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祚《騷賦論》賦學觀探微

摘 要：程廷祚的《騷賦論》集中體現了他的賦學觀念，文章分上中下三篇，筆者從“唐無賦”說和程氏對楊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繼承與調整進行更深一層次的探討，認為：從大體上來說，程廷祚作為古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行文中始終是沿著“宗漢”的主線，并且，他還認為以司馬相如、楊雄為代表的漢賦是存有“諷諫之義”的，后世君子，當回歸到《詩經》比興之義，重建“美善相得”、“麗則兼備”的賦學典范。這一方面既和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也與程氏本人的實用觀有著密切關系。

關鍵詞：《騷賦論》、“唐無賦”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3-0039-02

前言

程廷祚，原名默，字啟生，號綿莊，又自號青溪居士。生于康熙三十年，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691—1767），年七十七。其學以顏習齋為主而參以黃宗羲、顧炎武，故其學歸于實用。其作品主要是《青溪文集》，十二卷，由程廷祚侄孫程兆恒所刊刻，正編卷一至卷三為論，卷四為辯，卷五為說、議、考，卷六為序，卷七為雜著，卷八為書后、碑記，卷九至十一為書，卷十二為尺牘和志、銘、墓表等。其中卷三為《騷賦論》，集中體現了程廷祚的賦學觀念。

《騷賦論》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從文學發展史的視角來考察詩、騷、賦三體既互相承繼又彼此互異的關系”，中篇是“簡明的賦文學發展史”，下篇“從創作的角度，指出寫賦‘不可以宗騷’，再一次否定了賦學史上的祖騷宗屈論”【1】。程氏在對前人繼承的基礎上，有些方面有了一些調整和創新“1、賦與騷皆原于詩，騷、賦異體；2、賦家之圣是宋玉；3、賦發展史中的‘祖騷宗漢’說；4、先理后詞、麗則兼勝的審美風格”【2】。然而，從大體上來說，程廷祚作為古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行文中始終是沿著“宗漢”的主線，并且認為以司馬相如、楊雄為代表的漢賦還存有“諷諫之義”，后世君子，當回歸《詩經》比興之義，重建“美善相得”、“麗則兼備”的賦學典范。下文，筆者擬從“唐無賦”說和程氏對楊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繼承與調整進行更深一層次的探討。

“唐無賦”說

《騷賦論》中篇，是“一篇簡明的賦文學發展史”，在這篇賦史中，他對有明以來的“唐無賦”說有了進一步的闡發和辨析：

東京作者，體卑于昔賢，而風弱于往代。

降及魏、晉，非其儔矣。

若夫宋、齊以下，義取其纖，詞尚其巧，奏新聲于士女雜坐之列，演角觝于推譬左枉之場。

是故以賦譬之山水，岳瀆其楚、漢乎!東京則山之麗于岳，水之附于瀆者也。又其山之旁出，水之支流，則為魏、晉。至于指丘垤以為山，畫以（三點水加石）（三點水加止）為水者，六朝之謂耳。

唐以后無賦，其所謂賦者，非賦也。君子于賦，祖楚而宗漢，盡變于東京，沿流于魏、晉，六朝以下無譏焉。

在他看來，東漢以來的賦作，體式、氣勢皆不如西漢，他還打了個比喻，將楚漢古賦比作岳瀆，東漢賦比作山水，魏晉賦雖然“規制分明”，卻已經是山水支流，宋齊賦則是小水溝之流。愈下而體愈弱，如果說宋齊以下的賦作“類俳”，到了唐以后甚至都不值得發表評論。

先是，程氏在上篇力辯詩賦騷之別，“詩之體大而該，其用博而能通”，“騷則長于言幽怨之情，而不可以登清廟”“賦能體萬物之情狀”，進而得出“賦家之用，自朝廷郊廟以及山川草木，靡不擄寫”的特點，而創作者，“必若長卿，所謂‘包括宇宙，總覽人物，有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者’”，從而，順理成章地推出，符合這一標準的正是 “苞括宇宙、總攬人物”的漢大賦：

《子虛》、《上林》，總眾類而不厭其繁，會群采而不流于靡，高文絕艷，其宋玉之流亞乎?

子云之《長楊》、《羽獵》，家法乎《上林》，而有迅發之氣；《甘泉》深偉，廟堂之鴻章也。

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繁類以成艷”，楊雄的《甘泉賦》，“構深瑋之風”，皆是“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我們以此為標準選取唐人之賦與漢賦加以比較：一篇是被李調元論為“能以盛氣舉之，對偶之跡都化。唐人律賦中，唯此君能以氣勝”【3】的唐大歷年間鄭錫的《長樂鐘賦》，另一篇是枚乘的《七發》，

漢宮昏曉兮樓殿相望，雙闕云聳兮千門日長。銅壺夜漏，金鏡朝光。鏘華鐘兮肅天居之岑寂，張猛虡兮壯神容之焜煌。含虛守靜，應用無方。聞之者朝警而夕惕，扣之者神和而意揚。此乃樂府之彝器，宮懸之高張，豈比夫羽龠絲竹，匏土革木，徒攢雜以鏗鏘。若乃九陌初昏，重門聚柝，清禁將開，繁星乍落，月宿翠樓，風清金閣。發清聲之響亮，覺層樓之寥廓，思遠客于鶉衣，怨美人于羅幕。足使懷愁者感之而增欷，得志者聽之而愈樂。豈在物之有心，伊人情之所托。及夫雞人未唱，鵠鑰猶封，星翻南陸，月掛西峰。出入萬室，周流九重。走軒車于金馬，震欞檻于銅龍。千官警兮清佩響，百鳥鳴兮春露濃。豈謝泗濱之浮磬，豐嶺之霜鐘而已哉！夫其逐吹含空，馳煙驛霧。徘徊宮闕，演漾官署?；[空中，龍吟何處？近從丹庭之室，遠盡青門之樹。刜之以劍，思利器之一揮；擊之以莛，嘆清音之難遇。豈獨稱鳧氏于周典，發鯨魚于漢賦？爾其舂容鼓怒之音，千石萬鈞之實，洪爐镕冶之姿，追蠡篆文之質?？偙娒酪曰斐?，亮吹萬而得一?？陀辛b旅靈臺，經過牟首，元文未獻，白賁徒久。聲聞于外，空美鼓鐘于宮；氣或在天，誰知藏劍于斗？懷洪音而未發，敢虛心而待扣。（《長樂鐘賦》）【4】

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愴焉。（《七發》）

不難發現，前者情景交融，描寫鐘聲對感覺器官的觸動與引發的不同感想，“氣清而韻遠，體潔而采新”，尚留盛唐詩歌余韻；后者則“腴辭云構，夸麗風駭”（劉勰語），其觀潮之情景，極盡夸張鋪陳之能事，場面描寫淋漓精致、驚心動魄。無論從體制規模上還是語言表述上，唐賦仍顯清麗有余而氣勢不足。兩者固然屬不同的美，倘用“窮造化之精神，蓋萬類之變態”整齊劃一，律賦自然落為雖稱賦，“非賦也”。深究之，“其人與其時為之也”，漢代賦作，大都經過賦作家長期的醞釀，一旦流于筆端，自然能以氣勢凌人，史書記載，司馬相如上《大人賦》，而武帝飄飄有凌云之志；楊雄上《羽獵賦》，成帝為之不止。其縱橫捭闔之姿，一瀉千里之態，自不可與科場應試之作同日而語。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

楊雄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命題，是針對漢賦“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喻之義”的不足，其抨擊對象正是司馬相如，程廷祚回應了楊雄的這一觀點，云：

賦能體萬物之情狀，而比興之義缺焉。

至于賦家，則專于侈麗宏衍之詞，不必裁以正道，有助于淫靡之思，無益以勸戒之旨，此其所短也。

他認為賦的創作，恢弘靡麗，缺乏比興之義，基本上沿襲了楊雄的觀點。然而所謂“賦者，鋪也，鋪陳今之政教美惡”，頌美懲惡當是題中之義，實際情況卻是體格愈來愈卑下，甚至是“奏新聲于士女雜坐之列，演角觝于推譬左枉之場”，鑒于此，程氏重新調整了楊雄的觀點。

長卿《上林》，終以頹墻填塹；子云《甘泉》，稱屏玉女而卻宓妃；雖云曲終奏雅，猶有諷諫之遺意焉。后之君子，詳其分合之由，察其升降之故，辨其邪正之歸，上祖《風》、《雅》，中述《離騷》，下盡乎宋玉、相如、揚雄之美，先以理而后以詞，取其則而戒其淫，則可以繼詩人之末，而列于作者之林矣。

盛贊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漢賦，云其雖曲終奏雅、勸百諷一，“猶有諷諫之遺音”，楊雄《甘泉賦》“屏玉女而卻宓妃”，是對成帝寵幸趙昭儀的委婉諷諫；司馬相如上《上林賦》，也隱含對武帝好游獵的勸諫。儼然是“麗則并兼”、銜華而佩實的典范。接著，他進一步指出只有“上祖《風》、《雅》，中述《離騷》，下盡乎宋玉、相如、揚雄之美”，“先理后詞”“取則戒淫”，方能“繼詩人之末，而列于作者之林”。如果說稱贊司馬相如和楊雄，只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那么后文，他將賦與《詩經》、《離騷》相提并論，無疑是極大地提高了賦的品格和地位。聯系一下清朝的選舉制度，程氏在這里對楊雄觀的實是有意為之。清朝科舉雖沿襲明制，“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謂之制義”，然“康、乾兩朝，特開制科。博學鴻詞，號稱得人。然所試者亦僅詩、賦、策論而已?！薄?】“博學鴻詞”試與康熙本人的賦學思想有關，他不僅特命詞臣編纂《歷代賦匯》，并且親自作了序，認為賦可以“與國政事”，“使聞之者足以感發興起而因以明”，名臣偉人也往往多出其中。這固然是因為“賦兼才學”、《詩》之賦、比、興之中，“興、比不能單行”【6】，也因為賦“黼黻太平、潤色鴻業”【7】的作用。“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再者，隨著清朝統治的日漸穩固，控制的利爪從軍事轉向思想文化，這兩重的壓力，使得賦的創作更加失去了“抒下情而通諷諭”的諫諍精神，而純粹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為宗旨。身為顏李學派的后學，程廷祚治學多主經世致用，對于這種狀況自然不能等閑視之。他說:“公孫弘曲學阿世以取卿相，其后以舜禹煩新莽，從亂賊如歸者，皆時之大儒也。史稱夏侯勝能守正，然其勉諸生以明經，不過日取青紫如拾地齊。東漢桓榮身為帝師，退而以稽古之榮夸示生徒，其鄙陋率如此。蓋漢代人主懸利祿以誘進天下之通經學古，而士之有志者，亦惟以為圣人之道盡于章句訓沽，未嘗反之身心，而自驗其是非離合也”，（《青溪文集》卷三《漢宋儒者異同論》）盡管批判的是那些空談性命的宋學和尋章守句的漢學家，我們還是可以窺知程氏對于學者“慕稽古之榮，取青紫，千利祿，甚者曲學阿世”【8】的不滿。從而我們也不難解釋文章的另一個觀點的調整：

或日：騷作于屈原矣，賦何始乎?日：宋玉。

宋玉以瑰偉之才，崛起騷人之后，奮其雄夸，乃與雅、頌抗衡，而分裂其土壤，由是詞人之賦興焉?！稘h·藝文志》稱其所著十六篇，今雖不盡傳，觀其《高唐》、《神女》、《風賦》等作，可謂窮造化之精神，蓋萬類之變態，瑰麗窈冥，無可端倪，其賦家之圣乎？

君子于賦，祖楚而宗漢，盡變于東京，沿流于魏、晉，六朝以下無譏焉。

一變歷來所遵循的觀念，將賦的源頭推到宋玉，尊稱宋玉為賦圣，“指出寫賦‘不可以宗騷’，再一次否定了賦學史上的祖騷宗屈論”，其意正在于強調要加強賦的諷諫作用，要“先理后詞”、“取其則而戒其淫”，回歸儒家的經世致用。

結語

作者辨別賦與詩、騷的不同，認為賦承襲的是詩“體事與物”的特點，贊揚司馬相如的“賦跡賦心”說，一方面推導出唐賦失去了漢賦“事無巨細，靡不畢寫”的主要特征，雖稱賦，“非賦也”，一方面又調整楊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觀點，從另一個角度承認了漢賦保留“諷諫之義”的努力，從而肯定了漢賦兼有“麗”“則”的文學品格，漢賦的文學地位也得到了莫大的提升。

程廷祚“性端靜迂緩，人見之如臨高山，氣為肅。弱冠補諸生，鄉試輒不利。乾隆丙辰，召試鴻詞科，有要人慕其名，欲令出門下，屬密友道意曰：‘主我，試必入選。’先生正色拒之，竟不用”（《青溪文集》），其人格可見一斑。然而無論他本人如何，最高統治對于賦的重視和賦創作的實際情況卻與他素所服膺的“經世致用”精神是背道而馳的。這也導致了他不顧漢賦“勸而不止”的歷史史實，片面提高漢賦地位，“后之君子，詳其分合之由，察其升降之故，辨其邪正之歸，上祖《風》、《雅》，中述《離騷》，下盡乎宋玉、相如、揚雄之美，先以理而后以詞，取其則而戒其淫，則可以繼詩人之末，而列于作者之林矣”。不過他沿著辨賦體——宗漢體的脈絡，企圖重建“美善相得”、“麗則兼備”的文學創作典范的努力還是值得我們后人深思。

注釋：

【1】蹤訓國：《漢賦研究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第501—503頁

【2】孫福軒：《清代賦學研究》，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 179—182頁

【3】霍松林：《辭賦大辭典》，北京：鳳凰出版社， 1996年：第668頁

【4】程元龍：《歷代賦匯》，北京：鳳凰出版社， 卷九十三，第 385頁

【5】參見《清史稿·選舉志》

【6】參見《御制歷代賦匯序》

【7】參見四庫《御制歷代賦匯》提要

【8】姜廣輝：《顏李后學程廷祚》見于《江淮論壇》（合肥），1984年6月，第 80—85頁

參考文獻：

[1]、陳良運：《中國歷代賦學曲學論著》，北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2年

[2]、蹤訓國師：《漢賦研究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

[3]、孫福軒：《清代賦學研究》，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

[4]、姜廣輝：《顏李后學程廷祚》見于《江淮論壇》（合肥），1984年6月，第 80—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