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色經典”文學中的“復仇情節”在設置上別具匠心。首先,它對復仇的對象進行了新的界定,從向某個仇人復仇擴大到向仇人所在的階級復仇;其次,對復仇的動機,文本同樣做了提升,將“私仇”與“公憤”結合,從而用階級革命置換了私人復仇。
關鍵詞: “紅色經典”、復仇情節、復仇動機、復仇對象
作者簡介:李新,女(1976-),遼寧葫蘆島市人,山東大學威海分校新聞傳播學院,講師,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方向:二十世紀中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3-0208-02
一般將 “紅色經典”視為以抗日戰爭時期和建國初期的革命故事為背景的文學作品。重新審視“紅色經典”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復仇”形象,我們必須保持一種平和而客觀的歷史價值尺度。正如黃子平所概括總結的那樣:“(紅色經典)在既定意識形態的規限內講述既定的歷史題材,以達成既定的意識形態目的:它們承擔了將剛剛過去的‘革命歷史’經典化的功能。” 【1】故而,在某種意義上,“紅色經典”文學作品的產生與推廣,絕不是純粹審美意義上的文學行為,而是主流意識形態體系中的一個不可替代的歷史舉措,是論述革命歷史的正確性與必要性,從而,證明現實社會共產黨、新中國建立的合理性與先進性的需要。
“紅色經典”文本的創作大抵離不開國仇家恨的描寫,譬如中國在抗戰時期對于日本人的仇恨是很難從人們心頭抹去的,也正是這樣一種精神才讓我們擁有了無數的“紅色經典”文本,譬如《敵后武工隊》(馮志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呂梁英雄傳》(馬烽、西戎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鐵道游擊隊》(劉知俠著,出版社出版)等作品就是很好的代表;而以國內革命戰爭為主要題材的“紅色經典”作品,如《紅巖》、《紅日》、《保衛延安》等,則是對國民黨反動統治下社會黑暗、民不聊生的困難生活的敘述。這樣的題材選擇更有利于激發讀者的愛國情感和民族情緒,從而使得文本具有了合時代、合政治化的深刻的思想內涵;而復雜糾結、波折重重的復仇情景模式也能夠演繹出更多富于傳奇色彩的故事,從而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與可讀性,讓讀者欲罷不能。所以,“復仇情節”的設置,可以說是“紅色經典”文學中是常見的、甚至是必不可少元素。
與傳統復仇文學作品比較,“紅色經典”文本在“復仇情節”的設置上在借鑒了許多優秀傳統的基礎上,進行了許多出色的創新,這些創新最主要表現在對復仇對象和復仇動機的表述上。
首先,從對復仇對象的表述來看,在傳統的復仇文學中的復仇對象往往十分明確,即對自己及家人造成傷害的仇人本身,即使偶爾有的作品將復仇對象擴大也僅僅是按照所謂“父債子還”的傳統家庭倫理觀念將復仇對象擴大到與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范圍。而在“紅色經典”文本中,傳統“父債子還”的家庭倫理觀念得到繼續的同時,又以現代的階級倫理對其進行了取代:“父債子還”的合理性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父子親人,更是因為他們從屬于相同的階級陣營,由階級屬性而非血緣親情決定仇人及其家屬的道德善惡。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楊沫的《青春之歌》中的于永澤與宋郁彬兩位“少爺”的形象。無論是于永澤還是宋郁彬在其出場之初所表現出的都是以不同于父親的“善”的行為:于永澤救了欲跳海自殺的林道靜,宋郁彬更是大談對父親過于苛刻地剝削農民的不滿,年輕的林道靜被這些表象迷惑,先是嫁給了于永澤,而后又認為宋郁彬“比老頭子好得多”【2】;文本中適時的揭露了于永澤與宋郁彬的丑惡嘴臉,在結婚后,于永澤逐漸流露出他的自私與狹隘,而在同鄉借貸被拒一節,更是將他與傳統地主的冷漠重疊;對于宋郁彬則是通過宋家的長工、女傭的揭露,暴露出他淫亂無恥的邪惡本質:“少東家,——你看他表面上挺和氣挺規矩,可是,他專門在外頭找年輕漂亮白的大姑娘,弄上手玩些日子就不要了。他有錢,又有心計,所以連少奶奶、老東家都不知道他那些缺德事。”【3】故事情節如果僅止于此的話,那么難免落入傳統的“爹是英雄兒好漢,爹是草包兒混蛋”的血統論的俗套之中,“紅色經典”文本并沒有將這一切歸因于家庭影響,而是歸結于“階級出身”的宿命:“你說他好?記住,一個茅廁里的蛆——沒有兩樣貨! 姑娘,你們都是念書人,我不能不囑咐你兩句:什么時候也別忘了咱們姑姑的話;什么時候也別忘了你是來給他家教書的跟做活的一樣的教書的。他可是咱們的闊東家!”2無論是于永澤的自私狹隘還是宋郁彬的淫亂無恥,皆源于其從屬于“有產階級”的階級陣營之中,而他們作為有產階級,作為“少東家、闊東家”的階級身份與作為“做活的”的無產階級是根本對立的。通過這樣的論證,“紅色經典”文本成功的以階級出身的不同劃分了道德善惡的對立,從而將復仇的對象從仇人上升到仇人所在的階級。《林海雪原》中楊子榮是階級覺醒的典型代表:“他的心已奔向仇人,這仇人的概念,在楊子榮的腦子里,已經不是一個楊大頭,而是所有壓迫、剝削窮苦人的人。”【4】
其次,從對復仇動機的表述上看,傳統文學的復仇動機都十分簡單,即常說的報“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紅色經典”文本則為這一復仇動機穿上了階級復仇的外衣,在傳統的私人復仇的前提下,賦予復仇以階級革命的時代意義。以《林海雪原》為例,它是以作者的親身經歷為題材而寫成的。書里所寫的是有關于1946年冬,東北解放軍一支小分隊在團參謀長少劍波的率領下深入林海雪原剿匪的故事。而在出發前夕,忽然少劍波的姐姐——共產黨員鞠縣長和縣領導同志為保護土改成果而被土匪殘忍殺害:“六男三女,都用刺刀剖開了肚子,肝腸墜地,沒有了一只耳朵,只留下被刺尸掉的痕跡。”【5】這樣,“剿匪”這一行動在原有的為國家民族、為勝利解放而戰的意義上,又增添了新的內涵——為姐姐復仇,自此,公憤與私仇因復仇對象的相同而得到完滿結合。之后一切情節的展開、矛盾的設置、故事的鋪排全都圍繞著“復仇”這一目的進行。同樣是在《林海雪原》中,幾乎每個戰士都是身帶血海深仇的,而這仇恨的對象,又恰恰就是這次剿匪行動的對象——土匪,于是,個人的復仇行為就變成了集體的剿匪行動,個人的某個仇恨就像就擴大為整個國民黨匪幫,“我們為鞠縣長和死難的同志們而悲痛......”接著他抬起頭,挺起胸,舉起了拳頭高呼:“我們宣誓:徹底干凈消滅國民黨匪幫,為死難者報……”……“報仇!報仇……”全體戰士和老百姓隨著劉政委的呼聲,發出了像轟雷似的宣誓。“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報這血海深仇!”【6】每一個戰士的血仇都能引起所有小分隊成員的共鳴,“這筆血債刻在戰士們的心里!”,“血海深仇燃燒著戰士們的心!”“奮勇!前進!報仇!雪恨!”戰士們每一個細胞里部充滿了這樣的意志。【7】這種“公憤與私仇”的完滿結合,成為“紅色經典”復仇情節的一個重要特點,被其他文本所不斷模仿,反復借鑒:《紅旗譜》中朱老忠嚴志和等人領導村民發起“反割頭稅”運動,這無疑是由于國民政府的橫征暴斂引起群眾的公憤,而另一方面,無論是朱老忠還是嚴志和均以“割頭稅”的執行者——馮老蘭有著淵源久遠的私仇;《青春之歌》中,林道靜在共產黨員盧嘉川和江華等人的幫助下走上革命道路,雖然是因著“我憎惡這個萬惡的社會,我要撕碎他。”【8】但是,另一更深層的動因是為自己的苦難經歷、為自己被迫害而死的母親、為理想中的戀人復仇的信念的支撐……通過對“私仇”與“公憤”的結合,一方面,傳統個人的復仇行為在現代集體的革命事業中找到了偉大的屬性,具有了先進的意義;另一方面,現代集體的革命事業也在傳統個人的復仇行為中找到了道德倫理的支持,二者互相依托,互相借重,賦予“復仇”以傳統的、現代的、倫理的、道德的、個人的、國家的合理性。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紅色經典”文本中的復仇情節在設置上,實質上并沒能超越傳統復仇情節,他在很大成分上是對傳統復仇情節的借鑒:如開場即表述血海深仇的起源,然后幸存者偶遇高人指點種種忍辱負重的復仇經歷,故事的結局是歷經波折后血仇終于得報的大團圓復仇結局等。然而,“紅色經典”作為“革命歷史小說”,其負載著“講述革命的起源神話、英雄傳奇和終極承諾,以此維系當代國人的大希望和大恐懼,證明當代現實的合理性,通過全國范圍內的講述和閱讀實踐,建構國人在這革命所建立的新秩序中的主體意識”【9】的任務和使命,就必然決定了其在文本創作上,要突出“紅色”即“革命”而非“復仇”。聰明的“紅色經典”作家在不斷的實踐和摸索后,終于創作出了新的“復仇情節”模式,即以階級革命的外衣包裹下的傳統個人復仇故事。而這一“復仇情節”模式的產生以及這一模式的組成:復仇動機、復仇對象、復仇手段等諸多方面都存在著許多值得我們研究和思考的地方,這可能是“紅色經典”文本對于文學史的另一重要意義所在吧。
注釋:
【1】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2頁。
【2】《青春之歌》,楊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1月北京第1版 2005年1月第1次印刷,291頁。
【3】《青春之歌》,楊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1月北京第1版 2005年1月第1次印刷,312頁。
【4】曲波:《林海雪原》,河北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5月第1版,202頁。
【5】曲波:《林海雪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8頁。
【6】曲波:《林海雪原》,河北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5月,18—19頁。
【7】曲波:《林海雪原》,河北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5月,30-31頁。
【8】楊沫:《青春之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45頁。
【9】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