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茅盾對馬克思主義悲劇敘事理論的接受是高度自覺的,并且在小說創作中對馬克思主義悲劇敘事理論進行了杰出的實踐,《子夜》就是這種實踐的典范。《子夜》的悲劇敘事不僅局限于恩格斯對悲劇沖突的論斷,而還有著自己獨特的悲劇形式創造,有著超越馬克思主義悲劇沖突的豐富內涵。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 敘事 悲劇 中國化
《子夜》在敘事形態上的最高形式是悲劇敘事。悲劇的本質在于矛盾沖突,在沖突中展示人物的悲劇命運,沒有沖突就沒有悲劇,依據這樣的觀念,恩格斯提出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1}的命題,這一命題的深刻意義在于,它是著眼于歷史和現實的關系來揭示悲劇沖突的,從而賦予了悲劇以深廣的社會歷史內涵。這樣一種悲劇沖突類型,正是《子夜》在它的敘事情節中所要體現的。小說中的吳蓀甫是“由歷史和社會條件所必然造成的悲劇的主人公”,不論吳蓀甫的主觀動機如何,“他的愿望是抵抗帝國主義、官僚買辦,實現自己國家的工業化。這正與我國整個民族的歷史愿望相吻合。”但是,這個愿望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吳蓀甫盡管在才干、人格、氣質、風度等方面都遠遠超過粗俗鄙陋的趙伯韜之流,“然而他卻慘敗于后者之手,這不是他本人的過失,而是無法抗拒的社會和歷史的必然。”{2}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吳蓀甫的悲劇有一定的概括性,是當時半殖民地中國工業資本家共同命運的寫照。
《子夜》的悲劇敘事不僅局限于恩格斯對悲劇沖突的論斷,而還有著自己獨特的悲劇形式創造,有著超越馬克思主義悲劇沖突的豐富內涵。吳蓀甫作為一個有著濃郁的浪漫色彩的悲劇形象,其精神世界始終激蕩著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他天真地相信,“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的!”他的帶有幻想成分的理想主義,不但在現實面前屢屢碰壁,而且受到了來自他的妻子林佩瑤的否定:“一個人的理想遲早總要失敗。”吳蓀甫的悲劇結局的確也驗證了林佩瑤的說法。吳蓀甫的理想中,其實還包含著道義信仰的成分,他與杜竹齋、劉玉英、唐云山都是出于道義的原則結合在一起的,不過這種原則有一種單向性,就是從吳蓀甫這方面來看是把道義放在第一位的。劉玉英雖稱吳蓀甫是表叔,但卻并不忠實,而是兩頭做內線,兩面拿好處。政治人物唐云山能夠打動吳蓀甫,主要因為他的政治主張,在他看來,“要政治上軌道,不是靠軍人就能辦到。辦實業的人——工業資本家,應該發揮他們的力量,逼迫政治上軌道。”也就是在這一點上,吳蓀甫和唐云山成了“莫逆之交”。但是,唐云山到香港后,屢次發來的電報都說,“香港的工商界有力分子接洽得有了眉目”,“弄到了款子就立即電匯來”,“即日要回上海”,可是每封電報都只是“空心湯圓”,電報而已,沒有任何實際行動,這使得吳蓀甫最終連苦笑的影子也沒有了。吳蓀甫與杜竹齋是至親,吳蓀甫本想與他“彼此提攜,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彼此結成攻守同盟,共同抗衡趙伯韜,但杜竹齋卻每每在關鍵時刻失信。吳蓀甫和他約好做空頭,他卻乘吳蓀甫拋出的時候補進;吳蓀甫請他不做多頭,守中立,并把市場上的內情告訴了他,不料他又是乘吳蓀甫壓低了價錢就補進。在公債市場決戰的最后階段,由于杜竹齋背離了和吳蓀甫的約定,導致吳蓀甫全線崩潰。事實證明,在和這些人的關系上,吳蓀甫的道義理想是輸給了現實的資本原則,一貫奉行資本原則的他,本想依靠道義的衣裳成就更高的資本夢想,卻料想不到反被現實資本原則所愚弄,這些人最后都背信棄義,使吳蓀甫陷入困境和敗局。
吳蓀甫的對手是貪婪的,吳蓀甫自己也不例外,他之所以強力吞并小資本家,建立益中信托公司,就是因為壟斷公司“是資本積累的強有力的手段”{3};他之所以投入公債交易,目的也是為了擴大資本積累。客觀地說,吳蓀甫辦工廠、經營實業是內行,做公債卻是外行,遠不如杜竹齋專業。可是,吳蓀甫卻兩樣都要做,這是由他的貪婪本性所決定的,其結果是兩樣都不行,就如孫吉人心里所抱怨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惡這種投機事業,卻是為他的精力不濟,總覺得顧到了本行事業也就夠累了;而現在,不但做公債和辦廠兩者都弄成騎虎難下之勢,且又一步一步發現了新危險,一步一步證實了老趙的有計劃的經濟封鎖已經成為事實;這種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來當真沒有多大把握能夠沖得出去。”孫吉人盡管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為時已晚,他不能改變吳蓀甫的貪婪本性,悲劇的禍根早已由吳蓀甫種下了。
吳蓀甫的悲劇還是他自身的性格悲劇。吳蓀甫的性格其實是具有兩重性:一方面表現為冒險、野心、貪婪;一方面表現為狹隘、好斗、剛愎,前者導致做大,騎虎難下,后者導致一意孤行,把錯誤堅持到底,以致釀成悲劇。特別是在吳蓀甫命運的后期,其性格中的積極面在日漸收縮,而性格中的消極面卻不斷擴大,以致成為性格的主導成分。對此,和吳蓀甫同屬一個集團的孫吉人、王和甫看得很清楚,但只能舍命陪君子,往前沖。杜竹齋則相反,為了自身的安全,他是想方設法抽出自己在利益中的資本,并脫離吳蓀甫的陣營。吳蓀甫的性格不但給自己帶來了不幸,也給他的集團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但這結局并不悲涼,卻顯得有些悲壯,這是因為作者似乎把這個人物英雄化了。
馬克思在論述資本家的情感特征時,曾引用了歌德《浮士德》中的一句話:“啊,他的胸中有兩個靈魂,一個要想同另一個分離!”這兩個靈魂一個受制于積累欲,一個受制于享受欲,“在資本家個人的崇高的心胸中同時展開了積累欲和享受欲之間的浮士德式的沖突。”{4}這種沖突在吳蓀甫和趙伯韜身上表現得略有不同。吳蓀甫是為了積累犧牲了享受,“把積累看做是‘放棄’自己的享受欲”{5},他和他的妻子從來沒有精神的交流,也不好色,面對劉玉英的挑逗,他無動于衷,在他的生活中,“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為了金錢而存在”,連他的生命本身也不例外,吳蓀甫所代表的資產階級,“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賺錢,除了快快發財,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幸福,除了金錢的損失,不知道有別的痛苦。”{6}而趙伯韜則在積累欲和享受欲之間找到了平衡,他以各種手段進行著貪婪的資本積累,他也在飯店包著房間,扒進各色女人,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但是,“揮霍仍然和積累一同增加,一方絕不會妨害另一方。”{7}由此,我們看到,資本對吳蓀甫和趙伯韜的情感異化呈現為兩極化的結果,吳蓀甫是節欲有加,人性遭到扭曲,趙是縱欲過度,墮落到了變態冷酷的地步。
茅盾在《子夜》結尾的藝術處理上,也明顯地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對文學悲劇敘事的要求。按照茅盾起初對小說的結構設計,《子夜》的結局是吳蓀甫與趙伯韜握手言和,小說大綱中的安排是:“最后一章,在亢奮中仍有沒落的心情,故資產階級之兩派于握手言和之后,終覺心情無聊賴,乃互交易其情人而縱淫(吳與趙在廬山相會)。”{8}這個結局與我們在出版物中看到的結局是截然不同的,出版后的小說的結局是吳蓀甫與趙伯韜“一敗一勝”。小說結局設計出現如此巨大的改變,是茅盾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修改的結果。茅盾對修改的過程有過這樣的交代:“1931年4月下旬……秋白在我家住了一兩個星期。那時天天談《子夜》。秋白建議我改變吳蓀甫、趙伯韜兩大集團最后握手言和的結尾,改為一勝一敗。這樣更能強烈地突出工業資本家斗不過金融買辦資本家,中國民族資產階級是沒有出路的,秋白看原稿極細心。”{9}從這里不難看出,瞿秋白建議的修改和茅盾的從命,某種程度上象征了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和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敘事實踐的默契。瞿秋白作為“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典范,“把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現實主義理論和批評與馬克思主義的現實社會實踐性和無產階級階級性聯系起來”,以此展開“對作家藝術家、文學現象和文學作品的理性分析的闡釋”,展開對于“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創作精神”的“科學、全面、系統的解釋”,“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真髓和本質”{10}。茅盾接受瞿秋白的建議對小說結局作出的修改,反映出茅盾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接受是高度自覺的,是從實踐意義上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作出的具體推進。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0頁。
{2} 樂黛云:《〈蝕〉和〈子夜〉的比較分析》,載《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
{3}{4}{5}{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2頁,第651頁,第65頁,第651頁。
{6}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6頁。
{8}{9} 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7頁,第10頁。
{10} 張玉能、張弓:《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言說方
式》,《文藝理論研究》2011年第4期。
作 者:雷世文,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