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親的離世,五月成為我生命中寒冷的季節(jié)。這是與氣候無關的寒冷,卻注定要影響我的一生。今后對寒冷的記憶,都將與父親的離去有關。
事實正是這樣。送父親離家的那一天,天氣陰沉,冷雨飄灑。五月出現(xiàn)這樣的天氣非常少見。我不得不加了幾件衣服,以抵御來自外界和內心的寒意。
這是一次走向虛無的行程。行程這邊是父親沒有生命的軀體,那邊已成一杯可憐的骨灰。我雙膝跪地,悲痛難抑,淚水順著臉頰肆意流淌下來。
我回到車里,抱著父親的骨灰回家。這部車曾經(jīng)從醫(yī)院把他接回來,送他走到塵世里最后一站,現(xiàn)在則送他回家。與上次不同的是,那是真正的回家。這一次,無論我們怎樣提念,他都無法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里去了。無法回去是人生最大的悖謬和無奈。只有記憶在悲淚里鮮活著。
父親是一個嚴肅的人,在我年少時,對我的管教非常嚴厲。這同時說明我是一個調皮的容易惹事的人。許多村民記得我的頑皮。如,帶著小伙伴們扒毀生產(chǎn)隊的堰頭逮蝎子,不管它是不是新壘的。這樣的破壞跟一次洪水的沖擊差不了多少;公然上人家的房頂偷摘大棗,并與主人激烈口角。我的理直氣壯,把上年紀的主人氣得目瞪口呆;把麥場翻得一團糟,尋找地板倉老鼠的一種的冬糧。結果是人們看到了比地板倉更加觸目驚心的破害;往茅坑扔石頭,濺掏糞者一身,然后大笑著跑開;領著一群孩子劃船,因為不得要領,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扣在船底下。視他們?yōu)檎粕厦髦榈臓敔敽湍棠虃冾澪⑽⒌剌喎轿壹腋鏍睢_@樣,我時常會挨父親的責打,有時候是在門外罰站。冬天也不例外。我還經(jīng)常被責令寫檢查,寫給父親的檢查比寫給老師的檢查要多得多。
每一次訓斥的作用最多能維持一個星期。我在犯錯和改錯的過程中輪回。父親也一直不失他的威嚴和凌厲。
然而,他只在發(fā)起火來時讓我害怕。他不發(fā)火時我不怕他。我母親多病,小時我常跟他睡一個被窩,枕著他的臂彎進入夢鄉(xiāng)。他喜歡看書,很會講故事。他的故事讓我忘記了他在白天的粗暴。
他還給我洗腳,剪腳指甲。他一定很樂意這樣做,因為他給我洗腳時,總是很高興,順便還會開幾句玩笑。他為我剪指甲的專注,像女人繡花,輕易不眨一下眼睛。我少時體質不好,經(jīng)常頭痛,他會做可口的湯面給我吃。他的湯面很有味道。這些又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親近的人。
我上初中的那一年,他明確地告訴我,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今后不會再打我。希望我自己珍重。他也真的再沒有動過手。但他的嚴厲依然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現(xiàn)在,這些往事已離我遠去。他的骨灰被我抱在懷里。四十年了,我又像孩提時代那樣與他親密無問。只是那時候我在他的臂彎里,現(xiàn)在則是他在我的臂彎里。我半抱著他時,是在醫(yī)院的床上。全抱著他時,竟然是這樣的一種方式!
雨一直下著。送他過來時,我沒有流淚。抱著他回去時,我的淚水洇濕臉頰,就像流水洇濕土地。親人們一邊回憶他一邊落淚。在石家莊做完手術的第四天,單位的同事去看他,他說什么也不在床上躺著,盡力坐到床沿上,跟大家談笑風生;出院回家時,我們一路輕松,他與我有說有笑,根本沒有把疾病當一回事;第一次從市醫(yī)院回來,他住進我的家里,與我和妻子交流,沉浸在天倫賜給的幸福與快樂中;第二次從市醫(yī)院出來,他仍然可以說話,只是無力說那么多。但現(xiàn)在,他不說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躺在我的臂彎里。我們用淚水填充這寂寞的行程,無聲地表達著對死亡的抗議。
這一路我就這樣抱著他。是平生第一次。四十里路,是我成年后與他最親近的一次,也是今生最后的一次。我緊緊地摟他在我的心口。外面太冷了,我將以我的體溫給他溫暖。
然而,我錯了。一路行來,我漸漸感到自己的雙腿和胸口變得熱乎乎的。心熱起來,腿熱起來,我再不感到寒冷。這是父親骨灰給我的溫暖。我的天啊,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狀和溫度!
此刻,我想起父親生前對成年的我的態(tài)度。開車上路時,他從不絮叨囑咐,只是站在門口,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以前我飲酒厲害,他也沒有粗暴地訓誡過我,最多嗔怪地勸說一兩句。春節(jié)在家里看聯(lián)歡晚會,他會將那件軍綠色的大衣從箱子里翻出來,蓋住我膝蓋……。這便是父愛?總是更多地用行為而不是用語言來表達。蘇童在一篇題為《父愛》的文章里寫道:愛的偉大使我們忽略了父愛的存在和意義,但是對于許多人來說,父愛一直以特有的沉靜方式影響著他們。父愛怪就怪在這里,它是羞于表達的,疏于張揚的,卻巍峨持重……。這句話概括了父愛的深沉和偉大。
是的,父親再一次以其特有的方式表達了對我的愛。他在最后還把僅有的一點點溫熱,這注定要熄滅的溫熱,不知不覺中全部給予了我。我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復雜心情,就這樣悲傷而感恩地承受著。這溫熱壓過了窗外的寒冷,溫暖著這段行程,也必將溫暖我的一生。
(選自《原生態(tài)散文十三家》,百花文藝出版社)
簡評
寫父愛的文章無數(shù),但把“父親骨灰給我的溫暖”作為立足點寫來,聞所未聞。這樣的父愛無私偉大到已近殘酷!然而卻又符合父愛的特點:“總是更多地用行動而不是用語言來表達。”為寫“最后的溫暖”,文章先寫足“生命中的寒冷”,引出懸念,為“溫暖”二字鋪路;再寫回憶中的父愛,為“最后”二字鋪路。所以,文章并沒有把筆墨的重頭花在對父愛的無盡回憶上,而是拿出大筆墨用在最后的送別上,突出了“最后的溫暖”這一獨特的立意,從而彰顯父愛的無私和偉大。在尋常生活中找到不尋常的立意,是文章成功的道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