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板凳彎彎爪

一

按照四舍五入的說法，劉文高在領傻女人回家前，相了約二十個對象，另外還有一個說好相對象但沒有相的。

劉文高20歲那年，個子不太高，可是五官清朗，人長得很精神。因為上過學，識得字，記得賬，算得數，在壽光縣王劉莊生產大隊當了保管。褲腰上掛著一串丁當響的鋁鑰匙，是掌管大隊幾個倉庫的權力象征，引得各村的媒婆們不時上門。東莊最漂亮的，西莊最能干的，南莊成分好的，北莊大家族的，那些姑娘都想和他相對象。這種昔日的繁華與搶手，如今常常在劉文高夜半醒來時跑到腦海里，以至于他有時會懷疑，那是不是哪一夜的一場夢呢？

相的第十二個對象，是王劉莊西一條河之隔的大王莊的王翠蘭。王翠蘭鵝蛋臉，雙眼皮，大眼睛黑白分明天生含笑，黑黑的眉毛不用修就像彎月牙，一閉嘴嘴角邊有兩個小梨渦，身后拖一條齊腰的大麻花辮子，身材修長苗條，但絕非弱不禁風。在生產隊里，不管是割麥子、掰玉米還是挑溝挖河，她在女隊員里絕對什么都是第一名，掙工分也是最多的，一大半的男社員都比不過她。王翠蘭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挨肩各差兩歲是一個妹妹、兩個弟弟，每個人都是生產隊里的干活好手。家里絕對根正苗紅，姑家、姨家、姥姥家全都是貧農。

相對象后，兩人互相滿意，雙方父母也同意，接下來商量送柬訂婚。王翠蘭家提出，辦婚事隨風俗，訂婚要由婆家出20元的彩禮錢。

媒人傳到這話時，劉母的臉當場就掛了下來：我們是正正經經的人家，犯不著買媳婦！

劉文高下面還有兩個挨肩的兄弟，他這個大兒子當大隊保管，是條件最好的，如果他訂婚就要送20元錢，那剩下的兩個兒子訂婚，豈不是要每人出得更多？父母就算剝皮拆骨，也絕對掏不出這么多錢。

劉文高和母親商量：如果家里出不起這20元錢，憑我當保管的面子，也能借來這錢。

劉母說：這不是現在拿得出拿不出這20元錢的問題，是家里不能開這道口子。

劉文高三天沒有吃飯，每天有氣無力地去大隊里上工。下工后，劉文高總在門外的那棵大柳樹下發呆一陣子，仰頭盯著天上堆得像秋后亂草的云朵。秋風一吹，焦黃的柳樹葉子落下來直往衣服領子里鉆，劉文高仍一動不動，直到將要做飯的劉母出來抱草，他才一聲不吭地走進家門。劉母說：不吃飯是不餓，只要餓不死，這個家就輪不到你擅自拿主張。

劉文高沒有餓死，他順從了母親的主張。而王翠蘭，也順從了父母的主張，后來找了本村的婆家，還是提出了20元訂婚彩禮錢，婆家給了22元。因為20元彩禮錢，眼瞅著要成的婚事黃了，這事隨著風吹得四莊八疃都知道，條件好的姑娘再也沒人愿意打聽劉文高。接下來，媒婆給他介紹的姑娘，個子矮的，眼睛小的，滿臉癬斑的，且不論其他條件，僅長相，都無法與王翠蘭相提并論，根本入不了劉文高的眼。他咬著牙相了三個這種對象后，明白了，短期內，媒婆再給介紹對象，肯定還是差不多的事兒。媒婆又上門時，劉文高說，說不起好媳婦就算了，暫時先不相對象了。這話管用，果然沒有媒婆再主動上門。

六年后，劉文高26歲，在當時的農村，已經是典型的大齡青年。又有媒婆上門了，說女的長得很好看，不過不是姑娘，是一個丈夫得了腎炎去世一年半的寡婦，名叫李金枝，綽號“賽金枝”——那時流行一部電影《打金枝》，金枝是里面俊美的女主角。

對象相好了，媒人提出，女方要50元錢的彩禮。沒有問劉文高的意思，劉母一口回絕：以前大王莊的“筐頭”姑娘不過才要20元錢，現在一個拖油瓶的“回頭”，憑啥要50元錢？笑話！

媒人說：現在說媳婦，彩禮行情都漲了，姑娘的彩禮，沒有低于60元的。

劉母還是理直氣壯：我二兒的彩禮不過使了10元錢，三兒的15元錢，給大兒說個“回頭”還用50元錢？

媒人什么也沒再說，確實，劉文高的二弟、三弟也都是她說的媒，不過兩人都給了媒人好處，請她替他們保密。兩兄弟的做法一致，女方要多少彩禮，由媒人先和兩兄弟說，他們在母親能接受的彩禮額的基礎上，各自偷偷借了錢，老二家的彩禮30元錢，老三家的50元。

到劉文高30歲時，在村里已經成了真正的婚姻老大難。二兒、三兒早都結婚生子了，只有大兒仍孤身，劉母心里也很難受，不免有些懊悔自己當年沒給王翠蘭使20元彩禮，也沒給李金枝使50元彩禮。三個兒子下面，還有一個小女兒劉愛美。劉母說：總不能看著你大哥打光棍，我托人打聽打聽，你給大哥換親換個媳婦吧！

劉愛美出去趕集時，認識了家在十多里外的小李村小伙子李有金，后來又在集上碰了幾回面，兩人好上了。劉愛美不敢和母親說實話，因為母親和她說換親時，一把鼻涕一把淚，還說如果劉愛美不同意，她就上吊算了。

那一天晚飯時，母親說，托媒人說好了，明天上午相對象。對方的姑娘長得還算模樣周正，對方的小伙兒也不丑，年齡比劉文高還年輕兩歲，就是背有點駝，從小有氣管炎，到冬天容易犯病。

劉愛美沒再反對，吃完晚飯就早早睡了。第二天早上，母親喊女兒趁著天涼快，早上去鋤幾壟地。喊了四五聲，都沒聽到動靜。劉母掀開劉愛美房門口的布簾，被子鋪在床上像有人睡覺的樣子，但被子里卻沒有人。原來，劉愛美下半夜偷偷從家里跑了，跑到了李有金家。

劉愛美和李有金結婚、生子，過起了恩恩愛愛的日子。直到劉愛美的兒子5歲時，一家三口才回了娘家，那已是劉母臨終前的看望與告別了。在劉愛美跑了的這幾年里，劉母的眼瞎了。她伸出枯瘦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外孫胖嘟嘟的小臉，老臉上綻放出一種慈祥的光彩，又摸了摸女兒的臉：唉，娘這一輩子，對不起你大哥，也

對不起你！

劉文高40歲時，還是沒有娶妻，人們早已在背后稱他為光棍，但從那一年開始，人們不再這么偷偷稱呼他，因為他撿了個傻媳婦。

在農村，大齡男青年“脫光”渠道五花八門，有到四川、云南領媳婦的，有說個二婚女人的，有娶個有點殘疾、不易出嫁的老姑娘的，有娶個傻媳婦的，還有撿個傻媳婦的。顯然拾個傻媳婦很劃算，不用彩禮，不用婚禮，忽然一夜之間，光棍那被油灰打磨得發亮的被子底下，就有了一個溫軟的女人，而且這種女人生育能力都很旺盛，不出一兩年，就能生個非常健康的孩子。這種被撿的傻媳婦，一般是流浪到村里來的，已經迷了路，也說不上自己家在何處。村里一般都不乏那種熱心人，他們可能會管傻女人一頓飯，或者收留她過一夜，然后考慮考慮，再和鄰居商量商量，就把這信兒送給村里某個一直未成親的男人，這個男人過來看看，一般就會把傻女人領回自己家，從此也像其他人家一樣，過起了完整的日子，熱心人也會覺得自己又行善積德了一次。

劉文高的傻媳婦，就是這么撿的。這個傻女人長得很白凈，雙眼皮，大眼睛，鵝蛋臉，一頭烏黑的長發。劉文高見到她時，覺得很面善，不知不覺中咧嘴笑了一下，傻女人也朝他笑了一下。

連著兩三天，鄉鄰們都去劉文高家看媳婦，劉文高樂呵呵的，把眼角的皺紋都笑得很深。院子、屋里都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泡了茶，買了瓜子，招待每一個上門的村民。多年來，這個家里就劉文高和劉父爺倆過日子，四五個板面都已磨得锃光瓦亮的小板凳平時都閑置在灶房角落里，現在全派上了用場，連劉文高睡覺的炕沿上也時常坐滿左鄰右舍的大人或孩子。

二

傻女人不是瘋子，也不是癡呆，多數時候比較正常，像是后天患了精神病的人。傻女人的口音聽不出像哪里的，她和電視上的人一樣說著普通話。傻女人說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她能把罐頭瓶標簽上大大小小的字從頭讀到尾。她會寫字，寫出來的字蒼勁有力；她會畫畫，隨便畫個人的肖像，就惟妙惟肖；她會織毛線，看見鄰居在用棒針給女兒織毛衣，她說，這個得織上8字絞花才好看，并拿過來幫著織。

大家通過問傻女人話推斷出，她可能是個城市人，上過中專，學過美術專業，在家里已經生有一個兒子，但她顯然受過精神刺激。她說自己用水果刀殺死了丈夫，所以跑出來了。

對于殺人的事，人們不太相信，這個文文弱弱的女人，哪像殺人犯？不過，劉文高每天總是把家里的菜刀、小刀、剪子等各類利器藏好。

人們都說，劉文高撿到好事了。果然，不出一年，傻女人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

劉文高、傻女人、兒子還有劉父住在一起，如果不是兒子過生日那天夜里出了事，也許他們一家就會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 ．

那是劉文高的兒子劉曉亮的5周歲生日，全家人都很高興。那天，劉愛美也過來給侄子過生日，她還專門去鎮上買了一個八寸的生日蛋糕。劉愛美提著蛋糕從村口進來時，鄉鄰都熱情地和她打招呼，他們眼睛里發出的亮光都集中到那個生日蛋糕上。劉愛美解釋，侄子劉曉亮過生日呢。劉文高從妹妹手里接過蛋糕問：很貴吧？這東西只有城里人過生日才吃呢，咱只在電視上見過！

劉曉亮當然很高興，吵著馬上打開吃。傻女人抱起兒子，照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乖寶寶，吃完飯才能吃蛋糕，還要點蠟燭、唱生日歌呢！你曉明哥哥過生日時我都給他買蛋糕，你聽話，以后你再過生日，咱都買大蛋糕！

劉曉亮的名字，是傻女人取的。她說， 自己的大兒子叫曉明，二兒子就叫曉亮吧。劉文高以為是小亮，傻女人專門寫到紙上：曉亮。她還強調，是拂曉的曉，天亮了，拂曉就是天亮了，用于人名，是希望寶寶一生都生活在光明之中。

沒想到，那是傻女人給劉曉亮過的最后一個生日，她再也沒有機會給兒子買生日蛋糕。

當晚下半夜，傻女人忽然在夢中驚醒，她拉開被子從床上彈跳下來，連外衣都沒穿，打開房門沖出去，彎腰從地上摸起了一塊半頭磚，又直起腰回頭跑進屋里，先掀起布門簾進了劉父的房間，照劉父臉上砸了兩下，轉身再跑進自己的房間，照劉文高的臉上砸了兩下，她手中的磚頭又要朝兒子的臉上砸去，卻忽然停住了。

劉父驚叫起來，劉文高驚叫起來，被驚叫聲驚醒的劉曉亮大聲哭了起來。夜正深，整個王劉莊連聲狗叫都聽不見，這一家人突然間的驚懼的動靜，也驚醒了住在劉文高家西鄰的二弟劉文遠全家，他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劉父和劉文高臉上都鮮血淋淋的，把劉文遠兩口子及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專、小專都嚇壞了。劉文高的家里，亂成了一鍋粥。大家使勁定了定神，才弄明白，估計是傻女人在睡夢中受了什么刺激，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把全家人都假想成了壞人，她自己則像英雄一樣去自保戰斗，最終讓她眾神歸位的，不是公爹和丈夫的驚叫聲，而是母親對兒子的本能認識。

劉文高嚇得說不出話來。劉父無端挨了板磚，疼得直喘冷氣，心口的憤懣更是無處發泄：弄了這么個傻媳婦回來，這不是要害死咱全家？反正已經給你生下兒子了，趕緊把她送走吧！

劉父的理由很充分，傻女人說過，她是殺了丈夫逃跑出來的，現在受了刺激就打人，保不準再一次受了什么刺激也會拿刀子。二弟劉文遠兩口子及兩個孩子，也都贊同劉父的看法。

劉文高慢慢地定神，他不同意父親的說法。雖說她只是個傻女人，但這幾年的日子，劉文高吃得香甜，睡得安穩，下地干活外出打工都感到渾身有力氣，夜晚上了炕，他也能享受作為一個男人的快樂。最重要的是，傻女人生了一個兒子，她畢竟是劉曉亮的親娘，如果送走了她，兒子就成了沒娘的孩子，這沒娘的孩子將來肯定要比人家父母雙全的孩子多吃幾麻袋的苦。

劉文高拿孩子說事，和父親商量，以后只要注意一些，別刺激到她，并防著她點，就不會出什么大問題的。而且，以他的年紀和家庭情況，想再另找個女人，也絕非易事。

劉父想了想，劉文高說得也在理，畢竟孫子是親生的，沒有親娘的孩子必然是處境凄慘的。他不再堅持送走傻女人，但嘴里說著：這以后日子怎么過？天天得擔驚受怕的！

劉文遠提出，就算不送走傻女人，也得教訓教訓她。傻子嘛，就和小孩子一樣，犯了錯挨頓打，以后就不敢再犯同樣的錯了。

仿佛二弟說得不無道理。既然父親不再堅持送走傻女人，劉文高覺得也應該給父親個交待，他默認了二弟的說法。

在長輩們的授意下，教訓傻女人由劉文遠的兩個兒子大專、小專執行。

大專伸出巴掌，照著女人的臉面來回扇了一會兒，女人的面色變得像水泥墻一樣烏青。

小專抬起右腿，朝著女人的胸口踹了幾腳，女人跌坐在地上捂著心口窩喘不過氣來。

教訓罷了傻女人，一大家子人才想起來，劉父和劉文高兩人臉上有傷，需要送到醫院清洗包扎一下。劉文遠撥打了急救電話120。他怕救護車黑燈瞎火的走錯路，又打發二兒子小專到村外的大路口去迎一下救護車。

誰也沒想到，小專沒把救護車領回家里，他自己被救護車拉走了。小專剛出村口，身后就突突突開來了一輛早起趕路的拖拉機。拖拉機撞倒了小專，并從他的右大腿上軋了過去。

大家在等著小專把救護車迎到家里，好拉著劉父和劉文高去醫院處理傷口。左等右等，一直沒聽到救護車的嗚哇聲，就在都感覺等得久到令人無法忍受時，劉文遠家里的電話丁零零地響起來，在寂靜的凌晨，這聲音很容易就傳到了一墻之隔的劉文高家里。劉文遠急忙跑回家接電話。電話是醫院根據小專提供的號碼打來的，小專的右大腿，需要做截肢手術。

劉文遠的妻子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馬上發瘋一樣地嚎叫起來，撲向傻女人連撕帶抓：都是你這臭女人，喪門星，你害你自己的男人還不夠，這樣來害我兒子……

劉父和劉文高的面部傷口，都已開始凝血。比起小專的受傷，這爺倆的傷情都微不足道。各自去洗了一把臉，沒有必要再去醫院處理了。

傻女人是送走還是留下，不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天亮后，劉文高出去找到一個有四輪農用車的鄉鄰，央請幫著出個遠門。他默默地給傻女人收拾了些衣服包起來，又放上了些饅頭、熟雞蛋和咸菜。劉文高知道，這種生離，就是永別，他的心臟像用粗麻繩勒著一樣緊得發痛，他想和傻女人解釋些什么，叮囑些什么，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摸了摸發酸的鼻頭，使勁吞咽了一口唾沫，說：不是我不留你，事情沒法收拾了，我說了也不算，你出去另謀個好生活吧！說這些話時，劉文高眼睛不敢正視傻女人，扭頭看著門口外面一只用了十幾年的小木板凳，被夜間的露水打濕了，太陽出來一照，好像誰的腦門上出著冷汗，他忽然間想起小時候經常唱的一首當地民謠：

小板凳，彎彎爪（zhao），說了個媳婦不大好，又拉下，又尿下，打光棍子不要她！

三

從此，王劉莊的人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傻女人。

從此，在王劉莊人的印象中，劉曉亮一直瘦瘦弱弱，好像他的褲子總是在腳踝以上，露出沒有穿襪子的腳腕，好像他的鞋子最前端總是被大腳趾頂破，好像他的褂子前襟上總是灰乎乎的一片斑駁污漬。

劉曉亮13歲讀了初一。一個周五傍晚，住校寄讀的劉曉亮放學回來，家里的大門口柵欄卻上著一把五星牌鐵鎖，他想到西鄰的二叔劉文遠家問問。這時，二嬸打開一扇門出來了，嘴里咕咕地喚著，她迎面遇到了劉曉亮，但嘴里的呼喚聲并沒有停下來。劉曉亮問：二嬸，你知道我爺爺和爸爸去哪了不？

二嬸停了咕咕聲，翻了翻眼皮，說：這些死雞，黑天了也不知道回家宿窩。他爺倆到哪了，我還真不知道，人家出去還和我說？

三四只蘆花雞聽到主人的呼喚，爭相從道門往院里跑。二嬸不再說什么，嘴里又吆吆地喚起了尚未歸家的狗。劉曉亮扭過頭去，牙齒咬破了嘴唇。

劉曉亮14歲讀了初二。班里開了生理衛生課，講到青春期部分，老師說，這些由同學們自學完成，重點掌握幾個名詞解釋：第二性征，變聲期，月經，夢遺…… 一些關于生理發育的秘密，少男少女們看了書本后偷偷地面紅耳赤。晚上，劉曉亮忍不住想起生理衛生課上的內容，女性和男性在生理特征上差別真大，可是，自己原來好像并不知道這些。家里就他和爺爺、爸爸，筷子夾骨頭光棍三條，不像人家家里有女人。媽媽，劉曉亮也經常會想她，但現在都已想不起她的面容來了，甚至已經記不起媽媽臨別前那個依依不舍的溫暖懷抱了。依稀記得，媽媽很疼愛他，他小時候過生日時吃過一次蛋糕，媽媽給他點過生日蠟燭，唱過“祝你生日快樂”，蛋糕真香真甜啊，但媽媽好像只吃了一小口。也依稀記得，當年是爺爺堅決主張把媽媽送走。爺爺和爸爸卻都說，媽媽是個瘋婆娘，窩里拉，窩里尿，只知道自己搶著吃好東西，嫌這個家里太窮，不能頓頓吃肉，趁著爺爺和爸爸下地干活時，自己跑了。

每次周日傍晚從家里回到學校，同學們都在交流，回家媽媽給做了煎魚、炸了藕合、燉了排骨、包了水餃什么的，吃撐著了，上學前又給放上了甘蔗、餅干、冰糖等好吃的。劉曉亮總是呆在一旁默不作聲，他不想聽，可同學們的話卻一句不落地鉆到了他的耳朵里。有時他想，就是有個窩里拉窩里尿的傻子娘也好啊，哪怕周末回家給他一巴掌，他回來可以說，媽媽嫌他做錯了事，教訓他了。

劉曉亮15歲讀了初三。劉文高已經是56歲了，看起來就像一個老頭兒，他的兩個膝蓋、兩個肩膀及腰都很疼，遇到陰天疼得更厲害。王劉莊有個開出租車的村民，見多識廣，打聽到在東營市某個村里，有個神醫專治關節疼、腰疼，一針見效，腰疼得爬不起來的人，打上針后就可以健步如飛。打一針60元，租車費50元，劉文高已經連續去打了6針。也有人建議他去貼膏藥、針灸，但他覺得那些土辦法見效太慢，不如神醫打針效果好。兒子還沒有長大成人，劉文高最怕自己的身體撐不住了。劉曉亮學習很好，劉文高希望他能考個重點高中，將來也考個大學，一躍跳出農門，到出門就是柏油路和高樓大廈的城里去上班。

劉曉亮多少有些貪玩。特別是周五傍晚回家后在家里過的兩天周末，劉文高希望他能抓緊時間學習學習，熟能生巧，溫故知新，笨鳥先飛，但劉曉亮回家后很愿意到處玩玩，和鄰居搬出桌子打打牌，趁大人不注意看會兒電視。晚上，劉文高在里間關著門看電視，劉曉亮在外間做功課，卻偷偷從里間與外間通著的玻璃窗里老遠窺看。一次，劉曉亮正在外間站在離玻璃窗一米多遠的地方偷偷看電視，爺爺從房門里忽然出來了，他的耳朵有些背了，說話聲音很高，大著嗓門教訓起來：你這孩子，你爸渾身都疼成那樣了，天天還想辦法干活賺錢給你攢學費，想供你上高中上大學。讓你學習你還偷著看電視，誰家的孩子像你這么不懂事？依我看，考上高中就上，考不上拉倒！

聽著爺爺的教訓，劉曉亮突然想起了母親被送走時，爺爺也是大著嗓門宣講他那不容置疑的決定。誰家的孩子像我一樣不懂事？誰家的孩子像我一樣沒有媽媽疼？媽媽走的那個早晨，漫天云層被初升的太陽映得血紅，劉曉亮的淚珠子骨碌骨碌落到褂子上，也被映得血紅。

劉曉亮覺得到渾身鮮紅的血都在往上涌，都沖到了腦子里，頭上就像戴了孫悟空的緊箍咒一樣又痛又木，手像不聽指揮一樣，抬起來朝著爺爺臉上揮了三巴掌。劉文高聽到動靜忙從里間出來，拉住了兒子的手：我怎么養了你這么一個東西？誰有打老人的？那是你爺爺啊！

劉曉亮感覺眼眶里癢癢的，卻朝著爸爸哈哈大笑起來：你罵我！你再罵我！你再罵我我就離家出走！

劉曉亮16歲時參加了中考。本村同時考高中的同學一共7人，其中劉曉亮是平時學習最好的，但是只有劉曉亮沒有考上正取生，需要多拿一萬兩千元擇校費才能上高中。

劉文高給兒子拿不起這筆擇校生費用。他覺得父親說的話很對，像這種一窮二白的家庭，孩子有幸考上學就去上，考不上就只能拉倒。

劉曉亮一直篤定自己要考高中，上大學。中考失利，爸爸、爺爺都說不讓他上學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槍打進了一粒子彈，生疼生疼地往外冒著血。一連三天，劉曉亮不吃不喝，也不到炕上睡覺，天天和衣躺在外間的一把舊連椅上，不洗臉、不洗腳。看著兒子，劉文高仿佛透過時光的迷霧，看到了青年時的自己，因為母親不同意拿出20元彩禮錢給自己中意的王翠蘭，他也曾經絕食三天，但他當時還喝水。

那一夜，劉文高蹲在門口外面抽了兩盒哈德門，次日一早，他到二弟劉文遠家里去了。二弟說：不是我不想借錢，但我實在沒攢下錢啊，大專剛結了婚，小專拄著拐賺不了錢，我還得養他。再說了，你現在給他借擇校費，那他接下來三年高中，你還要借學費？如果能考上大學，也得借吧？你光借不還，別說人家沒有錢，人家有錢也不敢借給你！

從二弟家出來，劉文高沒再去三弟家里碰運氣。劉文高踢踢踏踏拖著雙腿回了家。劉父耳聾，但眼明心亮，他指著大兒子高聲嚷起來：我說考上就上，考不上就拉倒，孩子聽不到心里，你也聽不進去？還出去借錢，出去找誰借錢能借到？

劉文高扔掉手里的煙屁股，狠狠用腳踩了一下，在院子里站了十來分鐘。太陽剛剛升起來，南墻里一棵柿子樹，葉子被照得油光泛亮，樹上已經坐了密密的一層小青果，掛果的枝子被壓得微微彎著向下沉。他洗了洗手，到西屋的灶臺前揭開鍋，點上柴火熱饅頭。停了火，他到咸菜甕里取了個辣疙瘩，用水沖洗一下，切了一堆咸菜絲，又剝了一棵蔥切成絲，用一只大白碗盛了咸菜絲和蔥絲，倒了點醋拌了拌，用手拍了一下腦袋，又拿了一支筷子從瓶里蘸出三滴香油。劉文高把饅頭和咸菜端到了堂屋里一張灰綠色的長條桌上，然后拿了一只小板凳，坐在了兒子躺著的連椅前，伸出右手，抓住劉曉亮的左手：兒子，起來咱吃飯吧。拿擇校費，我確實辦不到，但是，你想上學，咱就去找找初中老師，復讀一年再考高中！

劉曉亮聽見這些話，闔著的眼皮叭地抬了起來，緊攥著父親的右手，一下子坐起來：真的？爺爺不是說，我考不上就拉倒嗎？

劉文高扭頭看了看坐在院子里的老父親，壓低聲音說：我是他兒子，我的事他管得著；但你是我兒子，你的事我管得著。你上不上學，我說了算，不是他說了算！你去復課，一定要好好學習，明年咱一定考上高中，將來還要考個重點大學，以后干份好工作，找個好媳婦，去城里過好日子！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