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秸的男人生前說過,麥秸,我是一名班長,又不會偷奸耍滑,下一個下崗的可能就是我了。不過不要緊的,我想好了,一旦下了崗,我到大峽谷東邊大東溝項目部下井去。一樣賺錢,又相隔不遠。你在這黃風口,我在那大東溝,隔著大峽谷,咱們拉不上話話,也能招一招手。只是不能天天摟著你睡覺了。麥秸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唉!誰叫你這么能干呢,誰叫你不會裝呢。你看,那么多本來挺能干的人都裝作不能干了,大家就不選他們下崗了。麥秸的男人說,不要緊的麥秸,到時候我到那邊干去。
不過麥秸的男人終究沒有被下崗,因為第二天他在井下開大抓巖機的時候,被六百米以上的井口邊兒落下來的矸石砸死了。
麥秸由吳巖陪著,護送著男人回家了。吳巖是麥秸男人的發小,比麥秸的男人年長一歲。他們同在一個項目部工作。男人死而不僵,軟軟的躺在麥秸的懷里,拉不上話話,也不能招一招手。她靠著客貨車的車幫躺著,拿男人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摸。男人不摸,只敷衍著。麥秸想,他要是能摸摸自己或者掐掐自己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從黃風口到家鄉一千多公里,麥秸的眼淚就流了一千多公里。
葬下了男人,麥秸又陪公公婆婆爸爸媽媽哭了一個月。麥秸的婆婆說,麥秸,我的兒啊,別在家里憋屈著了,你還是回黃風口上班去吧,上班會好些的。芽芽在家里跟我跟慣了,我兒你就放心去吧。
麥秸默默地回工地上班了。麥秸總是默默的。默默地開她的壓風機,默默地洗漱,默默地吃飯,默默地跟人說話,默默地向大東溝那邊張望。她向那邊張望什么呢?她總覺得男人其實沒有死,或許男人正在那邊的井下繼續開抓巖機呢!
兩年多就默默的過去了。黃風口項目部第九輪下崗民選便開始了。
下崗的理論正如一片罌粟,美麗而又惡毒,雖然喪盡天良,卻有人成癮。為減少怨恨,項目部總經理孫總用了個跟外國選總統差不多的法子,實行民選。由各個班長把各班職工召集起來,無記名投票,誰的票數最多誰下崗,公平合理吧?全項目部下設兩個掘進班一個噴漿班一個機電班總共四個班,每班選一名,整個項目部每一輪下崗選舉只有四個工人被選下崗。他們駐扎黃風口煤礦建設工地近三年了,三年來已經搞了八輪下崗,共有三十二名工人眼淚嘩嘩地打起背包返回老家混窮去了。別看這些人在地球深處喝五吆六摸爬滾打跟漢子似的,一說下崗,就立馬腿軟兩眼漆黑兩手抓瞎了。那情景好像接到了宣判。民選下崗,人們選著選著,暗暗摸索出來一條經驗,為了保護自己,為了減少來自身外的危險,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選票投給了最能干的技術骨干。八輪下來,各班的班長副班長換了一茬又一茬,換了一茬,接著就選掉一茬。孫總后來想明白了,外國的民選也是糊弄的。
孫總的民選下崗其實是一種進步。
幾年前他在另一個項目部任職時搞下崗搞得就不怎么民主。他坐在辦公椅上攤開職工花名冊,用紅藍鉛筆在上面暢快的劃著,高興了少劃幾個,不高興了多劃幾個。人們不知道孫總自己的家搬到了哪個豪華小區,只知道工人村里有他的老家。到了舊歷年三十夜間,家住工人村里的孫總的父母門前突然擺放了十幾個花圈。襯著積雪,花圈格外鮮艷,孫老伯父千古的字樣十分招人。天剛亮,前來破案的采訪的圍觀的人群熙熙攘攘,那個春節真熱鬧啊!無辜的孫老伯父不久就被肝癌后期,不久就千古了。千古前,孫老伯父說話斷斷續續語重心長:我的兒你是真孝順啊,有活得好好的人見過自己花圈的嗎?我卻做到了。好不好叫工人們下崗,下崗,就是砸人飯碗啊,跟挖人祖墳一樣,缺八輩子德了。過去家里窮時,我買來兩個饅頭,讓你們兄弟四人一人一半,沒讓哪個餓死。我工作時礦上也困難過,增產節約,勒緊腰帶就過去了。我是個八級工,歷任礦長的工資都不如我。這會兒好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拿幾十萬上百萬的年薪,叫人活不下去呀!
成癮了。無論如何,工人下崗的招數不能輕易放棄,但明擺著的得罪人也不怎么劃算,于是就民選下崗了。
麥秸是開壓風機的,隸屬機電班。機電班的前幾任班長紛紛下崗后,一向不太說話的吳巖三個月前被選為機電班長。現在,第九輪民選下崗開始了。在機電班第九輪民選會上,選票還沒來得及發給大家,一向默默的麥秸一把從吳巖手里奪過選票,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又跑了回來。她臉蛋兒紅瑩瑩的,像被罌粟花映艷了。她對吳巖也對大家說,大哥,各位大哥,請原諒我,我一不小心把選票全填完了。我下崗,你們在這兒好好地干吧,反正我是真不想在這兒干了。我想回家,我想我們的芽芽,我們芽芽都二年級了,我在這兒干的話,每隔三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我每次回家,無論在路上還是在門口,芽芽只要見了我都抱著我不松手。這種感覺,你們健全的家庭體會不到啊!吳巖強忍著眼淚說,麥秸,弟妹啊,我知道你想你的芽芽,我們都知道你想你的芽芽,可你不能空想啊!你下了崗,將來你拿什么養你的芽芽?麥秸說,你們放心,你們都放心,聽我麥秸一句話,記住我麥秸這句話:他們已經作得差不多了,老天爺不能老瞎個熊眼!
麥秸扔下這句話就走了。一個默默的小女子,一個身心柔弱單薄的小女子,在一群看上去如狼似虎的大男人堆里,做出如此舉動,又不由分說,著實把大家嚇了一跳。
二
第二天一早,麥秸下山了。麥秸下山時也默默的。她走走停停,不時向大東溝那邊張望。有些留戀,亦有些惆悵。男人說想到大東溝下井去,他去了嗎?
麥秸的行李整潔得一塵不染。吳巖拿著麥秸的行李默默地跟著,機電班二十多名工人都跟上來了。大家都不說話,因為無話可說。
黃風口項目部和隔了一條大峽谷的大東溝項目部同為一個煤老板打工。黃風口這邊打的是主井,大東溝那邊打的是副井,主井副井一樣的深度一樣的直徑,四年的工程干了近三年了。煤老板規矩苛刻,要求主井和副井搞競賽,誰的進度在前,誰的井架上就插紅旗,落后的一方必須插上綠旗。孫總的項目部屬大型國有企業的一個煤建處,是正規軍的王牌,施工隊伍兵強馬壯,設備精良,技術力量雄厚。而大東溝項目部呢,由南方某地的農民工組成,與黃風口的隊伍相比,純屬烏合之眾。別說設備和技術了,你就看那幫子人吧!開工不久,當地公安開著警車上山為他們辦理外來人口登記,警車沿著崎嶇的山路逶迤而上,工人中身有舊案的人們誤以為自己就要落網,嚇得落荒而逃。跑得那個快呀,一個個如奔跳的野兔子。公安們笑了:無非是打架斗毆小偷小摸之輩,都下井勞動了,誰還抓你們作甚?即便抓了無非是勞動改造,這不都已經自覺執行了嗎!可項目經理卻嗷嗷哭了。生產進度上不去,月月罰款不說,高高的井架上一年到頭綠旗飄飄。因此,他們不敢向黃風口這邊看。不看也能想象到黃風口工地上紅旗招展的景象。
十天前的一個下午,孫總對麥秸說,麥秸,你年輕漂亮,又溫柔賢惠,你要是一輩子當工人,有些虧了。我準備提拔你,我早就想提拔你了。我看你喪夫之痛余情未消,不好意思對你表白。可我不能老等啊,我怕山外的女人傳我什么病啊!人哪,不能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應該跳出來是不是?我提拔你當總經理助理。你明白的,一個異常幸福的副科級,年薪十五萬,是你現在工資的十五倍,或者一年相當于十五年。只要你同意,我給咱們處長打個電話,他會馬上派人來下達提拔你的黨委文件。麥秸說,不止十五萬吧!明處十五萬,暗地五十萬。孫總,我知道你們的能量,你們太厲害了。那樣的話,我還不如下崗。
五天前的一個上午,忽然風向大轉,黃風口井架上插上了綠旗。大東溝那邊插上了紅旗。這邊不插綠旗不行,定下的,什么國有民營?所謂國有,早變成了私有。不讓插黑旗算客氣的了!不插綠旗加倍罰款。綠旗飄動,挺新鮮挺環保的。可是孫總一臉的陰鷙,重又拾起了減員提效民選下崗的招數。
麥秸就選擇了下崗。另外三個班的生產骨干也下崗了。
大家默默的送麥秸向山下走。路過一個破舊的小學校。說是小學校,其實就兩間破屋,根本不具備辦學條件。今年夏天,孩子們轉到附近的希望小學去了,把小學老師軍艷扔在了這里。準確地說,這兒是小學舊址。
麥秸從吳巖手里接過行李:哥,你們都回去吧。前天孫總在大會上說了,只要井架上綠旗換上紅旗,就再也不搞民選下崗了。千萬別送我了。老送我,影響了生產,耽誤了進度,我這崗就白下了。吳巖帶大伙兒往回走,他們邊走邊回頭,朝麥秸默默招手。
麥秸也朝他們招手。麥秸突然看到從小學校的破窗戶里伸出一只雪白的女人的小手,急切地朝麥秸招搖。
軍艷?麥秸停下腳步,放下行李。
軍艷從小學校里跑了出來。路邊,兩個女人對面站著。
軍艷跟麥秸談了自己的想法。
麥秸,我昨晚就聽說你主動下崗的事兒,有些感動。自從孩子們轉入希望小學,我就沒了希望。我成天想啊,利用這兩間舊教室開個面館多好啊!但從沒付諸于行動。昨晚聽說你下崗了,又想了一夜。我想把你留下來,咱姊妹倆一起干。借助你的人脈,你又了解你們那邊人的口味,小面館一定能紅火。麥秸,你回家能干什么?跟婆婆說你下崗了,她不心疼?跟芽芽說你下崗了,不影響她上學?我算了算,若是辦了面館,你們山上二百名工人,一人一天吃咱一碗面,咱一碗面只賺五角錢,一天就能賺一百五十元,咱倆平均分配,一人一天能賺七十五元,一個月就是兩千多元,不比你開壓風機強一倍?再說,你的人緣好,他們平時總想幫你,卻幫不到個地方去,現在開面館了,大家伙兒一高興,要是來個天天吃頓頓吃呢?麥秸,到時候,咱們怕是招架不了啊!
麥秸站在那里默默地想了足有半個小時,眼淚也流了半個小時。
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平時最愛吃她用羊肉湯下的面條。最后一頓晚餐前,男人說,麥秸,你猜我想吃什么?麥秸說我知道了。就用羊肉湯下了一大碗面,在面碗里放了大把的羊肉片兒和香菜及羊油做成的辣椒油。男人吃著念著,麥秸啊,你說你做的羊肉面怎么這么好吃呢!我怎么越吃越想吃呢?吃著念著,滿臉流下幸福的熱汗。
她擦凈了臉上的淚水,然后對軍艷說,大家都不容易,一碗面賺三角吧?
哎呀!你愿意了!麥秸,只要你留下來,我什么都聽你的!
麥秸跟軍艷回到小學校,從兩間舊屋中反復挑選,收拾了一間作為她們的寢室。軍艷說,麥秸,想不到吧,我們在這兒開面館,有人贊助哪!贊助桌子凳子爐具餐具和煤炭等等一切用得著物件。
麥秸大驚失色,誰呀?
別問了,說了你也不認識。你在這兒住下吧,我下去了,估計明晚回來。可是這兩天你怎么吃呀?你吃飯時就到我家吧!我給爸媽說好,沒問題的。
不用了,我正好有準備回家時路上吃的食物,我到上面工地提些開水就行了。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為什么對我這么信任?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麥秸,你有強大的人脈資源。過去,你們兩口子在工地上,或者在山下我們村里走來走去,總有伙伴們跟著陪著有說有笑,又不失典雅,挺讓我們山村人羨慕的。如今哥不在了,你又從容下崗,山上山下,誰不說你心地清亮?麥秸,這兩天你也別閑著,好好想想,給咱小面館起個好一點兒的名字。
麥秸遲疑地看著軍艷興沖沖地下去了。所謂下去,就是到山下去。那里有軍艷她們的村莊。軍艷是村莊里一農戶的女兒。快三十歲了,至今未婚。
三
小學校兩間舊屋位于上邊黃風口工地與下邊村莊的中間,相距都是二十分鐘的路程。這兩間舊屋,就在這條山路的路邊,與東面的大東溝工地隔峽谷相望。比同樣與大東溝隔溝相望的黃風口工地距離更近一些。
男人說過,下了崗就到大東溝那邊下井去,拉不上話話就招一招手。唉,你去了嗎?你若去了,怎么不招一招手啊?麥秸倚著舊屋向大峽谷的那邊張望。隔著一條大峽谷的大東溝工地上,紅旗招展,車來車往,機聲轟響,早已改變了過去那種警車未到滿山奔逃的窘相。在看不甚清楚的忙亂的人群中,卻能看清楚并沒有什么人朝這邊招手。軍艷說給小面館起個好一點兒的名字,起什么名字好呢,就叫望東溝吧?
后來軍艷告訴她,你給小面館起了個這么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我激動得一夜沒睡。你知道什么原因吧?我不告訴你,你將來就知道了。
麥秸第二天早上回到黃風口工地女工宿舍坐了一個上午。她沒有對姊妹們說與軍艷合伙開面館的事情。八字沒一撇,誰知怎么回事呢。只說是被軍艷挽留幾天,在這兒工作三年多了,也有些留戀。
伙伴們告訴她,現在孫總一天到晚陰沉著臉,仿佛就要掛了。昨晚又開了職工大會,孫總講的激情澎湃。他噴著唾沫說,早就給你們講了,大合同上明文規定,咱們主井的下邊,有井底車場有運輸大巷有皮帶機道有材料道還有三萬多米的掘進大巷等接續工程,總任務能干十年之久。但大合同同時規定,黃風口和大東溝兩個項目部,誰先把井筒子干到底,誰就接著往下干,另一個項目部呢,卷鋪蓋走人!本來,我們是遙遙領先,大東溝那個爛煎餅隊急得哭爹叫娘。現在居然被他們趕上了又超過了!飄幾天綠旗不要緊,又不是戴幾天綠帽子,要緊的是重新把紅旗奪回來,要緊的是把井筒子首先打到底,搶占高地,把下邊十幾年的工程接過來。你看你們還像不像國家主人翁?項目部買幾輛皮卡你們有意見,項目部干部拿年薪你們有意見,你們每月開千把塊錢有意見,減員提效民選下崗你們還有意見,你們怎么那么多意見呢!我今天鄭重宣布,過去三年來,民選下崗只搞了九次,是想起來就搞一次,想不起來就算了。從今以后,我們每月搞一次,雷打不動,一直搞到井筒子打到底為止,一直搞到真正實現減員提效為止,一直搞到黃風口煤礦建設任務全面完成為止!伙伴們說,孫總講著講著,滿臉鐵青,眼看著不行了。我們大家就使勁地鼓掌。他還以為自己很受歡迎呢!我們月月千把,你們月月幾萬,我們吃饅頭啃咸菜,你們開著皮卡進城找酒店,你們少數人先富起來,我們多數人老窮下去。什么世道?該哪死哪死去吧!
麥秸說,今后還得搞民選下崗?怎么往下過呀!
不叫工人下崗他們才不好過哪!說定了月月搞。月月搞,他們月月舒服。
吃過午飯,麥秸要回小學校,幾個不當班的女工也跟著麥秸來到小學校。這時,滿面春風的軍艷也從百里之外的城里回來了。軍艷回來,聲勢浩大,帶來三輛大卡車,一車裝滿桌椅條凳餐桌布餐巾紙暖水瓶茶杯水勺,一車爐具餐具大鍋小鍋水桶菜盆辦公桌等等應有盡有,第三車是滿滿的焦炭。讓麥秸和她的伙伴們感到驚訝的是,跟著軍艷裝貨卸貨的幾名男子,居然說著三千公里之外的南方普通話。
麥秸對姐妹們解釋道,昨天下山時遇見了軍艷,被她留下來,準備一起開一個小面館。我下崗回家有什么用呀?今后拿什么把我們芽芽撫養成人?先在這兒干著吧,混一天算一天吧,再說我本不想離開你們的。
伙伴們都說這個做法非常好非常好,都對軍艷肅然起敬,圍著她猛夸。軍艷也樂得合不上嘴。伙伴們問麥秸何時開業?麥秸看軍艷,軍艷說你是老板你做主。
麥秸紅著臉說,過幾天吧?今天咱們再想一想還缺些什么,明天到附近小鎮上轉一轉,一起買回來。比如,得買大量的面條吧,還有羊肉、羊骨頭、羊蝎子,這是最主要的。還要買大量的鹽、醋、蔥、姜、蒜、蒜苗、青菜、香菜、味精、胡椒粉等等等等,還得買一掛鞭。總之,咱們要買的東西多了!
麥秸一說,軍艷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缺心眼呀!我媽一直就叫我缺心眼呀!麥秸說的那些我從來沒想過呀!至少,開面館不買來面條能行嗎?吃我的笨腦子嗎?麥秸,你還笑,你不當老板誰當老板!
南方普通話們也笑了。一個領頭的說,我們這就去買。
軍艷笑著說,沒你們什么事啦,你們回吧!再麻煩你們,我們真不好意思了!
四
三天后的中午,鞭炮聲中,望東溝小面館開張了。
開張之日,黃風口項目部一百多名不當班的工人全都喜笑顏開地下來吃面,把麥秸和軍艷忙得一臉雨布汗流,工人們也都幫著抹桌子洗碗。倆人一合計,軍艷到山下村里雇了兩個小工。
捧著羊肉面,吳巖撲簌簌淚如雨下。
是啊,這么好這么香這么實惠這么解饞的羊肉面,除非在自己的家里,你找遍全中國也吃不上啊!井下潮濕,羊肉面驅寒。麥秸,你的心眼兒咋這么好呢?你知道,山上項目部食堂里,除了饅頭咸菜就是咸菜饅頭啊。工人們吃過面并不立刻回去,總要待一會兒,幫她們抹桌子端碗。工人們不圖別的,就圖一個對家的向往和留戀。
麥秸和軍艷每天晚上盤點。羊肉面每天都要賣出五百多碗。軍艷說,咱們漲些錢吧,城里的面你也吃過的,數量遠遠不如咱,質量更沒法跟咱比,每碗還要賺兩塊多。麥秸,咱不賺多,就賺五毛行嗎?
麥秸輕輕嘆聲氣,輕輕搖了搖頭:人人都想著賺錢,但不能太渴啊。工人們每月工資就千把兩千塊,咱賺得多了,他們給家里的就少了。我知道的,他們在井下出那么大的力,流那么多汗,冒那么大危險,卻常常舍不得吃飽肚子,一個饅頭就五毛錢,他們都不舍得啊!我知道的,他們常常挨餓,常常餓得咽口水。
軍艷說,我看你們工人階級說話嗷嗷的走路呼呼的看上去豪邁著哪!
那都是裝的。其實他們就像一塊玻璃,脆得很呢。
孫總他們吃夠了山珍海味,偶爾也下來吃一碗羊肉面。孫總說,麥秸,你這湯里摻罌粟殼了嗎?怎么把工人們都饞得嘴頭子耷拉著,老往你這兒跑啊?
這么缺德的點子,我們想不出來。
孫總笑笑。麥秸,回山上吧!我們幾個研究了,你就不用下崗了,回山上承包食堂吧,改善改善工人的伙食,你的工資漲到兩千,比在這兒吃苦受累強得多。
你們幾個研究了?怎么你們幾個說什么就是什么?
孫總碰了壁,鐵青著臉扔下一百元的大票子,說,不用找了。
軍艷有些遲疑,不太想找錢,又不好意思接著。麥秸說,找!不能聽他的!真出鬼了,他想風就是風想雨就下雨嗎?
小面館開了不到一個月,黃風口項目部進行了第十輪民選下崗。
這天晚上,吳巖來到面館喜笑顏開地吃了兩大碗面。吳巖吃過面不走,坐在那兒輕松地抽著煙。這動靜不對啊,麥秸湊了過去。
下崗了?
學習麥秸好榜樣,用不著弟兄們選,自己來,也是全票。
麥秸嘆了一聲氣。怨道,光笑了,沒想過今后怎么辦?不過,你有你的強項,你有機電方面的技術。回到家里,好好找個可以打工的單位。不像其他下崗工友,到處窮混。
還有三個生產班的兩個副班長和一個組長。說好了,我們明天早上一塊兒走。
到了家里見了我公婆,千萬別說我下崗了,免得老人牽掛。他們不容易。
正在一旁數錢的軍艷過來了。
吳巖大哥,不要走啊!有一個同樣的輕車熟路的工作崗位等著你們,賺的錢比黃風口多一倍還多。離這兒不遠,但必須繞過大峽谷。這一繞就是九公里。那邊正需要你們這些生產骨干。你們啥時候想吃麥秸的面,就繞過來吃,我們分文不取!再說,那邊的紅旗如果一直打到底的話,還有十幾年的工程量等著你們干。多好啊?
你是說大東溝?
正是大東溝。我哥哥在那兒干了一年了。你們說我哥哥一個農民會干什么?現在都成了生產骨干了,每月開三千多。誰知道你們這兒賺的錢都弄哪兒去了呢?
吳巖看著麥秸,麥秸看著軍艷,不知如何是好。
軍艷有些急了:給你們這么說吧,看過諜戰片嗎?我就是大東溝那邊派來的臥底。不過,我也不能算真正的臥底,我還真沒干過什么策反呀情報啊之類的事情。我連個交通員都算不上。兩個月前,我的學生歸了希望小學,我反而沒有希望了。正好,扛了三年綠旗的大東溝項目部的經理跟著我哥哥過來了,希望我利用舊學校辦個小面館,不斷地動員你們的下崗工人到那邊工作,動員過去一個,我可以從中提取介紹費五百,另外,小面館的先期投資也是由人家全包。人家這樣做,是為了把副井提前打到底,進而轉戰這邊,繼續承攬下面可以干十幾年的二期工程。麥秸姐,吳巖哥,你們仔細想想啊!
麥秸臉上冒出了冷汗。現在,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吳巖,她分明看到吳巖攥緊了拳頭。
這樣行不?你回山上,跟這次下崗的工友們悄悄地商量商量。可不要聲張,聲張出去了人家笑話。愿意去的話,就去,不愿去就不去,反正到哪兒都是打工。沒有什么國有民營,國有早成私生子了。大哥你看見了嗎,咱們的國有比現在的民營還不是東西。咱先約好,去了那邊,如果干得順心的話,麻煩你站在大東溝那邊的溝邊上,給我招一招手,這樣我就放心了。如果干得不順呢,一樣打背包走人。
剛剛下崗剛剛輕松一會兒的吳巖現在又心情凝重了。
軍艷,我們到那邊找誰?
不用你們找誰,還是按麥秸說的,先回山上跟大伙兒說一說,同意的話,明早一起到山下我家,我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們會派人派車來接你們的。
麥秸笑了,我說你怎么時不時地向大東溝那邊看呢!
你看,咱們望東溝小面館是你親自命名的,不往那兒看,對不起你麥秸呀!
就是啊,神差鬼使的,我怎么給起了個這名呢?
五
清晨六點多鐘,吳巖等四個青年人就背著背包來到望東溝小面館。這四個人,差不多高矮的個頭,差不多筆挺的身材,差不多大小的背包,差不多新舊的服裝,真精神啊!把軍艷羨慕得瞪大了眼睛。看來,大東溝井架上的紅旗,會一直迎風招展啊!
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是同年同月同日被下崗,緣分哪!
麥秸端上一碗碗精心制作的羊肉面。然后拉過椅子,偎著吳巖坐下了。
你們都想好了?去?
想好了,到哪兒都一樣出力流汗。
誰知道到那兒行不?先干著試試吧。
沒問題,我們聽吳巖的,更聽你麥秸的!
軍艷插話了:喲喝!沒我什么事兒了!
一向不太說話的吳巖居然轉了詞:
你的作用更大了,軍艷,你是仙人指路呀!
大約在上午十點,大東溝工地上紅旗飄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在夾道歡迎的陣勢中,一輛米色的中巴緩緩上去了。
黃風口這邊,下了中班和夜班的工人們也都往大東溝工地張望。幾個知情的工人竊竊私語道,他們在歡迎投誠的正規軍。
一向作風嚴謹的孫總看不下去了,扭頭走回辦公室。邊走邊罵,去你娘的,不年不節的,放的什么鞭炮!等著,有你們爛煎餅隊重飄綠旗的時候。
麥秸站在溝邊,眼睛有些迷離。恍惚中,心里念道,你是不是也在那兒呢?是的話,拉不上話話,也能招一招手啊!
三天后的一個清晨,小面館還未開門,大東溝那邊就有人急切地向這邊招手了。清風徐徐,晨光明麗,視線極好。從個頭從體型上看,招手的人正是吳巖。
不是說好的一周之后嗎? 看來心情蠻好啊!麥秸也情不自禁地揚起手向對面招去。
就在這一刻,在吳巖身后增加了三個人,都舉起了手向著麥秸。就在這一刻,麥秸如釋重負,吁出長長一口悶氣。她的眼圈兒有些濕了。
綠旗飄飄。大井再往下掘進不到百米工程就觸底了,生產進尺卻被大東溝落下四十余米。直徑八米的立井施工,落后一二十米能趕,落后三四十米就不好趕了。三四十米,正好半個月的工作量啊。
孫總急了。孫總一急就有主意,因為項目部有的是錢。沒錢的人急也沒用。孫總號召三個掘進班大搞勞動競賽,實行全獎全罰。生產任務超產零點一米就對這個班獎勵一千元,超產一米獎勵一萬元。反之,欠多少罰多少。到底是正規軍中的王牌隊伍,孫總身先士卒,常常到井口坐鎮指揮,每班升井后,會計根據井下驗收員報上的超產進度現場發錢,生產進尺呼啦啦上來了。不到一個月,進度趕上去十五米。照這種速度掘進,黃風口在施工進程的最后一個半月的時間內反超大東溝不成問題。
本來,孫總該高興的,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幾天負責機電的副經理許傳喜天天念叨著停產換鋼絲繩,說鋼絲繩已經破絲,再不換新繩,隨時都可能發生嚴重的斷繩墜罐傷亡事故。那就完了!孫總問,你早干什么去了?許傳喜怯怯地說,早向你匯報了,你說剛插了綠旗,你小子越渴越給鹽吃!我就不敢作聲了。現在生產好些,看到了希望,換了繩趕上他們超過他們不在話下,才斗膽再提這個問題。換繩要停產幾天?常規五天,加班延點三天就行!進尺趕上去再換,看什么看?想要工人們都知道嗎?不行啊孫總,越往前趕,破絲的鋼絲繩越受不了,萬一斷了,罐毀人亡,砸壞了井下設備,再砸了井下工人,這么大面積傷亡,誰都承擔不了啊!孫總冷笑道,危言聳聽!萬一斷了?萬一不斷呢?我們花了幾十萬,費了幾天勁,結果被爛煎餅隊甩在后邊,下邊十幾年的工程讓人家承包了,我們卻打背包走人了。回家后我們干部照樣有工作,工人們卻全部下崗了,他們今后靠什么生活?這個后果誰來承擔? 你站在工人的角度想一想,停產換繩是鬧著玩兒的嗎?
超產多獎金多,工人們錢包鼓了,到小面館吃面的熱情更大了。麥秸為工友們高興。這樣干下去,工程順利觸底,又能接下可以繼續干十幾年的二期工程,多好啊!同時她又為吳巖等四十名下崗工人惋惜。真是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啊!看著大伙兒呼呼啦啦地吃著羊肉面,麥秸心中有些許的安慰。可是,這樣的好日子能有幾天?孫總開恩啊,今后不要再搞民選下崗了吧!
當月,黃風口項目部生產進尺向上追趕了二十米。孫總大喜,斜眼看著大東溝,心里罵道:小樣,敢跟你爺爺較勁!他心血來潮又生一計,在四個班評出四個生產標兵,每人獎勵一千元,披紅戴花再鼓干勁再掀勞動競賽熱潮,非把大東溝甩在后面不可。可是,這四個剛剛評上來的生產標兵每人一千元的獎金還沒焐熱,就被隨之而來的第十一輪民選下崗全部擊中。過去民選下崗,工人們拿著選票苦思冥想,怎么也得填半個小時。這一次好了,目標集中,想也不用想,就他們了。
四個標兵罵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背著行李下山了。他們照例首先來到小面館,一是給麥秸道別,二是再吃一碗羊肉面為自己送行。標兵們剛坐下,突然愣住了,給他們端面的不是麥秸和軍艷,而是原機電班班長吳巖。
你?
我,我不大會說話。我說一句歌詞吧!跟我走吧,吃碗面就出發!
麥秸笑了。吳巖大哥興致不錯啊!
原來,吳巖等四人投奔大東溝后,工作生活都很暢快。大東溝項目部也是四個班,在那兒不到一周,四個人分別當上了各班的班長。他們第三天就給麥秸招手了。招手時,他們感到麥秸含情脈脈,意味深長。真感人啊!當了班長后和開了工資后又都站在那兒傻呵呵地給麥秸招手。可是,麥秸太傲了,根本不理。
我哪兒是不理了,事先沒有約定嘛!
人在大東溝,心系黃風口。吳巖掐指一算,一個月了,這邊該有弟兄們下崗了。給副井老板一說,天一亮,喜笑顏開的老板就派吳巖帶著車過來接人了。麥秸讓車停在山下村里軍艷家前,說車子停在面館這兒怕擾亂黃風口的軍心。
標兵們說,此去大東溝,想吃麥秸的面恐怕難了。
路上我也想了,回去給老板說說,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我們爭取每月回來一次。
算了吧,光這邊人吃,我都累死了。
六
項目部副經理許傳喜天天下來吃面,吃完了也不走,呆呆的坐在那兒。
麥秸也不管他。不是生產大好嗎?陰沉個臉給誰看呢!
一天中午,吃過面的工人們離開了,許傳喜把麥秸叫過來。
幫我個忙吧麥秸,你到軍艷家里,給咱們處長打個電話。好嗎?
我一個下崗的人,給你們處長打的什么電話?你們項目部不是有座機嗎?
我不能打啊,我一說話就暴露身份了。
怪了,你又不是特務。
許傳喜說,咱們提升吊罐的鋼絲繩已經嚴重破絲了,隨時都可能發生斷繩墜罐惡性傷人事故。孫總只顧生產上早日超過大東溝,可他面對隱患冒險蠻干,置工人的生死于不顧。我如果打了這個電話,處長一定會及時宣布停產換繩。但是,接著處長也一定會聽從孫總的意見,把我從這兒趕走。我被趕走了,我幾十萬年薪就沒了。然后他們再派來一個比我還混蛋的,那樣的話,咱們機電方面的安全就麻煩了。麥秸,麻煩你到軍艷家幫我打這個電話。到一個農民家里打電話,與咱項目部無關。你用普通話說話,處長就聽不出你是誰了。問題解決后,我積極向孫總建議,說你人緣好威信高,恢復你的工作崗位。沒問題的。麥秸,這張紙條上有處長的兩個電話號碼,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拜托你了!
麥秸渾身顫抖著扶著餐桌說:
明白了,你走吧,該哪兒發財哪兒發財去吧!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堂堂副經理干成這樣,不知道丟人現眼啊。
麥秸不能聽任何關于事故的話。自從兩年前男人在事故中工亡,就落下了談及事故渾身顫抖的毛病。麥秸對此有了經驗,不要緊的,抖一會兒就好了。
軍艷!
軍艷跑過來。沒見過麥秸如此激動過,軍艷有些疑惑。
走,咱們去你家,我必須打個長途電話。
倆人跑下了山。兩個馬尾辮在她們身后興奮地搖曳。
可是,處長不接電話。兩個號碼分別打了十幾次都不接。盯著電話,麥秸想明白了,大約領導們都不愿接這種來歷不明的電話。這種電話,除了挨罵,還是挨罵。過去領導們曾接到這種電話,也曾經興師動眾的追查過。但自從那年年三十夜間孫總父母家被送花圈報案后,礦區公安坐鎮破案,他們住在賓館里,打著撲克,端著酒杯,說著笑話,罵著大會。案子破了幾個月,銀子花了幾十萬,最終一無所獲。按說匿名電話的案子好破,可那是自尋煩惱,好破也破不了。這種電話不接最好,不接省心。
麥秸沉默了,沉默了好久。
這時,她想不起該給軍艷說些什么。她大約也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她獨自向山上跑去。路過她們的小面館也不停下,繼續向山上跑。她越跑越有勁,一直跑到黃風口大井工地,一直跑向井口。事后人們調侃道,當年的世界長跑冠軍如果不服用中華鱉精,肯定跑不過我們麥秸。
在井口,美麗的麥秸面色慘白,嬌喘吁吁。工友們以為她受了什么人的欺負,立刻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問這問那,甚至準備著義憤填膺之后為她出氣。
麥秸定了一下神說:誰給我一盞礦燈?
幾盞礦燈遞過來了。
麥秸接過一盞礦燈,舉起來向高處照射著,仔細觀察著,一根鋼絲繩自上而下直到井底,繩的底處,系一個兩立方的吊罐。大井內的鋼絲繩和吊罐被封口盤遮住。順著這根鋼絲繩向高處看去,鋼絲繩已經大面積破絲。麥秸的臉蛋兒由剛才的慘白刷地變作一派緋紅,晶瑩的汗珠從額間紛紛滾落下來。
這時,誰也想不到,一個單薄的身軀竟發出如此磅礴的音量:
大哥,各位大哥!你們平時都干嘛去了呀?你們看到了嗎?提升吊罐的鋼絲繩早就破絲了,它隨時都可能斷裂!現在,都不要慌亂,井下的工人必須立即全部撤出!工人上井后必須立即停產。因為,鋼絲繩就要斷了!我們不能為了搶進度不要命啊!這是我們的權利啊!這是我們每一個家庭的權利啊!我們的眼睛不能被幾個要命的臭錢迷住啊!
不由分說,井口信號工向井下發出了緊急撤人的信號。工人們知道,此刻,麥秸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是最可信的。
只幾分鐘,井下作業的工人們吵吵嚷嚷著全部上來了。幾十盞礦燈一起向高處的鋼絲繩射去,就在這一刻,大家腦門上冒出滾滾冷汗。
而后,幾十雙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睛一起向麥秸看去。
麥秸,這個剛剛以從未有過的勃發英姿而驚動大井井口的麥秸,已經恢復了本來的文弱單薄和典雅平靜。她疲憊地緩緩地離開了井口,向工業廣場的盡頭走去。回去,繼續打理自己的小面館。現在,她的身子有些歪,也有些飄,馬尾辮也耷拉下來。
不知是誰,突然忘情地喊道,麥秸——!接著大家便一齊呼喚她的名字。
遠處的麥秸聽到了,轉過身來,緩緩地向他們招了招手。
就在這招手之間,大伙兒流淚了。
麥秸看上去在笑。男人死后,麥秸很少笑。現在,她確實在笑,笑著與他們招手。
七
停產了。
由于停產停得急,鋼絲繩來不及買,更談不上換了。在重大隱患面前,干部們不好追查是誰擅自停的產,更不敢強行讓工人下井生產。于是,無所事事的工人們只好漫山遍野地溜達。溜達餓了,回小面館吃一碗羊肉面,吃完面再去溜達。難得的清閑啊。
有好事者想,閑著也是閑著,何不利用這難得的時光,到附近的小鎮上買些涂料什么的,把麥秸的小面館粉刷修飾一新?花不了幾個錢,每人拿出十元足夠了。主意一出一呼百應,兩千元錢一會兒就湊齊了。正好孫總他們開著皮卡到城里消遣去了。他們找到可以說上幾句話的副經理許傳喜,希望用一下項目部的客貨車到小鎮上買貨。
許傳喜面帶難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十分地木訥。
午后,工人們從小面館走得差不多了。面帶難色的許傳喜來到小面館。心里有話他不敢亂說,卻惟獨敢對麥秸說。他把工人的想法給麥秸說了。
麥秸聽后有些感動,有些心慌,也有些臉紅。她以為自己已經占了別人的便宜。麥秸不能占任何人的便宜。
不不!如果真的需要,也不用花大家的錢。如果用項目部的車,費用我們自己出。
不是的麥秸,我不是不同意他們的意見。我不是阻撓工人們表達自己的心意。我是想偷偷的告訴你,你的小面館快開不成了。
怎么?
你想啊,停產兩天了,孫總還沒有下定趕快去買鋼絲繩趕快換鋼絲繩的決心。孫總擔心,花了幾十萬,用幾天時間換上,再趕不上大東溝,我們只得打道回府了,花掉的錢就白白打水漂了。你知道的,孫總從不干賠本的買賣。不如現在就裝進自己的兜里。
打道回府,你們繼續當官,工人呢?
市場經濟就這樣殘酷無情,工人們只好全部下崗。
怎么你們就不下崗呢?
都這樣盼,我看還沒到時候。到時候了,哼哼,我們就全下了。
這個,我們懂的。眼下,生產進度真的趕不上那邊了嗎?
我看趕不上。那邊仿佛打了雞血,進度刷刷的,趕不上啊。前幾天煤老板叫孫總去總部開會,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煤老板說,這兩個月,人家大東溝那邊突然來了七八個天兵天將,生產被調理得井井有條生龍活虎。現在我們又停了產,還沒去買鋼絲繩。就是買來了再換上,也肯定趕不上了。將來我們被趕走了,你的羊肉面給誰吃?所以我想,小面館不要粉刷和修飾了,先湊合著吧。我準備派工人爬上井架,把綠旗摘下來,將來我把這旗子帶到下一個工地,好對大家開展落后挨打的教育。
現在這形勢,為什么不給大家說說?
不能說啊,一說就亂了。維穩。
許傳喜要走。麥秸說,許經理,麻煩你一件事,我想要一份職工花名冊,有嗎?
有,我那兒有兩份,看來沒什么用了。我這就去拿。
許傳喜剛離開,幾個工人罵罵咧咧進來,幫麥秸、軍艷抹桌子掃地。
媽的,你往客屋里拉,他偏往驢棚里掙。連個客貨車都不敢借給我們,活現!
別罵了,他也不容易。至于弄房子,我想過幾天再說。
小面館門前是一條上下山的坡路,路東邊是大峽谷,大峽谷東邊就是大東溝建井工地。小面館門前路邊兒,就是麥秸與吳巖他們招手的地方。
現在,麥秸又站在了那個地方。
一天晚上,麥秸正站在那兒朝大東溝的燈光發呆,軍艷過來了。軍艷說,麥秸,吳巖大哥與你們青梅竹馬,至今他仍然單身一人。多好的人啊,你怎就不動心呢?
軍艷,別為我操心這個了。拖家帶眷的,連累人啊!
吳巖帶四個標兵過去十幾天了。麥秸只在他們走后第三天跟他們招了一會兒手。影影綽綽的,拉不上話話也只能招一招手了。麥秸想,現在,應該跟他們招一招手了。但不知他們現在在地面上還是在井下。即使他們在地面,能想起來向這邊觀望嗎?何況,前幾天軍艷的哥哥說,吳巖已當上了大東溝項目部的機電副經理,忙得很呢!另外七個人都當上了四個生產班的正副班長。那邊正雄心勃勃求賢若渴呀!
可是,招手有什么用呢?應該過去一趟。見了吳巖,說說這邊的情況。特別要說明的是,這邊的孫總準備撤了。可是這邊的近二百名工友,不能因為孫總他們的胡弄就得全部下崗啊!本來意氣風發的出來,準備掙大錢的,到頭來,禿頭傻眼,灰溜溜的全回去了,不好帶著老婆孩子往下過啊!這邊不是已經停產了嗎?這邊的消息你們知道了嗎?那邊不是快要觸底了嗎?你們觸底后不是要轉戰黃風口嗎?黃風口下邊不是還有十幾年的二期工程嗎?你們那百十口子人顯然不夠啊!
麥秸拿定了主意,讓軍艷開她家的四輪車帶自己過去。
就在她正要轉身上路的時候,就在她的視線正要從大東溝工地收回的時候,麥秸突然瞟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形。
哦,吳巖!這家伙,手拿一條紅綢,正頻頻向麥秸揮舞。
麥秸急不可待的向吳巖招手。麥秸想,他怎么想得出來呢!
就在這一刻,麥秸突然覺得大峽谷的東邊發出一派奪目的光芒。
作者檔案
李其珠:男,江蘇徐州市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徐礦集團工程公司。1974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在《人民日報》《工人日報》《新華日報》《中國煤炭報》《詩刊》《萌芽》《雨花》《江南》《煤礦工人》《熱流》等報刊發表小說、詩歌、報告文學等作品約160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