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厲先生學戲

摘 要：厲慧良是一位唱、念、做、打全面精能的演員，尤以武戲的做打更為突出。他基本功扎實，程式嫻熟，注重以武打程式刻畫各種不同人物，善于探索，根據劇情靈活運用程式，以至有所革新，深受稱贊。他在繼承前輩京劇藝術家的優良傳統基礎上，吸取各家所長，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作者通過對與厲先生學習時一些經歷的描述，讓我們看到了這位京劇藝術大師的高超的表演技巧。

關鍵詞：厲慧良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3-0112-02

“厲慧良”這個名字我是在80年代初聽說的。那時，常有人說起這個當年重慶厲家班挑梁武生的傳奇經歷不過談論更多的還是他的藝術，是他那些風格獨特的劇目及與眾不同的絕技。如他演《八大錘》前陸文龍后王佐，前陸文龍活潑少年武藝高強，后王佐持重老者穩健瀟灑，兩個角色行當不同，性格迥異，厲慧良演來恰到好處，這出戲需要演員非凡的靴子功，腿功、功架及好嗓子，在他身上一一體現，真稱得上是文武全才。《八大錘》這出戲我也曾學過，在車輪戰時陸文龍的“狐理尾”都是扎在腰上的，而在人們的談論中厲慧良是將“狐貍尾”散開的，一直想“狐貍尾”散開了再轉身耍雙槍花會是怎樣一種奇觀呢？還有厲慧良在《長坂坡爭中扮演的趙云也是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在人們的談論中，厲慧良的藝術太神奇了，我很想親眼看看厲慧良的戲，更想見見他本人。

1988年，我考入中國戲曲學院。當時我還是一個對京劇藝術似懂非懂的演員，仗著自己年輕，也主演過幾出高難度技巧的戲，例如《伐子都，界牌關》、《火燒裴元慶）等等，別人評價尚好。我也就挺滿足。一次，學院放厲先生的錄相《艷陽接》，當厲慧良扮演的高登一出場，我便被先生的舞臺氣質和風度所征服．我全神貫注，屏住呼吸，看完了整出戲，只覺得我在藝術上是一個可憐蟲，懂得、見得太少了。看了厲先生的戲，才使我真正領悟到藝術的魅力。我好像進人了另外一個藝術天地我沒見過如此高深的表演，厲先生的藝術與別人的表演藝術絕對是兩種不同的藝術風格，一招一式，舉手投足十分講究，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內容和形式達到完美的統一。我那時就想，如果能向厲先生學一出戲該多好！可聽人說厲先生從不輕易教學生，而且很不好接觸。是啊！如此高水平的演員架子一定很大，是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的藝術輕易教人的。因此，我想跟厲先生學戲的念頭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近些年，我時常從刊物、報紙上見到評論厲先生表演藝術的文章及讓人著迷的彩色劇照。一次我從一刊物上得到一個信息，說厲先生曾在吉林戲校教過學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想跟厲先生學戲的愿望又升騰起來。可如何結這師生之緣呢？聽聞聞占萍老師與厲先生是好朋友，我便托聞老師說搭線，并最終得以去天津與老師面談。于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找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天津。在天津我有許多同學我說明來意，他們的表情似乎很驚訝“厲先生在天津沒教過一個學生，又是夏天，能讓你進門或者能給你一杯涼水就算不錯了。”聽同學這么說，我原本忐忑的心更加緊張，可誰想，見到厲先生后，先生的風趣幽默使我緊張的情緒頓時放松許多。那天，他上身穿著剛在北京參加賑災義演的汗衫，下身穿著一條短褲。雖然身背不很直，但步伐矯健，說話音色洪亮，底氣十足。兩眼炯炯有神，精神極佳，顯得富有朝氣，充滿活力。與厲先生面對面坐著，十分隨便地談了許多情況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得飛快，我起身告辭，先生將我送到門口，還囑咐我保持聯系。出得門來，我高興地直想跳起來。回團后，劇團向厲先生寄去了正式邀請信，厲先生很快回信，并接受邀請。我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硯了。

第一出戲教的便是《一箭仇》。《一箭仇》是先生的代表作是先生幾十年來千錘百煉的藝術精品。他吸收了尚派（尚和玉）、蓋派（蓋叫天）、楊派（楊小樓）的優長，為我所用。創造出不同于別人，有著自己獨特風格的《一箭仇》。在這出戲里，他把狂妄倨傲、目中無人的史文恭刻畫得入木三分，使得這一人物形象生動，有血有肉，內心世界豐富，性格復雜，使人看完后覺得余味無窮。從某種意義上說，學好演好這出箭衣戲，難度是相當大的，它不像大靠武生戲那樣八面威風，也不像短打武生戲那樣動作利落矯健，它是取兩者之間，不瘟不火，一招一式，分寸感極強既需要演員具有扎實的武功基礎，又需要演員具有良好的表演能力。我學藝十幾年，也演過幾出技巧、難度較高的戲，但談到“技巧為人物服務氣那還只是理論上的膚淺認識，一到舞臺上，便變得若隱若現若有若無了。因此學演這出技巧與表演要求都很高的戲，對我來說是塊“難啃的骨頭”。

先生一開始說的是史文恭與盧俊義的對打。頭一次看見他走身段，我激動不已，劇團的同志全都在舞臺的周圍觀看，我想他們的心情、感覺與我是一樣的。先生的步法、身法、槍法、眼神都是非常講究的，不同尋常。我發現他所表演的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對打，而是在打人物的內心活動“技巧為人物服務，在厲先生的身上得以充分的體現和發揮在練功場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只覺得厲先生的東西越來越有韻味。先生說我聰明，接受能力強。得到老師的鼓勵，我信心倍增，勁頭更大了。上午說的戲，晚上先生給我復習，一點一滴地教我。為了抓緊時間和保證戲的質量，在別人還未上早班以前，我們六點半就進劇場加工練習2個小時，到八點半再同大家一起排練。經過先生的用心費神、不辭辛苦的指點，不到20天我便學完了全劇。局、團領導觀摩后，認為厲先生教的戲獨具藝術魅力，刻畫人物個性鮮明，給予一致的承認和高度的評價。

《一箭仇》滲透著先生的藝術觀與創作思想，那就是一切從生活出發，從人物出發，塑造出生動鮮活的舞臺形象。這出戲分為“拜莊”“回莊”“三打”“水擒”四部分“回莊”一場乃是全劇的精華之所在，史文恭與盧俊又同是周侗的弟子。幾載未見，初次交鋒中，史發現盧的槍法變化莫測，使其總處于下風。盧的一槍差點兒使史來個嘴啃呢。史為了掩蓋自己的失利，馬上一個轉身先是看眾家丁有沒有看見自己的失手，然后穩定自己驚恐的神情，在慌忙之中叫出“呔！”反問盧俊義“敢是怯戰？”盧俊義以勝利者的姿態發出三聲大笑，這大笑使得史文恭的內心一片空虛，膽戰心驚，但馬上又勉強振作起來，顯示出自傲的表情直立在一旁。等盧俊義一下場，史先是用眼虛探四周，發現的確沒有人了，便驀地一個護頭甩槍的亮相，十分明顯地透出史文恭內心驚慌、恐懼的心理活動。厲先生反復幫我分析人物，讓我充分理解史文恭的內心世界，演出史文恭的復雜心態來。那么，在回莊的路上，史文恭又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呢？一般演員去演無非是拖著沉重的步伐（近似艱難地），低著頭，搭著眼皮，沒精打采，表現出史文恭沉悶的心情。而先生則教我，高舉著槍，神情自若，若無其事，邁著方步，似勝利歸來。但時常緊皺雙眉，顯得心事重重。這種演法就更充分地展示了史文恭逞強好勝、色厲內荏的性格。而史文恭一踏進自己的莊門，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無力地扶在腿上，低著頭，徹底現出一幅打了敗仗的樣子。史文恭的這種復雜心理狀態，在先生的示范中，一手，一眼，一站，一坐，表現得淋漓盡致，妙不可言。待史坐定，兩邊家丁連聲夸他：“好槍法：好槍法：”史文恭好似從夢中驚醒，以為他被盧俊義一槍差點兒刺個嘴啃泥被家丁看見了，忙帶著驚慌的沖情，一看兩看，當他發現眾家丁是在夸自己好槍法時，他又故作鎮定，洋洋得意起來。等群眾一退場，神色大變，內心的恐慌、虛怯暴露無遺。在這里厲先生設計一組表現史文恭驚恐的身段，先是慢看，后是快看，然后，捋髯，高舉起右手掌，頭、手、身一起發抖，史文恭在絕望中艱難地喊出“唉呀，且住！”這是一場刻畫史文恭內心激烈沖突和尖銳矛盾的特寫戲。這場有兩句臺詞幾載未見，他的槍法神出鬼沒”、“梁山賊寇，一擁下山，只怕此莊難保”，說明他已預感到滅亡必不可免了。為了展示人物激烈的內心斗爭和復雜的感情變化，厲先生在這里設計了許多優美、繁重的舞蹈。他用“鷂子翻身”“金雞獨立”“單彈髯”“雙彈髯”“捋髯”“摟髯”“繃髯”“扭髯”“抖髯”“甩髯” “跨腿”“踢腿”“轉身”“探海”“飛腳“配合手勢，“擊掌”“耍鸞帶”“扔鸞帶”以及各種高難度的繁重身段，來表現史文恭由狂妄自信轉為心虛膽怯，苦惱焦灼，沮喪絕望，以至“三打”一場，“困獸猶斗”，“水擒”時的狼狽逃竄、倉皇落水、絕望掙扎而終難免落網的細致過程。在教戲過程中，先生教我如何利用“眼神，來刻畫人物。當你要用眼時，必須先學會“藏眼”所謂“藏眼”就是在睜大眼睛之前，含著眼神，近乎平淡，但并不等于松懈散光。先生的功架美，“干凈灑脫”“圓潤流暢”乃是一大特點。但這些特點從何而來呢？先生告訴我，當你的身體需向右行動時你必須先向左行，反之向右行時、先向左行，舉一反三，舞臺上的許多舞蹈身段都是如此。例“晃云手”“拉山膀”“走臺步”“抖水袖”“抖靠旗”“甩髯口”“打馬鞭”等都“欲前先后“欲左先右“欲上先下”。“剛中帶柔”，“柔中帶剛”，“行肩跟背”乃是第二大特省先生在亮相中很少用硬變臉，（即一種十分僵硬的變臉法），而是在身段柔與剛的運行中，帶動腰、肩、背、膀、脖子及身體的各個部位，先左右稍稍搖晃之后立刻提神于顴，頓住，亮相。使人觀后感覺先生的身段，始終有一種“勁頭”（神、氣、力的結合），含而不露。而在柔的運行中又始終有一種較強的節奏”（尺寸）韻律使身段達到真正美的境界。我曾問先生為什么穿厚底靴總是勾腳面？先生告訴我勾腳面不管從哪個角度都能清楚地看見靴子的整體，而且有一種力度先生對于“四擊頭”亮相之前的技巧運用也有獨到之處“亮相一是觀眾給演員精彩表演叫好的地方，也是一段身段走完后的句號。一般說來，我們都把難度較高的動作堆在“四擊頭”里面，把它塞得滿滿，動作都很難，都是重點，反而就突出不了重點。而先生在亮相前設計一些飄灑、優美、輕松的動作來作為鋪墊，使觀眾的情緒放松，突然間，場上節奏加快，身段急速轉向，使出一個漂亮、優美、干凈利落的高難技巧，在剛柔相濟之中頓住亮相。讓觀眾想象不到，反應不及，出奇制勝，使人叫絕。先生十分注重場上的節奏變化，技巧安排得十分巧妙。以往我們采用的技巧是吃力不討好”而先生的技藝，演員舞起來流暢，省力，漂亮而且容易叫好。厲先生教我的不僅是一出戲，更重要的是演戲的方法。掌握了這些方法，我會終生受益。

先生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就和他的高超藝術一樣每當回憶起跟先生學戲的那段生活先生的那種認真嚴肅的工作態度，豁明的性格，寬廣的胸懷．平易近人，談吐的幽默和風趣等，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展現眼前。當先生初到劇團時，便提出：“不住賓館，住劇團；不搞特殊，吃食堂。”他為什么這樣做呢？在接觸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先生考慮到劇團經費困缺，若花錢多，對劇團是一個很大的壓力，而吃住在劇團，對說戲、排戲都十分方便。先生的時間觀念極強，他從不浪費一分鐘，也不占用大家的一分鐘。先生熱愛生活，對任何事情都充滿著信心，而且原則性很強。他說：“我來到大連劇團，就把一切交給了劇團，就屬于劇團領導我在臺上是藝術家，生活中是和大家一樣的，決不能因為我是厲慧良，就要求劇團或什么人來服從我，為我做什么”平時，先生的房里總是笑聲連天。因為大家喜歡和先生在一起，時常被先生幽默，風趣的語言逗樂在同先生的聊天中．可學得至許多的藝術真諦、人生的哲理和生活的原則。兩個月的時間，先生不但教我藝術，同時也教如何生活，如，做人，做一個別人喜愛的人。我深深地感受到，先生對我浸透著一種父親的愛，這種愛內含著先生不幸的監獄生活和坎坷的人生經歷。在監獄生活14年零2個月，可他時刻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演員、偷偷地練功。出獄后他仍然保持了自己的藝術風采比當年毫不遜色。他靠著自己驚人的毅力，開闊的胸懷。忍受別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終于使自己永葆藝術青春和魅力。先生有幾條原則。很值得我學習：失敗從不屬于我；別人負我，我決不負人，在生活上，知足者常樂。先生就是靠著這些，使自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