下巴：“為什么？那天你知道是我在下面吧？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我還怎么能留著你？”

鳳笙急忙扯著辜云朗的衣袖哀求：“我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是這間密室嗎？如果是，我保證，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它的存在！”她摸到辜云朗的衣袖上面有點濕黏，密室里還沒有開燈，她什么都看不清，但卻聞到手指間有一種腥臭的味道。“啊！是血！你的衣袖上有血！”

辜云朗陰笑著說：“當然有血，我剛殺了人，怎么會沒有血？”他說著，摁了一下電燈的開關，密室里頓時黃光透亮，鳳笙才看清楚，密室里有五副普通的木頭棺材，圍著中間一張雕花床。

雕花床上，躺著一個昏迷的少女。

而就在其中一副棺材的旁邊，死不瞑目的韓巧琳還躺在地上，一雙鼓出來的眼珠子，顯得驚恐而絕望。雖然再難看的死狀鳳笙都見過，這樣的視覺沖擊并不會令她覺得惡心，但她仍然很害怕，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

那五副棺材里面，有兩副還是空著的，辜云朗一邊將韓巧琳的尸體放進去，做了一連串的古怪舉動，然后才把棺蓋釘上。鳳笙面無血色地在一旁看著，她隱約覺得，棺材里面好像有一種嗚嗚的、類似于野風盤旋的聲音。辜云朗處理完韓巧琳，眼睛里忽然兇光畢現，他一步一步地朝鳳笙走過來。

“你知道嗎，鳳笙，最后的那兩副空棺材，有一副是給你準備的，可惜我現在不得不提前殺了你。唉，真可惜！不過，我會給你辦一場很隆重的喪禮，你不會像她們那樣，是生是死別人都不知道。”

她們？除了剛剛死去的韓巧琳，還有兩副裝著尸體的棺材，那里面的人是誰？鳳笙的心里忽然有了些猜想，她正想問，辜云朗卻說，他要鳳笙做一只明白鬼，他告訴她辜宅里根本就沒有什么詛咒厄運，擋煞沖喜也是他編出來的。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素妍。也就是那個昏迷的少女，那是他的青梅竹馬，是他這一生唯一愛著的女人。

素妍在十五歲那年生了一場怪病，從此就變成了西方傳說的睡美人，長眠不醒。

辜云朗想救醒她，就必須娶五個年輕的女人，各自相處三年。這三年里，她們睡覺的枕頭會被加入一種特制的花香，聞似茉莉，但卻不是茉莉。她們每天都枕著花香入睡，時間長了，香氣就會滲入血液，當她們跟辜云朗交歡時，她們的身體就會一點一點變成辜云朗的奴隸。

等到三年期滿，辜云朗殺了她們以后，她們體內潛伏著的那種香氣就會釋放出來。而每一縷香氣里面，都會卷裹著她們的一年陽壽。辜云朗只需要她們每個人身上的三縷香氣，也就是三年陽壽，然后將這三年陽壽轉移到素妍的身體里。前后五次，儲夠十五年壽命，素妍就可以蘇醒了。

鳳笙她們可以聞到枕頭上的香，卻不知道自己渾身也沾著那種香氣，除了辜云朗，誰都聞不到那種味道。所以當初韓巧琳偷偷溜走，辜云朗并不擔心，他很快就憑著那股花香把她找了回來。

……

辜云朗說著說著，鳳笙已經看見他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砰的一聲，子彈打在她的肩膀上。鮮血暴流，滴滴答答地落在雕花床的床腳。就在那個時候，密室的門外突然傳來了洛逸軒的驚呼：“鳳笙！”

鳳笙。

他喊她鳳笙，終于不再是隱忍逃避的四太太。那樣的一聲，可真動聽啊。鳳笙哭著笑了起來。

洛逸軒沖過來就抱住了辜云朗的腰：“鳳笙，你逃！快逃啊！”辜云朗亂打亂踢，洛逸軒幾乎吃不住，卻還是死死地抱著他。辜云朗惱羞成怒，突然將槍口抵在了洛逸軒的太陽穴。

鳳笙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眼看著辜云朗就要扣動扳機了，她本來是想撲過去的，阻攔也好，替他擋了那子彈也好，怎么都好，她都寧可那個受傷的、要死的人是她。

但是千萬不要是洛逸軒！

他那么重要啊！

如果天崩地裂，她想為他撐著；如果滄海桑田，她想為他守著。縱然有太多的深情無從梳理，可是她知道，就是他了。這一生，這一世，粉身碎骨是他，灰飛煙滅也是他！可就在那個時候，鳳笙在洛逸軒和辜云朗的視線里消失了。她變回了鬼差，大首領從黑暗里緩緩地出現，他告訴她說，她的歷劫只差一步就完成了。這一步，她要做到冷漠、絕情、無心，她必須做到，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合格的鬼差。

她要從楓橋鎮接走一個死者的鬼魂，那個死者的名字，叫做洛逸軒。洛逸軒還剩下最后一分鐘的壽命。一分鐘后，他就會死在辜云朗的槍口之下。

【 六 】

鳳笙聽大首領那樣說，她就知道，她的劫難是永遠不會結束的了。她趁著大首領還沒明白過來她想干什么，突然就瞬間移回到了那間密室里。辜云朗因為看見鳳笙消失，分心遲疑，洛逸軒就乘機撞了他一下，兩個人重新扭打在一起。當辜云朗再次想扣動扳機的時候，雕花床上那個昏迷的少女忽然抽泣著坐了起來，大喊了一聲：“不要開槍！”

“云朗，不要再為我傷害任何人了，我醒了，我跟你走，離開這里，我們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云朗，我是素妍啊。”

少女說著，一步一步地朝著辜云朗走過去。辜云朗整個人都傻了，愣在原地。她扔掉他的手槍，洛逸軒立刻撲過去撿起來，顫抖地把槍口對著他們，一邊走到鳳笙消失的地方，拍著墻壁，拍著地面，喃喃地，反復地喊著她的名字：“鳳笙，鳳笙，你去哪里了？你出來啊！鳳笙！”

辜云朗有了素妍，整個辜家大宅他都不要了。況且，素妍一定要他放走洛逸軒，不要再傷害無辜，他不得不答應，那樣一來，他所做的一切就沒有辦法再藏得住了，他必須趕快逃離楓橋鎮。

他們離開的時候，楓橋鎮暴雪。

辜云朗買了一艘船，要沿江出海，到南洋定居。船開的時候，辜云朗就興奮地向素妍描繪起他們未來的藍圖。這個男人的戾氣在素妍醒了以后就輕減了許多，他對別人的態度再壞，卻唯獨在素妍的面前，溫順得像換了個靈魂。可是，盡管是那樣，素妍還是討厭他。

或者說，鳳笙還是討厭他。

是的，她不是素妍，素妍根本就沒有醒。鳳笙是鉆進了素妍的身體，以素妍的身份去阻止辜云朗向洛逸軒開槍。

她要救洛逸軒。

她因此觸犯了鬼差的例規，必須受到懲罰。她從此以后再也不能離開素妍的身體，再也不能做回鳳笙了，她必須陪著她不愛的辜云朗，就算辜云朗積惡太深，本來也已經將要遭受惡報，但那也跟她無關，因為他就算死了，也要守著他的靈牌，孤獨終此一生。她如果做不到，受連累的就會是洛逸軒，他的生命就會終止。

她必須做到。

也是在那場暴雪里，洛逸軒帶著警察廳的人進了辜家大宅。所有的房間里，只有一個當時走得太匆忙而被遺漏的首飾盒。那個首飾盒是以前辜云朗送給素妍的，上面還刻著素妍的名字。

可是，那里面，除了一些首飾，卻還有一片用手絹包著的樹葉畫。

洛逸軒忽然眼眶一熱，怔怔地流下淚水來。他還能記得鳳笙那樣說過：我有樹葉畫，發梳你留著，我們兩不相欠。可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鳳笙的樹葉畫會在素妍的首飾盒里。他更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就再也見不到鳳笙了。

明明是天崩地裂，他都想為她撐著；明明是滄海桑田，他都想為她守著。這一生，這一世，粉身碎骨是她，灰飛煙滅也是她！可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