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我在壩上拍攝古長城的紀錄片時,有幸遇到了胡老爺子。
胡老爺子一頭白發,古銅膚色,聲若洪鐘。他是一名長城土專家,用他的話說,長城都在他肚子里。咳,也不怕酒精把長城泡塌了。
壩上野狐嶺一帶的長城人跡罕至,很多還保持著原始的狀態,摸塊石頭,仿佛可以感受到古代戍邊將士的體溫。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那種震撼,現在余波猶存。就是在這樣的共鳴里,胡老爺子和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春節他發來短信還感嘆:“壩上酒酣時,野狐不了情。”
正是在酒酣之際,他講了他的初戀故事。
2
花開花落,雁來雁歸,上世紀60年代,老爺子剛剛18歲,叫小胡。
小胡剛從張家口師范畢業,被分配到內蒙草原一個軍馬場,跟蒙古老漢巴圖大爺學放馬。讓他自豪的是,他一去,就有了屬于他自己的坐騎,一匹棗紅色的軍馬。
“那年頭,有一匹自己的馬,就和現在有一輛專車一樣。”老爺子感嘆道。
就這樣,在寂寥的草原上,小胡、巴圖大爺和馬群相依為命,開始了他們的放牧生涯。
3
一個冬日的早晨,小胡照例騎在棗紅馬上游蕩,這時一陣雜亂的羊叫聲傳來,遠處的轆轆井邊,圍著一大群羊,急等著喝水。
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羊皮大襖的羊倌,正在佝僂著腰,努力地從井里打水,鐵桶被井壁碰得哐哐地響。小胡判斷,這肯定是新來的學生,這個軍馬場經常有城里的知青下來。
過了半天,羊依然在叫,看起來這個羊倌夠笨的,竟然沒有打上水來。
小胡策馬過去,很快,羊就不叫了。
小胡給羊倌講起了從井里打水的技巧。最后羊倌說:“謝謝你啊。”
啊?是個女的?
這時,小胡才看清,眼前這個臃腫的羊倌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那時候,零下幾十度,無論男女,都是狗皮帽子老羊皮襖,捂得嚴嚴的,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老爺子回憶說。
小羊倌的到來,讓小馬倌的生活就發生了甜蜜的變化。每天,他只有遠遠看到潔白的羊群時,他的心才踏實起來。
4
在草原上,小胡最喜歡的事就是烤野兔吃,那是巴圖大爺的拿手活。
一天,剛烤熟一只野兔,巴圖大爺沖小胡擠擠眼,說:“去,把那個放羊的小姑娘叫來吧。”小胡仿佛被看透了心思,臉紅了。是呀,小胡天天往那里看,人都快變成長頸鹿了。
就這樣,小胡第一次騎馬走進了羊群。
“回來的時候,我們騎一匹馬,她坐在我的身后,我感到她的腳擦著我的背,那種感覺太好了。”老爺子邊說,邊有節奏地比劃著,他依然陶醉在背部的摩擦中。
“那段路太短了,怎么一轉眼就到了呢?”老爺子遺憾道。
也就是從吃兔肉開始,小胡知道了這個羊倌叫小紅,北京來的知青。
從此,在放馬之外,小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追兔子。只要發現兔子,小胡一定會拼命抓住它,因為每一次烤全兔,都是小胡的一次心跳的聚會。
就這樣,小胡變成了草原上一個追兔子的絕世高手。
“后來兔子都認識我了,看見我干脆就不跑了,嚇的。”老爺子總結說。
5
一天,小紅說:“你能幫我送封信嗎?”
“當然能。”小胡太高興了。每次來,小紅都很少說話,顯得心事重重的。小胡也奇怪,以前分配來知青,都是一批一批的,而小紅卻是一個人單獨被送來的,顯得那么神秘。
老爺子回憶說:“這應該是小紅信任我的開始。”
能寄信的地方在60多里地以外,相當于內地的鄉鎮。小胡有軍馬,況且是給小紅送信,小胡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喜歡干的事情。
小紅的宿舍在軍馬場的另一邊,平時男的很少進去。小胡第一次怯生生走進了小紅的宿舍,在小紅從包里拿信時,小胡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氣。
“這是什么味道呢,這么好聞?”小胡問。
小紅拿出一塊粉紅色的東西,說:“這是香皂。”
小胡第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那么好聞的香皂,一直到現在,老爺子還記得那清香的味道。
“那是女人的香氣。”老爺子回憶說。以后幾十年,老爺子買香皂時,都要先拿起來聞聞,一定要小紅的那種味道。
臨走時,小紅還給小胡一顆很好看的水果糖,小胡偷偷把它放到了口袋里,他沒舍得吃。
6
后來,小紅不放羊了,被安排在軍馬場的衛生室值班。這樣,小胡就不能天天見小紅了。
小胡魂不守舍的。不知為什么,自從小紅不再放羊,那些兔子,小胡怎么也追不上了。
每次放馬回來,小胡都想到衛生所找小紅,可是身體那么好,怎么也不得場病呢?
“那個年代,沒事是不能隨便找女孩子的。”老爺子解釋說。
就只能遠遠地看著衛生所。終于有一天, 小紅出門不知干啥,看到了呆呆望著這里的小胡,就走了過來,問:“小胡,你找我?”
“晚上,我們到那邊去?”小胡鼓足勇氣,指了指遠處的一個大草垛,說。雖然是冬天,說這話時,小胡竟然滿臉都是汗。
就這樣,小胡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約會。
“剛開始,我們躺在草堆上,離得很遠,但草很滑,慢慢地,我們都往中間滑,最后就挨在一起了。”老爺子說。
第一次和女人躺在一起,小胡的心就要跳出來了。
草原的夜很冷,但有滿天的星星,還有干凈的月光。月光下的小紅雖然被狗皮帽子遮擋了臉,可仍是那么美麗。為了多看幾眼小紅,小胡爬了起來,趴著和小紅聊天。
“也許是小紅太好看了,也許是她笑的太好聽了,當時我就想親親她。”老爺子說這話時,好像仍在鼓足勇氣一樣。
在說完一個什么話題時,倆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小胡看看小紅,發現小紅的眼睛閃著光,也在直直地看著他。
不知不覺地,小胡就離小紅的臉越來越近了。小紅已經閉上了眼睛。
“唉喲。”就在這時,小紅突然叫了一聲,坐了起來,用手不停地撲打臉上的東西。
原來小胡的狗皮帽子的帽檐上結了很厚的冰霜,在他低頭快親到小紅的時候,冰塊一下子全掉到了小紅的臉上。
“如果不馬上把冰塊打掉就粘上了,能把臉粘爛。零下30多度呢。”老爺子解釋說。
打掉了臉上的冰塊,小紅也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了。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要回去了,太晚了不好。”說著就滑下了草垛。
兩人默默走著,小胡還沉浸在剛才的慌亂中。這時小紅突然說:“我不叫小紅。”
小胡愣了一下,問:“那你叫什么名字?”
“以后再告訴你吧,現在還不能說。”小紅說。
回到宿舍,小胡使勁摔打著狗皮帽子,要不是它搗亂,怎么會親不到小紅呢?
“可是,小紅到底叫什么呢?她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名字呢?”
7
這事小胡想很久了,他想給小紅送點禮物,來表達一下自己愛戀的心情。
可是送什么呢?小胡犯難了。除了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以外,小胡可以說一無所有。
小胡想起了60里地以外的那個小代銷點。
這個代銷點是草原上方圓百里惟一的商店,柜臺上稀稀落落地擺一些日常用品,但就是這些日用品,也都是憑票供應的。站柜臺的小伙子,是旗上一位領導的孩子,在當時,這可是一個人人羨慕的好工作。
小胡摸了摸身上僅有的兩塊錢,心想,就給小紅稱一斤白糖吧。
每次小胡去代銷點,看到那個醬紫色的半大瓷缸子里,白糖閃著晶瑩的光芒,小胡就涎水漣漣。天天喝一碗白糖水,那是小胡夢想中的事。
那甜甜的糖水,小紅應該天天喝才對。小胡想。
可是,小胡沒買白糖的票,怎么辦呢?
下午,小胡給巴圖大爺說,他要去代銷點。他心里有把握,他是有辦法買回一包白糖的。
告別了巴圖大爺,小胡歡快地縱馬奔馳而去,一會兒消失在草原深處。
原來站柜臺的小伙子是一個騎馬愛好者,每次小胡來,他都要騎上小胡的棗紅馬過一下癮。小胡心疼自己的馬,每次只讓他騎一小會兒。
“他喜歡騎馬,就像現在的年輕人喜歡開車一樣。”老爺子說。
小胡到了代銷點,直接對小伙子說:“今天,馬讓你隨便騎。”
小伙子受寵若驚,鎖了門,拉了馬韁就要走。
“但有個條件。”小胡義正詞嚴,手始終沒松開韁繩。
小伙子吃了一驚,問:“騎馬還有什么條件?”
“賣我一斤白糖。”小胡視死如歸地說。
“不行,不行。一斤太多了。”小伙子幾乎要喊了起來。
“不行,就一斤。”
“半斤。”
“一斤。”
小胡始終拉著臉,但小伙子也寸步不讓,說那是有指標的,沒有票賣人東西是要犯錯誤的。最后,沒辦法,兩人以半斤白糖成交。
當小胡拿到那包被報紙包著、拳頭大小的半斤白糖的時候,天就要黑了。
小胡生怕白糖丟了,直接把糖塞進自己的懷里,放在了貼著胸口的地方。
拍了拍胸,確信沒了問題,小胡翻身上了馬。駿馬長嘶揚蹄,如箭一樣,很快消失在草原昏黃的暮色里。
小胡算計著,回到軍馬場小紅應該剛剛吃過晚飯,今天是可以把糖給小紅送去的。想象著小紅喝上糖水幸福的表情時,小胡的心早已醉了。
大紅馬也好像知道了主人的心思,瘋狂地奔跑著,風在小胡耳邊呼嘯而過。小胡竟然出了滿身大汗,他也說不清是熱的還是激動的。
就這樣,小胡暈暈乎乎地飄回來了。
當他翻身下馬,急急伸手從老羊皮襖里摸那半斤白糖時,小胡“哎呀”大叫了一聲。
“壞了,壞了。”小胡急得直跺腳,原來那半斤糖早已被汗水浸濕,化了。
8
小胡只好回到了宿舍,今天沒法給小紅送糖了。
對著那坨結成疙瘩的白糖,小胡后悔不迭,自己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后果呢?
沒辦法,在昏黃的油燈下,小胡好不容易找來幾張白紙,把那半斤白糖疙瘩放了上去。
他先把粘上的報紙一點一點地撕掉,然后拿根筷子,把糖疙瘩一點點搗開,涼勻。只有這樣,再把糖包起來的時候,才不會顯得那么少。
“那撕下來的報紙也舍不得扔,我泡了一碗糖水喝,那個甜呢,那時候也不知道報紙有毒。”老爺子說著“哧”地喝了一口酒,就好像在喝那一碗漂著紙屑的白糖水。
把白糖晾干,再用干凈的紙重新包好,已經半夜了。小胡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了一個最安全的地方。
設想著明天見到小紅的種種細節,小胡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9
整個白天,小胡都心不在焉的。這一點,巴圖大爺都看出來了。
“孩子,你今天怎么了?”
“我沒事,大爺。”小胡有點羞澀地說。巴圖大爺搖了搖頭,笑笑。
這一天可真是漫長啊。
天終于快黑了。馬群終于可以回圈了。
10
安頓好馬群,小胡回宿舍拿到那包糖,就往衛生所跑去,這時候,小紅應該還沒有下班呢。
“你找誰呢小伙子?”剛走到衛生所門口,就有一個中年婦女攔住小胡問。
小胡囁嚅著,說:“我找小紅。”
“你是小胡吧?小紅走了。”
“她走了?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給,這是小紅留給你的。”
這是從日記本上撕下的一張紙,上面用圓珠筆寫下了七個字:“我走了。等我的信。”
字跡很娟秀,但很潦草,一看就是急急忙忙寫下的。
原來下午,馬場突然來了兩個開吉普車的軍人,他們馬上要帶小紅離開這里。到哪里去?兩名軍人沒說。
小紅收拾好東西,還是磨蹭著不走,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在等小胡,可是她又不能說,這是兩個人的秘密。
可是小胡在放馬,他今天能來嗎?小紅就那樣磨蹭著,怎么也不愿走。
兩個軍人急了,不斷地催促她:“快走吧,不然天就黑了,還有很遠的路呢。”
“再等一會兒,我還有點事。”小紅一會兒去喝水,一會兒去廁所,一會兒說不舒服,反正所有拖延時間的手段她都用了。
最后實在不行了,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車.
車子已經發動了,小紅又從車上跳了下來,把那張字條交給了大嫂,說:“如果有一個姓胡的小伙子來找我,你一定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我走了。”
就這樣,小紅跟著吉普車走了。
大嫂說:“小紅走的時候還哭了。”
說著,大嫂的眼圈也紅了。
11
小胡拿著那包白糖,呆住了。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怎么也不相信,小紅就這樣走了。
等反應過來,小胡撒腿就跑。
馬圈里,巴圖大爺還在忙乎。看見小胡拉棗紅馬,就問:“你干嗎去孩子?”
小胡沒有說話,他騎上馬,順著吉普車的車印,追了過去。
12
“其實我是邊哭邊追的。可是我不知道我已經哭了。”老爺子喝著酒,眼圈紅紅的。
就這樣,小胡追啊追啊,不知道追了多久。
天黑了。
可是,哪里有吉普車的影子啊。
“后來,我就慢慢失去意識了,不知道我是誰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想著死掉算了。太突然了,可能是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痛苦吧。”老爺子沉默一會兒,說。
再后來,小胡從棗紅色的馬上一頭栽了下來。在倒下的那一刻,小胡,緊緊抓住了懷里的那包白糖。
糖,又被汗水浸透了。
13
“孩子,孩子。”小胡醒來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就覺得那聲音很遠,我就使勁睜眼睛,可怎么也睜不開。”老爺子回憶說:“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夢中。”
“孩子,孩子,醒醒啊。你不能這樣啊孩子。”那是巴圖大爺的聲音。
原來巴圖大爺看小胡一句話不說,騎上馬就走,猜想可能會有事情發生。他不放心,就在后面騎馬追了上來。可是小胡的馬騎得太快了,他怎么也追不上。直到他聽到棗紅馬焦急的嘶叫聲。
“大爺,小紅走了。”小胡醒來后,就趴在巴圖大爺懷里痛哭起來。
“孩子啊,人都是有命的。她是北京來的人,不會留在草原的。”巴圖大爺一遍遍安慰著小胡。
“人都是有命的。”
最后,巴圖大爺把小胡抱上了自己的馬。
小胡倚靠在巴圖大爺的后背上,哭了一路。
那匹棗紅馬,一直默默地跟在他們后面。
14
小胡病了,直直地躺在炕上。
沒有力氣說話,沒有力氣吃飯,眼睛就那樣向上望著。
“我看到的東西都是紅的,天也是紅的。人都傻了。”老爺子搖著頭說:“那就叫痛不欲生吧。”
每天,巴圖大爺都來看他,勸他。
“沒有巴圖大爺,我可能挺不過這一關。”老爺子說。
“小紅在的時候,我天天想著能得場病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去衛生所看病,去見到小紅。現在真病了,小紅卻走了。”老爺子又說。
小胡就這樣不吃不喝躺了一星期,一下子瘦了20多斤。
15
最讓小胡后悔的是,上次小紅讓他寄信的時候,怎么就沒多看一眼收信人的地址呢?那好像是幾個數字的信箱,甚至收信人的名字他也沒看清。
那時候,他覺得時間還多著呢。
現在他只有等小紅的來信了,這也是小胡的惟一希望。
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始終也沒等到小紅的信。
“是小紅把我忘了嗎?”小胡開始懷疑自己,不過是她讓我等她的信的呀。
就在這樣的煎熬中,春節到了。
一天,領導突然找他談話,他們這批學生又被分到河北壩上的一個縣去學農。
就這樣,冥冥中,小胡的命運又走到了另一個方向。
16
雖然離開了軍馬場,但小胡的心還留在那里。
他總覺得小紅會有信來。
大半年了,卻沒有軍馬場的任何消息。也沒巴圖大爺的消息。
后來終于碰到了軍馬場的一個熟人,他說:“我好像看到有你兩封信,北京來的。”
第二天,小胡請了假,直接去了軍馬場。
可是,信沒找到。收發信的人說:當時查無此人,好像把信給退了回去。
原來巴圖大爺也下放到另一個地方放馬去了。那年頭,兵荒馬亂的。就這樣,小胡和小紅永遠失去了聯系。
一轉眼,40多年過去了。
現在老爺子還保留著和小紅有關的兩樣東西:一個是那7個字的字條,另一個,就是那一塊好看的水果糖紙。它們被夾在一本小胡在軍馬場用過的舊筆記本里,那是小胡和老胡生命中最重要的愛情信物。
“我每次到北京,走在北京的大街上,都覺得,在茫茫人海中,我會和小紅擦肩而過,只是,我沒看到她。”老爺子說。
那天,我們都喝多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