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雪將手覆蓋在男子古銅色的肌膚上,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從白皙如玉的指尖傳來,帶著生命原始的節(jié)奏。
她咽了咽口水,彎起利刃般尖長的指甲,淺淺地嵌進肌膚,只要稍微再用點力,她就能把這顆鮮活的心臟牢牢地抓進手心。
男子睡得很沉,剛毅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暗影,碧雪有些遲疑,修長的指尖停止深入。
“還猶豫什么?”越城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只要吃了他的心,你的功力就能大增,千年一次的天劫馬上就到了,你靈力這么弱怎么熬得過去?”
“非得吃他的嗎?”手指下是他穩(wěn)健的心跳,英挺儒雅的面容讓她生出許多不忍,碧雪幾乎哀求地望著越城,“能不能換個人?”
“有分別嗎?再換一個,你還是下不去手,凡事總有第一次,沾了人腥以后慢慢就習慣了。”越城是了解碧雪的,若不是因為天劫,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跟他潛進軍營挖心。
她說這是歪門邪道,但卻是增進靈力最快的渠道,越城已經來這里取過好幾次,這個男子是所有肉軀中靈性最好的.
他特地留給她進補,她卻不要。
“快動手,迷醉散藥力一過,他就會恢復知覺,到時候他眼睜睜地看著心被挖出,卻無法立即死去,那種撕裂的痛楚會令他生不如死。”
碧雪心中一驚,鋒利的指尖顫滑,男子的胸口立即浮現(xiàn)五條血紅色的短痕。
“誰?”一道威嚴的低喝聲劃破寂靜的暗夜,男子吃痛驚醒,敏捷地抓住按在他胸口的“利器”
“大膽匪徒,竟敢行刺本將!”陸璃左手抽刀,右手如鐵鉗般抓住碧雪纖細的手腕,手起刀落,卻在看清來人之后稍稍一滯。
那是一張絕色傾城的臉,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里有著少女獨有靈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莫名的熟悉感令陸璃渾身一顫,他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仿佛著了魔一般,沉溺在那雙琥珀色的眼中,仿佛已與她相識數(shù)百年。
刀鋒未落,越城已化手為爪,朝陸璃撲去,長滿黃毛的獸爪精準地瞄準他的心臟,只差一寸便能令其皮開肉綻。
“不要!”碧雪迅速攔下那只黃色獸爪,“今晚算了,我們走。”
手掐隱身決,女子和獸化的越城一同化為透明,陸璃握著刀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見活生生的兩個人就這樣如水霧一般憑空消失了。
真是活見鬼了,雪白的帳簾蕩起,少女身上清冽的香氣隨著掀起的帳簾消散,她走了嗎?
低頭看到胸口上鮮紅的爪痕,陸璃倒吸了一口涼氣,若是再深半寸,他的心就不在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擁有那樣清澈眸子的少女居然是殘忍的殺人狂魔。
不,是妖魔,最近軍營里發(fā)生好幾起離奇莫名的掏心事件,除了掏空的心臟,身上沒有其他傷痕,兇手來無影去無蹤,至今未曾落網,難道都是她所為?
回想那雙纖細白皙的玉手,陸璃感覺頭皮發(fā)麻,心里卻極不愿承認她就是兇手。
二
大漠孤煙直,連綿起伏的沙丘橫貫東西。
碧雪豹子一樣趴在樹梢上,貪婪地啃食著身下的麋鹿,鮮血隨著鹿腿滴落樹下。
化作人形的越城在旁邊仰臥,單手托住后頸,語調微酸:“昨天你干嗎攔我?不過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你居然那么緊張。”
碧雪默不作聲,大口大口地咀嚼口里的鹿肉,昨天一夜未進食,直餓得她頭眼發(fā)昏,幸好越城一早就出去獵鹿,要不她現(xiàn)在肯定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都說快些動手,偏偏你狠不下心,要是昨晚吃了那個人,不至于餓成這樣,現(xiàn)在是你修煉最緊要的關頭,能量消耗得比以往都快,一般的食物已經滿足不了你的需求。”越城用葉子扇著風,瞇起妖孽般好看的桃花眼,“要不晚上我們再去一次?”
碧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去,我寧愿天天吃鹿肉!”
越城被她明顯坦護的態(tài)度激怒了:“佛語也說眾生平等,鹿和人根本沒有分別,為什么鹿肉能吃人心就不能吃了?你分明是喜歡上他了。”
最后一句話害她被鹿肉噎著了,咳嗽不止。
喜歡?指尖下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和她心底如漣漪般蕩起的悸動,那就是喜歡嗎?她不過是一只修煉了一千年的豹子,尚不懂人類復雜的感情。
她是向往人類悲喜的,尤其羨慕人間刻骨銘心的愛,或許這就是人與鹿的區(qū)別,也是她不忍殺他的原因。
“才沒有,我只見過他一次,怎么可能喜歡他!”碧雪漲紅了臉,矢口否認,心虛地撇過頭去。
目及之處是一片荒涼的平原,遠處漫天的沙塵如霧般揚起,隱隱有軍隊廝殺的喊聲傳來,突然,沙塵中沖出兩匹戰(zhàn)馬,嘶叫著朝碧雪所在的方向奔來。
馬背上各坐著一人,跑在前面的人明顯受了重傷,趴倒在馬背上,后方的人揚起明晃晃的彎刀緊追不放。
看來今晚可以改吃馬肉了,碧雪警覺地豎起豹耳,四肢站起,如一支離弦的利箭,從樹梢飛沖而下,鋒利的前齒一口咬斷馬脖子。
前面的馬直直地倒下去,馬背上的人跟著摔進黃沙里,后面的馬受了驚,揚起前蹄將人甩了下來。
碧雪琥碧色的眸子里兇光畢露,齜起獠牙,朝后面的人威脅地低吼著。
來人看著眼前身形矯健的野豹,早已嚇得面色蒼白,雙腿如篩糠般,刀也顧不上拾,就拔腿往回跑。
有那么可怕嗎?碧雪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扭過頭回望黃沙里的人,竟是昨天那名男子,他倒是沒被嚇走,卻是因為腿傷走不了。
深受打擊,碧雪不禁垮下臉來,走到陸璃面前,打算給他止血。
猝不及防被男子抱了個滿懷,敏感的頸窩傳來摩挲感,她聽見他磁性喑啞的嗓音響起:“謝謝你——救了我。”
陸璃把臉埋進豹子柔軟光滑的皮毛里,它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香味,手指在光滑的皮毛間穿行。
他竟然不怕它?碧雪有些難以置信,僵直了脖子半躺在他懷里,頸間傳來溫柔的撫觸,好舒服,她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友好地舔了舔他的臉。
陸璃指尖在豹子頸間摸到一塊濕潤的玉石,不禁臉色一變,他用力一拔,通體瑩透的玉石落進他手里。
玉色濃重的猩紅中嵌著一抹明亮的翠色,仿佛萬花叢中一點綠,令人過目不忘,那晚她也戴著這塊玉。
是她,一定是她!陸璃的右手顫抖起來,腦海中清秀靈氣的少女和眼前的猛獸漸漸重疊在一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見底,天啊,她居然是一只野豹!
陸璃震驚地看著它,只覺得天旋地轉,這么說所有的事都是她做的!不知她害死了多少軍中好男兒,他絕不能讓這個殘忍的兇手活著。
心念一轉,陸璃剛勁的手指立即如鐵箍般,狠狠地扼住碧雪的脖子,碧雪驚詫地望向陸璃,急轉直下的態(tài)度轉變讓她猝不及防。
透不過氣來,好難受,碧雪前爪用力拍打那雙手,想讓他松開些,男子的手背上立即出現(xiàn)幾道鮮亮的抓痕,卻緊緊不肯松開。
三
該死,即使那男人已經明確想殺她,她卻遲遲不肯出手傷他,越城站在枝頭,看得咬牙切齒。
終是忍耐不住,一揮袖袍化作豹身,閃電般地飛奔而出,越城的豹身比碧雪健碩,體型也更加龐大,以成年獵豹的速度撲向陸璃。
陸璃被壓在獵豹身下,奄奄一息,越城亮出雪白的獠牙,打量著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琥珀色的眼里流露出一抹不屑,他看不出這個男人好在哪里。
沒有獠牙,沒有利爪,身體羸弱得不堪一擊,碧雪究竟看上他哪點?越城越想越不平,前胸劇烈地起伏,雪白的獠牙朝陸璃的喉頭咬去,這個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青睞!
“嘶——”右腿傳來鉆心的疼痛,越城倒吸了一口涼氣,彈跳而起,他瞇起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碧雪,“你咬我?你居然為了這個男人不惜攻擊我?”
碧雪此刻已如母狼護犢般擋在陸璃身前,雪白的獠牙上沾著鮮血:“越城,我知道這點傷對你來說不打緊,但是對他來說卻是致命的,對不起,今天算我欠你的——希望你放他一馬。”
越城琥珀色的眼中血絲密布,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般割在他心上。
越城低沉的嗓音充滿滄桑感,眼中飛揚的神采暗淡下去:“碧雪,我做這么多事還不都是為了你,從你三百歲起,我就在你身邊守護,你我相知六百年,交情匪淺,但是這六百年的時光居然比不了你和這個人類短短相識的一日?!”
越城語氣逐漸激動,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令他深深眷戀了六百年的人,然后頭也不回地黯然離開了。
“越城……”碧雪喃喃自語,看著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大漠漫天的狂沙里,心中有強烈的沖動想要追上去,畢竟那是和她在一起六百年的越城啊,她幾乎把他當成了親人。
然而此時陸璃更需要她照顧,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如果把他一個人留在沙漠里,他必死無疑。
咬了咬牙,碧雪低頭將失血過多的陸璃馱上背,朝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
一連三日,陸璃都暈迷未醒,碧雪從軍營盜來紗布和藥草為他包扎,傷口恢復得很好,她把軍中的鐵鍋扛了回來,用文火煲了白粥,吹涼了喂他喝下。
陸璃逐漸有了意識,慢慢睜開的眼,隔著氤氳的水汽,碧雪的面容有些模糊,她吹了吹湯匙里的粥,小心地喂進他嘴里。
陸璃看著那雙纖細如蔥的手,隱隱染著鮮紅的血色,胃里頓時翻江倒海,哇的一聲將嘴的食物悉數(shù)吐了出來。
“你這個妖女,要殺要剮隨你便,少在我面前裝好心,我就算死也不愿受你一丁點恩惠。”陸璃揚手拂落她手中的白瓷碗,聲色俱厲。
瓷碗四分五裂,濃稠的白粥濺了一地,碧雪擰緊雙眉,拍案而起:“對,我是妖女,但我從來沒殺過人,也沒想過要害你,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孤零零地死在沙漠里。等你養(yǎng)好傷,馬上走,你以為我愿意每天累死累活地伺候你啊?”
說這番話耗掉她太多力氣,碧雪有些喘息,她得出去狩獵了,最近花了太多精力照顧他,已經很久沒嘗到肉味,說著,她便站起身來,眼前突然一陣眩暈。
碧雪扶著墻壁出了巖洞,洞外是一片開闊的荒草平原,灰暗的天空下著傾盆大雨,偶爾有明亮的閃電劃過天際。
要是越城在就好了,以他矯健的身手,不一會兒就能獵到一只肥碩的麋鹿。
可他一直都沒有回來,洞穴能遮風擋雨,若是遇著下雨天他一定會回來躲雨,肯定是生她氣了。
他一個人深入沙漠這么多天,該不會遇上什么意外了吧?碧雪心中一緊,當即化作豹身奔進細密無邊的雨簾里。
四
陸璃口里罵得兇狠,心里卻極度矛盾,看她虛弱的樣子,這幾天定是日夜從旁照看,他受人之恩,竟然那樣對她,簡直是禽獸不如,況且他欠她的還是救命之恩。
但她殺死了那么多軍中兄弟,他絕不能心軟,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個妖女,甩開心疼的感覺,他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
兩方對壘不能群龍無首,他要盡快趕回軍中。
剛下石床,陸璃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兩腿虛軟根本承載不住他身體的重量,前掌被凹凸不平的巖石蹭破,鮮血汩汩而出,血紅的玉石從手中滑出,停在不遠處。
陸璃趴在地上,將玉石拾起,那天營帳里她就戴著它,化成獸形也不曾摘下,這塊玉對她來說應該很重要,她居然沒把它拿回去。
陸璃掌心殷紅的血鉆進玉石里,像細雨融入水池一般,竟完全滲入,玉石中央那抹碧綠像是嗜血一般,與他掌中的鮮血糾纏在一起。
無數(shù)道紅光頓時從玉石中迸濺而出,將陰暗的山洞映照得如同血海一般,時光瞬間回到一千年前。
千年前,他叫月璃,師承狩靈尊者。
那時候仙與妖勢如水火,劃天而治,而他卻違反師門與妖族女子相愛,這個女子名叫碧雪。
辛苦隱瞞的戀情終被師尊發(fā)現(xiàn),這便意味著他將永遠失去她。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見她。
她穿著款式繁麗的鮮紅嫁衣,盈盈而立,美艷不可方物,一樹棠花開得燦爛,他說過他會在這里娶她,而如今卻要在這棵海棠樹下,親手埋葬她。
他別過頭不忍看她:“師父已經發(fā)現(xiàn)我們的戀情,如果你再不走……”
便要死在我的無痕劍下,死在我們當初立下盟誓的樹下。
眼中有淚光閃動,他緩緩地轉過頭來:“雪兒,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找我!”
“我走了,你怎么辦?”碧雪握住他冰涼的手,她知道他必須親手殺了她。
狩靈尊者下了死令,如果他不能在日落之前,帶著她的豹皮趕回坤清寶殿,那么他就將接受天罰,即時遁除仙道,形神俱滅。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雪兒你聽著,我們當中只能活一個。”月璃緊緊地擁住她,仿佛要將她揉進身體里,“這個生的機會,我把它留給你,你要好好活著,答應我別再回來!”
“不,我要你活著!”溫熱的淚水從眼中涌下,碧雪在他肩頭泣不成聲,日暮西斜,再不動手就遲了。
碧雪悄悄握緊無痕劍,反手一轉,鋒刃狠狠地刺進胸膛……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他驚疑地放開她,劍身已經全部沒入她體內,涌出的鮮血在鮮紅的嫁衣上映出大片暗紅色,觸目驚心。
“雪兒,你怎做出這等傻事啊?”他又氣又痛,匆匆將止血草嚼爛,敷住流血不止的傷口。
“沒用的,無痕劍逢魔必斬,回天乏術……”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意識在飛速流失,“趁天沒還沒黑,快帶上我的豹皮回去復命……”
去年花開時,他曾許她執(zhí)手探飛花,白首不相離,卻終嘆命運涼薄,無緣此生。
月璃英俊的臉龐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碧雪躺在他溫暖的懷中,有晶瑩的淚從眼角滑落,沒入如云的發(fā)鬢中。
月璃撫著她冰涼的臉龐,嘴唇忍不住顫抖,啞聲低喃:“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縱是死,我也要同你一道死。”
不,不要!碧雪心急如焚,卻沒有開口的力氣,只感覺天色在此時完全黑透,數(shù)道明亮的閃電劃開天際,天雷滾滾,天刑降臨。
有溫熱的唇吻上她的,月璃解下心口被染成血色的碧玉掛在她脖子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若是此生未有緣,來生待結重相愿。”
她知道,他在最后一刻偷偷將千年靈氣鎖進沁玉中,只為保住她一命。
數(shù)道天雷傾天而下,貫穿他的脊骨,晶亮的淚珠滑落,滴落在她冰涼的唇上,微苦,他至死都緊緊地抱著她,不留一絲縫隙。
懷里,她淚流滿面,顫抖著唇,覆住他蒼白的薄唇。
口中光芒四射,白珠大小的內丹飛騰而出,鉆進月璃喉中。
最后一刻,她用內丹護住了他的心脈。
在失去最后的意識之前,她聽見自己的呢喃低語:“月璃,無論你要在暗夜中輪回多少年,我都會找到你!”
失去內丹,碧雪被洗去記憶,從最低級的妖族開始重新修煉。
月璃則在孤野游蕩了三百年,最終遁入輪回,歷經人鬼畜三界輪回,六百年后才轉化為人。
五
斗轉星移,千年間彈指一揮。
再重逢,不是陌路卻是仇人。
荒原四野霧氣彌漫,漫天大雨無聲無息地將天與地包圍,前方就是沙漠的入口,越城在那里等她。
碧雪突然剎住腳步,怔怔地站在原地,前塵往事如雨霧般撲面而來,攻得她措手不及。
全身被雨水淋濕,碧雪已經沒有知覺,她望著雨霧中的大漠,堅定地掉轉方向,往巖洞奔去。
她記得那日最后一句話,記起了所有——
無論你要在暗夜中輪回多少年,我都會找到你!
月璃,月璃……我回來了。
在她的身后,越城從巖石后緩緩走出來,嘴角彎起苦澀的笑,你終是選擇了他嗎?
望著煙雨中消失的身影,越城神色痛楚,琥珀色的眸子緩緩地閉上,為什么,為什么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只要她肯再走一步,他就會從巖石后跳出來,緊緊擁她入懷,他會告訴她這六百年來他深藏在心底的愛意。
但是,遲遲沒有。
碧雪一路狂奔,化成人形出現(xiàn)在巖洞口時,已經筋疲力盡。
她渾身濕透,濕發(fā)黏在額頭上,虛弱地倒在泥水里,口里卻喃喃地念著:“月璃,月璃……”
紅光耀眼的巖洞里,男子大步流星而來,一身白衣勝雪,發(fā)髻用木簪高高盤起,一派仙風道骨。
碧雪疲憊的臉上露出凄美的笑意,輕聲嘆息,終于回來了。
“碧雪。”她聽見他深情的低喚,然后被他緊緊擁入懷中,大雨滂沱,他將滾燙臉緊貼住她冰冷的臉,有溫暖一點點漾開,濕潤的雨水從臉上淌下,她一傾身,覆上他溫熱的唇。
越城就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地望著忘情擁吻的兩個人,任雨水淋濕全身,煙雨中,沒有人發(fā)覺他獨自離開的背影。
纏綿的雨季一過,灰暗的天空開始放晴。
久別重逢,碧雪開心地抱著陸璃的脖子久久不肯松開,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訴說這些年的際遇,千年一遇的天劫就緊跟夏季的腳步接踵而至了。
那是一個極度悶熱的午后,她化成豹身臥在樹蔭下乘涼,陸璃側坐在身旁,替她扇風,她將腦袋枕上他的腿,慵懶地翻了一個身。
驚雷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炸響,筆直地朝她的天靈蓋劈來,碧雪一個激靈翻身而起,敏捷地躲開了,可下一道雷又接著劈了下來。
碧雪飛快地奔向開闊的草原,遠遠望去,只見烏云密布的天空垂直降下數(shù)道閃電,一只全身金黃的母豹在銀亮的驚雷間跳躍。
每一道雷打在草原上,都生起一股濃重的黑煙,碧雪拼命奔跑,企圖能夠跑贏驚雷閃電的速度。
只要她再堅持一炷香的時間,就算成功歷經天劫。
樺樹下,陸璃整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目光緊緊追隨草原上那抹矯健的身影,好幾次碧雪險些被驚雷擊中,他都感覺背脊發(fā)涼,驚出一身冷汗。
六
只剩最后一道天雷了,碧雪仿佛看到九天宮瑰麗的華光,她用力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進漫天碧草中。
驚雷垂直劈了下來,將她腳下的泥土轟成焦炭的顏色,她身上明亮的皮毛蜷曲成漆黑一團,散發(fā)出燒焦的惡臭。
她終是沒有躲開最后一道天雷。
陸璃遠遠地望見她軟軟地倒下去,腦海中繃得緊緊的那根弦,瞬間便斷了。
碧雪虛弱地趴在焦黑的泥土上,奄奄一息,陸璃以最快的速度趕至她身邊,用力將她虛弱的身體抱進懷里,燒焦的皮毛沾在雪白的衣袖上,像是墨染。
他知道只要烏云一散,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就會像水汽一樣消散在空氣里。
原本她只須打回原形重新修煉,但因為千年前的重創(chuàng),無法再遁回原形,所以這一次,她將會灰飛煙滅。
碧雪幻化成人形,手指緊抓住他的前襟不放,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月璃,我本想若是能成仙,就和你回齊云深山隱居,看……看來是不行了,咳咳咳——”
她劇烈地咳嗽,每說一句話都耗去她極大的心力:“我死之后,把我葬在那棵海棠樹下。”
……
“忘記我,回去你應該奔馳的戰(zhàn)場,然后娶妻生子,過一世簡單平凡的生活……”
他緊緊地抱著碧雪,痛苦地低吼:“別說了!我不會回去,更不會娶妻生子……”
灰暗的天際烏云開始漸漸散去,一道天光從密云的縫隙間漏下,金色的光暈快速擴散開來。
陸璃低下頭,深情地看著她蒼白清秀的臉龐,喃喃低語:“我不會讓你死的。”
鋒芒刺進胸膛,鮮血奔流,瞬間將雪白的衣襟染得通紅,他生生地將整顆心挖了出來。
忍著劇痛緩緩攤開的掌心上,血紅的心臟像是一顆浴血的蟠桃,急促地跳動著。
“月璃!你在做什么!”碧雪手足無措,用力按住他空洞的左胸,臉色蒼白如雪,但是鮮血是止不住的,拼命從她白皙的手指間噴涌而出。
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望著她,凄涼一笑,用盡全身力氣將整顆心捏得粉碎,緩緩地迫進她毫無血色的櫻桃小口中。
只有吃掉他的心,她才能完全了卻前世孽緣,羽化升仙,或許這也是越城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堅持把她帶到他面前的原因。
用力將她的下顎合緊,身體已沒有力氣再支撐,陸璃像是被扯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地。
他薄唇緊閉,面容安詳,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走得了無遺憾。
“月璃——”碧雪伏在他溫熱的身軀上,悲痛欲絕,撕心裂肺的嗓音回蕩在遼闊的草原上。
然而懷里被鮮血浸染的少年卻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喚。
七
碧雪從悲痛中醒來時,天已完全黑透,寂靜的草原涼風陣陣,頭頂一輪滿月清輝萬里。
她掙扎起身,目光四下尋找,空曠的草地除了被天雷擊成黑炭的焦土,什么也沒有。
碧雪用力咬住下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像具木偶一般直直地盯著地面。
不可能,陸璃不能飛灰煙滅的!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既使安然渡過天劫,讓她羽化成仙又怎么樣,失去最重要的人,便等同失去所有存在的意義,她寧愿飛灰煙滅的人是自己。
在天界短暫地停留后,她匆匆趕往下界,每日餐風露宿追捕游魂,希望能找到陸璃的一星魂魄。
五百年花開花落,將她姣好的臉龐染上滄桑,上窮碧落,下達黃泉,卻始終未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是誰說食下前世戀人的心便能了卻前世孽緣?她不但不能了卻,反而陷得更深。
又到一年棠花開,碧雪再度回到齊云山那株與他立下誓言的海棠樹下。
五百年斗轉星移,那株海棠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
她撫著桃樹粗糙的樹干,肩上嫁衣的大紅色流蘇隨風擺動,當年的天罰恍若昨日,月璃,你如今身在何處?
“碧雪。”耳際有磁性低沉的男性嗓音翩然響起,宛若嘆息,這一聲,夾雜著太多的思念,太多復雜難釋的情愫。
月璃!她心中一驚,欣喜在心底漾開,抬起頭,流光溢彩的眸中卻是越城的身影。
五百年不見,他出落得越發(fā)妖孽了,一身白袍紫佩隨風飛揚,琥珀色的瞳人閃著犀利的光。
眼中滑過一抹失落,她試圖彎起嘴角,卻擠不出笑容:“好久不見,越城。”
越城的笑充滿苦澀:“你還在找他?”明知故問,這五百年他對她的動向了若指掌。
“嗯。”漫長的沉默,越城抿起薄唇苦笑,要怎么告訴她,他就是一千五百年前那株海棠樹,因月璃血中仙氣得以修煉成精?
要怎么告訴她,當年他不過三百年修為,強忍痛楚抽去洗髓,脫胎換骨化為豹形,只為守護她?
要怎么告訴她,他千年間默然相望的傾心,和近在咫尺的思慕?
他將所有的苦楚統(tǒng)統(tǒng)咽進心里,默然承受,無人知曉,這五百年他為天庭四處征戰(zhàn),聲名鵲起,天帝欲升他入主紫薇星,封戰(zhàn)神位,都被他婉拒,只因放不下她。
“嫁給我吧,碧雪!”越城咬牙低吼,將她單薄的身體用力攬入懷中,緊緊抱住。
碧雪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驚住,清醒后,急忙掙脫他的懷抱,將他狠狠推離五丈之遠:“對不起,越城,我做不到。”
“我已向天帝請旨,你不嫁也得嫁!”越城握著她的雙手,幾乎嘶吼出聲,“陸璃他根本早已飛灰煙滅,無跡可尋,碧雪,你別再自欺欺人了,面對現(xiàn)實吧!”
話到尾音,竟有些發(fā)顫,越城抓住她纖細的手:“別再把心思寄托在根本找不到的人身上,我不想再看見你繼續(xù)日夜辛苦,苦苦折磨自己。”
從今往后,我會好好待你,會比他待你更好……
碧雪咬著唇,臉色蒼白:“你非要逼我嫁給你?”
“是!我不準你再想他,不準你再為他肝腸寸斷,你以后只屬于我越城一人,如若不從,便是抗旨!”越城目光冷冽,浸染了五百年鮮血的雙手微微顫抖。
碧雪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桃花樹下,一身大紅色嫁衣款式繁麗,美艷不可方物:“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除了他,我心里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她掙開他的手,匕首輕輕一揚,手腕處金色的經脈應聲而裂:“越城,縱是死,我也不會嫁給你!”
“你瘋了!”越城臉色大變,撲將過去,那條金筋是她的仙脈,如若割斷,千年的功力就全廢了,不僅功力被廢,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他按住她時,還不算晚,金脈沒有被挑斷,涌出的血順著光潔的手腕蜿蜒而下,淌入身旁的桃花樹下。
一滴、兩滴、三滴……
越城看著她一臉蒼白,無力地倒在他懷里,心里便一陣揪痛,他怎么舍得讓她傷心為難,不過是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想試試,看她能不能放下月璃,卻沒想到她居然以死明志。
其實陸璃還有一魄尚存,他花了五百年才找到他,將他鎖進這棵桃樹里,可惜陸璃心脈已損,怕是再也化不成人形。
碧雪的眼睛卻如同黑暗里點起的銀火,雪亮無比。
她掙扎著,用盡全力朝桃樹奔去,此時桃樹粗壯的樹干中隱隱現(xiàn)出一團黃色,發(fā)出柔和的光芒。
當年白衣勝雪的少年仿佛就佇立在眼前,碧雪輕輕環(huán)住桃樹,將臉貼在粗糙的樹干上,胸腔里涌出一股熱流,淚水便順著臉龐淌了下來。
月璃,你是否聽到我的心跳聲?
既使要等上千萬年,我都會在這里默默守候,無論風霜雨雪,嚴寒酷暑。
只要能與你一起。
越城站在一旁,看著她一身紅衣緊緊抱著樹中的魂魄,口里涌出一絲苦澀,一直以來,他都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小心守護。
他看著她的悲傷和喜悅,卻未能靠近半步,一如現(xiàn)在。
碧雪,他多么希望她可以恍然回眸,發(fā)現(xiàn)一直默默守在她身后的自己,然后滿心歡喜地撲進他懷里。
然而,她始終沒有回頭。
越城琥珀色明亮的雙眸暗了下去,他默默地轉身離去,齊云山中棠花漫天,唯有他落寞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片淺淡的粉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