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
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大江健三郎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蘇珊·桑塔格說:最有價值的閱讀是重讀。蘇珊·桑塔格是西方當代最重要的女知識分子,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心”。懷著這樣一種心愿,我重讀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溫暖人文”系列:《在自己的樹下》、《康復的家庭》和《寬松的紐帶》,以及他的《口述自傳》,他的長篇三部曲《被偷換的孩子》、《愁容童子》和《別了,我的書!》。
這一漫長的重讀旅程,讓我再次走進為之困惑、驚異和深思的文本的同時,愈加深信:比之意味深長的小說,散文的大江更“及物”、也更能喚起青少年讀者的共鳴。所以在這里,我更愿意“以蓄滿淚水的雙眼為耳”(大江語),傾聽大江先生的自述。
因為散文隨筆的大江,同樣也關注社會、歷史的重大變動,但常常是通過講述自己的人生與文學經歷,去迫近時代的大主題。他還常常講到他的家庭,他的智障兒子光。一些場面和細節不斷地提及,但你不會覺得重復,更無關矯情。每一次的提及,是一次個人經驗的梳理。而這樣的梳理,是放在不斷變動的社會語境和知識脈絡上的。
散文隨筆的大江,更洞悉,也更明澈;更寬容,也更從容不迫的溫和。
記得第一次讀大江散文,我驚異地記住了一個細節:大江的長子光出生時,腦部發育不正常。因為智障,光長到二十六歲的年紀,精神年齡還是個孩子。有一天,光給媽媽由佳里寫生日賀卡——每年媽媽過生日,家人都這么慶賀。光這樣寫:
一進入今年,過了很長時間,覺得很多非常痛苦的樣子。由佳里,再忍一忍就好了。學會許多羅馬字,這一天就很愉快。非常痛苦的不是媽媽,只是姥姥。我這就放心了。
這段文字,我當時呆看半天,覺得找不到一種恰切的心情,表達我的震驚。一個智障“孩子”的心,就這樣奇特地攫住了你。五年后、現在,我再讀這樣的文字,就不單單是驚異了——確切說,是現實,是與智障孩子一同生活的現實。
大江的這一系列文字,其實是他人生階段的一次次心靈呈現。家里有個智力殘疾的孩子,大江在經受了“沖擊期”、“否認期”和“混亂期”的痛苦與悲嘆后,作為作家,時刻在思考,自己的文學,如何與兒子的共生重疊起來。因為,“只要我還在從事著文學,自己的文學就要表現與兒子的共同生活。”正是懷著這樣一種信念,大江走過了光出生后的四十余年歷程。在這段歷程里,大江以自己的殘疾兒“作為小說這種語言的模特兒”,創作了大量小說。
大江頻頻在作品中講述和思考“如何與這個孩子共生共存”,從對智障孩子的關愛,升華到對二十世紀人類三大悲劇(奧斯維辛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廣島原子彈爆炸)的關注,乃至對世界和平和人類文明進程的關注。漸入老境的大江,越來越警醒地意識到,如何將陰暗的生活,以從容不迫的溫和來表達。
四十年后,七十一歲的大江對接受采訪的尾崎真理子說:這一切實在不可思議……尾崎真理子不禁感慨:您的小說真是不可思議,您的實際人生同樣不可思議。大江先生到底是擁有特殊意志的人呀,而賦予這個特別意志之力量的人,則是光。大江接著道:真的是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是頻頻出現在大江文章里的一個詞。“不可思議”,成了他表達人生的一種方式,確切說,是他身上的一種獨特氣質。而賦予這氣質的,還是光。
光雖智力低弱,卻對音樂具有敏銳反應。五歲時,他和父親在森林漫步,忽然聽見鳥叫聲,他模仿錄音帶里播音員的聲音說:“這是——秧雞。”這是光第一次用含義明確的語言和父親交流。——對大江來說,恐怕這是他從光身上感受到的第一個“不可思議”。
光進入小學特別班和殘疾兒童學校中級班后,漸漸對鳥叫失去興趣,但他喜歡上了音樂。他沉浸在貝多芬、肖邦、莫扎特、巴赫等音樂家的作品中。他開始練習作曲。終于有一天,大江和妻子由佳里驚訝地看到光用豆芽菜般細長的音符寫出來的第一首曲子。——大江又一次感受到了光賦予他的“不可思議”。
多年后回溯這段日子,大江懷著感恩之心寫道:“如果沒有音樂,光一生都無法表達,我和妻子、光的弟弟妹妹也絕對無法知道。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不能不說從音樂里發現了Grace。我把這個詞理解為人格的高尚、品質的美好、感恩祈禱。我聆聽著光的音樂以及音樂背后超越俗世的自我的東西。”
光從小學特別班畢業,大江為光作的《畢業》曲子配了一首詩。這是他一生甚少的詩作中特別的一首:
一切都在今天結束,
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不可思議。
辛夷花在風中搖晃
畢業了,再見。
……
我們相逢的時候,
你能認出我嗎?
我能認出你嗎?
多年后,著名主持人黑柳徹子(就是寫《窗邊的小豆豆》的女作家)為光主持“大江光特別音樂會”,期間還有很多演奏家參加了光的作品演奏。這首《畢業》即是其中一首。大江因此在很多個場合表達謝意。有一次他說:“如果光不會作曲,我和家人恐怕對他藏于內心最深處的盒子里的纖細感情毫無所知。……我向通過這個過程,把光內心——我甚至想說是靈魂——深處的東西呼喚到我們共同的世界里的音樂家們深表感謝。就是說,我受到他們的生存習慣所給予的恩惠。”
這首《畢業》,也因此被大江讀出了寫作時并未意識到的更多深意。在大江看來,我們的靈魂離開肉體,也就從這個世界“畢業”。然而,并非一切化為烏有,并非等同于沒有生活,而是去了某個地方。這個地方既不是基督教的天國,也不是佛教的凈土,至少是我們無法預知的地方,但肯定是與這世間不同的地方。
光成年后去了職業培訓福利院工作。——說是“成年”,可他一直只有小孩子的智力。大江吐露了一個細節:光每天夜晚睡了一覺后要在十二點過后起床上廁所,四十多年來,每天如此。夏天還好,可一到冬天,因為光無法將毛毯把自己包裹好,就經常引發感冒。而他的支氣管又不太好,這就比較麻煩。于是大江四十多年來,每天夜晚總要工作到那個時段,他在一樓距離光的房間很近的餐廳寫作,當光起床去廁所,就前去照看,把毛毯包裹好。大江稱這是他一天里最后的工作。
四十多年來,每天如此,說來容易,大江坦陳二十來歲那會兒,曾覺得這是無法想象的人生——難道“這就是我的‘永遠’嗎?”
“然而,經過四十年之后再來看這個問題,我便覺察到,每天夜晚,在那個短暫的兩分鐘或三分鐘里,在深夜中,與光稍微說上幾句話,會給我增添怎樣的精力呀!把光的事情寫在小說里,總能夠使我面對嶄新的工作,即便在每天的生活中,他也是以這種方式顯現出積極因素的存在。”
這就是父親的大江和作家的大江,“不可思議”的現實生活和文學生活。這不可思議,是兒子光和文學給予大江的悲愴而又堅韌的奢侈;這不可思議,照得見大江人生中明亮的憂傷,蒼涼的善意,克制的溫暖,乃至文學中積極的美德;這不可思議,凝結了一個殘疾家庭所必然的養育、付出、接受、寬容、寬慰、激勵、感激……乃至更多。
大江在日本交響樂團紀念莫扎特誕生250周年的“安魂曲”演奏會上,曾應邀贈詩一首:
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
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這不可思議的對“生”和“活”的見解,恐怕也是身為“殘疾兒的父親和作家”的大江,獨有的雙重體驗吧!
完美的真相
在以大江視角,寫了父親和作家的他,如何在現實和文學中與智障兒子光“共生共存”后,再想正面寫寫智障孩子,探看他們不尋常的尋常人生。
可是我又自問,我對智障孩子了解多少?我懂得他們的心嗎?——答案是:我永遠、也不可能代替智障孩子說話。我無法成為他們的代言人。那么我的“探看”,只能是隔著“距離”的走近。我希望這距離,是審美的,心靈的,還是輕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或許,對我們很多人而言,這些智力有障礙的孩子,還是一個提醒。提醒我們,應當為自己能夠說話、能夠自如地行動、能夠擁有正常的智商和能力而心懷感恩。他們還讓我們看到,與他們的純潔、無私、耐心和愛心相比,我們的差距有多么大。
羅布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的孩子。他喜歡聽音樂(又一個對音樂敏感的孩子!),喜歡玩提線木偶,愛聞花香,也很愛笑。更不可思議的,他還喜歡跳舞。每當音樂響起,他就迫不及待地想找個舞伴翩翩起舞。
可是羅布右眼失明,左眼視力微弱。他頸椎畸形,頭部和脊柱僅靠頸部的肌肉連接。他無法咀嚼,不能獨立進食,總是流口水。他還患有嚴重的癲癇,經常患呼吸道感染和肺炎——大江光也有癲癇,每次發作,總是“身心疲憊”,想來照顧他的家人也是一樣的吧!
疾病導致了羅布嚴重的智障,只能發出有限的幾個聲音。可是你能想象這樣一個雙眼幾近失明、不能正常行走的孩子翩翩起舞嗎?音樂起來的時候,小小的羅布就像一朵微風拂動的富士菊……
羅布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國,他活了29年7個月零10天。和大江光一樣,他也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沒有羅布這個殘疾的孩子,我們可能會輕易地把生個健康的寶寶當作理所當然的事。羅布教會了我們什么叫做感恩。生活中原本有那么多的快樂,只是我們的眼睛看不到罷了。”羅布母親羅伯塔·班迪,有一天提起筆來,寫下了殘疾男孩羅布的故事《黑暗中的舞者》。
把自己孩子的殘疾寫下來是需要勇氣的。大江健三郎和羅伯塔·班迪,他們在這層意義上,靈魂相通。大江在一篇名為《同情》的散文中寫道:“坦率地把這些寫出來,需要勇氣——一種近似悲哀的勇氣。家里人,尤其是我,有時候實在按捺不住對殘疾兒子的火氣……”是呵,每一個殘疾家庭,在接受殘疾孩子這個事實的同時,必定還得領受生活中撲面而來的各種挑戰。
大江和羅伯塔·班迪,不止把自己孩子的故事寫下了,而且還都接受了電視采訪和一些學校邀請的演講。羅布的節目叫《羅布應該怎么辦》。羅伯塔說,制作這個節目的初衷,是鼓勵殘疾兒父母更多地了解如何撫養自己的孩子,而她之所以接受一些演講,是愿意向人們分享羅布的生命。
我在羅伯塔的書里看到了不少羅布微笑著的照片。被擁在媽媽懷里、躺在地板上、陽光下的花園里、手持富士菊聞著花香、和可愛的貓咪一起……羅布在奇跡般的長大,面對鏡頭的他笑容燦爛,惹人憐愛。他真像手中的那枝富士菊。
五歲時,他的叔叔帶他去散步,他們經過一家花店,叔叔讓羅布挑選他喜歡的花。花店里一房間鮮亮奪目的花兒,羅布什么都不要,卻選了一枝白色的富士菊,這叫叔叔出乎意料。羅布一路攥著白色的富士菊回家,母親羅伯塔看到,驚異地說不出話——這枝花長得太像羅布了!“花朵看上去就像什么東西爆炸后又被重新拼湊起來一樣。”
羅布喜歡音樂,還會即興彈鋼琴——之前不曾有人教過他,這讓羅伯塔百般驚喜!羅布開心時,琴聲輕柔婉轉;煩躁時,琴聲怒吼轟鳴。羅布對音樂的領受能力超強,還會自創“音樂”。他不識字,卻能準確拿出裝在唱片盒套里的唱片放到唱機上。
大江光也熱愛音樂。他從喜歡鳥叫聲到開始作曲,音樂帶給他快樂,也成了他生活的中心。如果沒有音樂,——這個“如果”,簡直無可想象!除了睡覺,光幾乎就在音樂中度過。在他學會以音符記述自己內心的音樂后,只要一支筆、一張五線譜紙,就可以安靜地創作半天了。有一天,光和父親去北海道錄音。坐在旭川與富良野之間高原的廣袤玉米地里聊天,大江問光:“你今后,將來,想做什么?(沉默)是繼續搞音樂吧?”光半天沒有回答,最后這樣說:“紙還剩下幾張?”光說的紙就是他作曲子的五線譜。
又有一次,母親由佳里看到兒子光對著五線譜,鉛筆卻指向空中,苦苦思索的樣子,就對他講:“這么難的話,今天就不要寫了,休息一會兒,好嗎?”可是光對母親的話無法理解,他反問道:“為什么?”大江從此明白,光對著五線譜深思,正表明這是他最充實的時候,“他學會通過音樂思考,通過音樂深思熟慮。”
出生在中國武漢的舟舟,也是一個喜歡音樂的弱智孩子,人們稱他“不識樂譜的指揮大師”。平時憨厚木納的舟舟,只要音樂聲一起,就像換了個人,手臂起落,神采飛揚。有一年春節,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為答謝在北京的各國駐華使節和國際友人舉辦一場新春藝術晚會。舟舟指揮一個國家級交響樂團演奏交響樂作為壓軸節目。當舟舟瀟灑地收住指揮棒,樂曲戛然而止的霎那,劇場內掌聲雷動,經久不息。中國殘聯主席鄧樸方在舞臺上擁抱舟舟時嘆喟:“一切生命都是偉大的!”
大江光、羅布和舟舟,三個熱愛音樂的“孩子”,一個長成了作曲家,一個是“瀟灑的指揮大師”,倘若羅布的生命不是夏花般短暫,可能今天就多了一位不凡的鋼琴家。
上帝是如此的公平,他在關了你一扇窗后,又為你打開了一扇門。像大江光、羅布、舟舟這般弱智又對音樂敏感的孩子,肯定有不少。疾病讓他們無法和正常人一樣說話、行走、看世界,但是疾病卻不能阻礙他們追求內心深處愛和光明的力量。就像雙眼幾近失明的羅布,黑暗中也能舞出生命的華彩與愛的光芒。可是我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感受到了嗎?
好在有大江,有羅伯塔·班迪,他們以細膩之筆、感恩之心、溫暖之愛,賦予了這些智障孩子真正的生命。羅伯塔說:“羅布教會了我們,哪怕是得到最微小的祝福也得要感恩,他讓我們懂得愛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愛對我們的生活有多么重要。”大江在聽了兒子光的音樂CD后“明白了自己似乎無謂的人生工作的含義”——“就是說:不論悲傷還是痛苦,一旦以一種形式表現出來,就要不懈地徹底下去。像光這樣的智力障礙、心靈純潔的殘疾人也能通過音樂這種形式表現自己。”
所謂完美的真相,即是發現自己,表現自己,在發現和表現中被治療,得到康復,繼而感動和治療更多人的心靈。
17世紀英國詩人赫立克有四行詩:
幸運悄悄地來到我們的屋頂——
如同無聲無息的積雪和夜露。
這幸運并非突然降臨,正如陽光照在樹上的時候,
光線的感覺在樹枝上慢慢擴展。
這完美的真相,就像“光線的感覺在樹枝上慢慢擴展”。在陽光里沐浴著的你,看到了嗎?
大地上的事情
這是我從啟智那雙蒙著的霧一樣的眼睛里讀出的信息。那雙眼睛很像黑夜中的蟋蟀,警覺而又怕傷害。你和它對視時,它避開你的視線,卻欲言又止,好像在說:我的憂傷你不懂。
這個假日,原本沒打算回家鄉,因為忙碌的工作牽系著。可到底還是回去了,實在,看望父母是一個理由,想呼吸一下鄉野的空氣才是心底最迫切的愿望。這個愿望來得有點超乎我的想像:母親在屋前檐后種了很多很多的花和樹,熱情的一串紅,金黃、粉色的秋菊和月季,二三桔樹果子掛滿枝頭,梨子剛過了采摘季節,葡萄還未到時候,香椿正舊葉換新芽……
我被眼前景致熏得詩意叢生,差一點就謅出幾句“采菊東籬下”的好詩來了,“滴鈴鈴……”,突如其來的鈴聲驚擾了好夢。
六歲的小天天嫻熟地跑去開門,口中念念有詞:又是啟智,啟智來啦!
這個叫啟智的少年正單腳著地,坐在一輛粉紅色自行車上。等天天開了門,他慢吞吞支好車子,鎖好,然后悄無聲息地閃進來:瘦瘦高高的個頭,眼神有些飄忽,你注視他時,他就眼瞼向下,小心翼翼避開你的視線。等你一個不留神,他就一溜煙和天天跑到哪個角落玩去了。
他是誰?怎么一個大男孩和六歲的天天玩在一塊?母親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訴我:他是河對岸老顧家的外孫,念初一了,和你表哥的兒子陸琪同一個班,只是他是弱智,同年齡的人都不睬他,他就三天兩頭來找天天了……
這個叫啟智的少年,原來是弱智——哦,對了,事實上他不叫啟智,他真正的名字叫宏輝,一個在鄉村俯首即拾的名字。“啟智”是我在回到熙攘喧囂的城市后,憶起鄉野的點滴,突然冒出的名字。(我的第一個短篇《啟智的世界》,即是以他為原型寫成。我還清晰記得,這個叫“啟智”的男孩在我腦海里跳將出來的那刻,夕陽斜照。我背了包下班,擠上那輛公交車。我拉著手環,站在哐當哐當的車廂里,車子轉彎的瞬間,金色晚霞撲過來,暖暖的披了一身。我腦海里突然跳出一個人:智障男孩啟智……)
是的,我愿意稱這個馬上要升初中二年級的男孩為啟智。這帶點美好愿望的味道——雖然他智力低弱,可我希望(又何嘗不是他父母的希望),通過啟發他潛藏的智力,讓他慢慢和其他孩子一樣起來。
自然這樣的希望多半是失望,他的智力仍然停留在孩提時代——這么說吧,他連1+2=3這么簡單的算術題都不會做。我姐姐上幼兒園的兒子天天就跟我說:“我讓他做數學加法:1+2=?,他說等于4,1+3才等于4呢,可他就說等于4……”小天天說完,很無奈地搖頭嘆息,那樣子令我啞然失笑……
母親因此念叨:啟智能上初一,不知是怎么讀的?他每天和同齡的孩子一樣去學校,可學校的老師卻“特批”他可以不坐在教室里,即便是上課的時候。所有的任課老師都跟他說:“啟智,你不想聽課的話就到校園去轉悠吧,只是記著,就在校園里,別跨出校門!”這樣,啟智就名正言順地每天去上學卻不用上課了。
母親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要想:當啟智獨自一人在校園閑蕩的時候,他會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他孤獨嗎?興許他會蹲在那棵老榆樹底下看螞蟻打架;或者,轉到那排太陽照不到的紅屋頂的實驗室前,聽針葉杉沙沙落地的聲響;等針葉杉落到厚厚一層的時候,彤紅的太陽西斜了,他會不會跑過去激動地想擁抱一下?——要知道,啟智的學校正是我當年就讀的學校,我對校園的一草一木驚人地熟稔。
我說過,啟智有輛粉紅色的自行車,他每天上學騎著,到我母親家幾分鐘的路也騎著。自行車是他真正惟一形影不離的朋友。同齡人自是不理不睬地疏遠他,有時候還要欺負他。和他玩得很好的天天也免不了要耍耍脾氣——每每在他無法跟上天天的思路的時候,天天就負氣地把門一關:砰!這個時候,啟智就束手無策地站在門外。他雙手撫著玻璃門,臉貼在玻璃上,直挺挺的鼻子壓成了一堆橡皮泥。他的眼睛盯著某處,無望的、迷離的,霧氣上來了。他就這么站著,門始終不開。他估摸著門究竟是開不了了,就騎著那輛沉默的朋友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實在很想知道這樣一個弱智少年,心中是否有苦痛和憂傷?尤其在很多人都不理他、小瞧他,甚至欺負他的時候。
倒是母親告訴我一個細節:有一次他照樣來找天天玩,母親就問他:“你這么笨,讀得了書嗎?”他很委屈地申辯:“你們都說我笨,其實我不笨……”
那天在家里,我特意很友善地叫了他一聲:你叫啟智吧。他聽了居然很羞澀地點點頭,馬上跑開了,好像生怕我會有第二、第三個問題為難他……
是啊,啟智到底笨不笨呢?連我母親也猶猶疑疑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答案。六歲的小天天說:他就是不說1+2=3,他不知道。小天天的媽媽、我姐姐說:我發現他做算術時有一個規律,兩個相同的數加起來,比如3+3,他會說4;4+4他會說5……如果復雜一點,兩個不同的數加起來,他就無從回答了。
如果說在做算術,或者推而廣之,在學習上他的確弱智的話,那么生活中他也一樣弱智嗎?我有些迷惑。母親說,啟智也不盡是貪玩的,他挺懂事,知道幫家里做事,夏天還時常到河里捉魚捉螃蟹……一個懂得為自己申辯,懂得幫家里做事,會捕魚捉蟹,喜歡和自然親近的人,不該什么都是弱智吧?我相信,在很多事情上,他有他的理解,他有他的想法,只是他不擅表達,他沉默著。就像暗夜里那只躲在草叢中的蟋蟀,寂寞地叫著,叫著——“每個夜晚,我總是把我的憂傷/變成一盞燈籠”……
很少有人去理解他的想法,也很少有人能夠懂得他的憂傷。是的,憂傷,我們每個人都有憂傷,可你知道一個弱智少年的憂傷嗎?
夜深了,秋風涼了,這只蟋蟀高一聲,低一聲,不知不覺,寒露就變成了霜降。沒有人聽見這一切——是的,這是“大地上的事情”。
永恒的至福
和大江筆下的光、羅伯塔筆下的羅布、媒體報道里的舟舟不同,啟智是我生活中認識、并走近的惟一一個弱智少年。這個少年轉眼間長成了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他曾經的好友天天,也快到當年他的年歲,小學畢業念初中預備班。
啟智的故事還會有一個怎樣的持續?我曾經設想再寫一篇小說,作為以啟智為原型的短篇小說《我的憂傷你不懂》的續篇。小說沒動筆,卻寫起了“智障孩子系列”的散文。我對智障孩子了解甚少,寫啟智,是自然的走近。有一天,他就那樣的來了,站在你面前,他成了我姐姐兒子、六歲的小天天形影相隨的朋友。
現在,因為要寫智障孩子,我翻閱和重讀了不少書。愈是深入和走進,愈覺得我的“遲遲不動筆”是明智的。在我們無法懂得和“看見”一個心智愚弱的孩子的盛大心靈時,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可以替智障孩子說話,那太貿然和唐突了。
此刻,啟智又進入我的視野,以散文的方式。我有些拿不準,一個身形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模樣,神情、言語和思維還停留在幼兒期的弱智“孩子”,還和天天玩得起來嗎?天天接不接受這樣一個“長不大”的朋友?
姐姐突然來電話,說想和我商量一件事。我和姐姐兩個,大學畢業先后離開家鄉,在城市里安營扎寨。雖同在一座城市,卻各居東西,各自忙碌,甚少見面。若是見面,一定是約好了,一道回家看父母。
姐姐電話里說的正是父母的事。她想讓兩位老人搬離家鄉,和她一起住。姐姐的理由很充分:父母都退休了,住老家寂寞又少人照應,與其一家人分處三地,不如她將父母接去……我自然是贊成。于是決定搬家事宜。
挑了一個假期,我們回家一起幫父母整理東西。院子里,陽光很好,清風拂面。院子一東一西分別植了兩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桂樹。現在長勢正茂,潔白梨花盛放,像千朵萬朵翩飛的白蝴蝶。桂樹的葉子在五月初陽的映照下,越發翠綠可人。水泥地上,紙板箱、書籍、報紙、雜志、紙袋……攤了一院子。
啟智就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來了。我已很長時間沒見他。他明顯長高了,穿著不怎么合身的草綠色衣褲。衣服和褲子吊在他拔高了的身子上,有些捉襟見肘。他不作聲,眼瞼在你直視他的時候照例低垂,把自己“掩藏”起來。可是他明顯的老練多了,不再是我初見時的小心翼翼,戒備叢生。
他不講話,卻這里那里地察看。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院子。不用問,他在找天天。可是天天沒來。他有太多的功課,功課完了還要玩電腦游戲。他自己“編程”,自己設計——我看過他寫在紙片上的游戲程序,像天書。這很令我對大人們動不動批評當今“e一代”孩子玩物喪志做重新審視……看來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就看你怎么引導。
啟智被院子里攤了一地的雜物吸引。他蹲下來,在紙板箱倒出的一堆“垃圾”里東翻西尋。這些散落一地的舊東西都將被“處理”,天天的奶奶、我母親明確告訴啟智:“啟智,這些東西都歸你啦,你挑你喜歡的!”啟智被這句話打動,嘿嘿笑了。他終于從剛才的失望里緩過勁來。他埋頭翻尋。
我坐在陰涼處,——名義上是理東西,其實是很快被一些東西吸引了去。我找到我小學五年級時的日記本、初中時的周記本、泛黃缺頁的課外書……母親真是太神奇了!竟然還珍藏著我們姐妹倆小時候的東西。她把它們寶貝一樣地收留著,盡管她們的女兒在結束一輪學習后,就迫不及待地丟下它們去追趕新的陌生了。
我沉浸在對往昔生活的回憶里,“回憶是我們不會被逐出的惟一天堂樂園”,德國作家讓·保爾說出了我的內心話。——確切說,還包括啟智。在我懷著興致對舊東西翻檢嗟嘆時,啟智就在我眼門前認真地翻尋著。他挑出了天天小時候和他玩過的橡皮泥、奧特曼機器人,天天學英語的磁帶、殘缺的耳麥、一二年級的課本、三角尺、鉛筆頭……都是些天天不要了的東西。天天就是多年前的我和他媽媽。倘若天天在,他肯定會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可是啟智不。啟智一件一件地挑出來,把它們擺弄整齊,他看著它們,滿意地笑了:“這是我和天天一起玩的。”他一手捏著發硬了的橡皮泥,一手揚起奧特曼機器人。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把自己“掩藏”起來的敏感的啟智。他表情柔軟地沉浸往昔生活美好的回憶中。
沒錯,這些舊東西帶著神秘的氣息,令啟智回到和天天在一起的日子。他顯然很懷念那些日子。啟智從不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那時和天天一起,我、我母親、天天的媽媽,都嘗試過叫啟智留下來吃飯,沒一次成功。即便是天天懇求也不行。他就是不愿意在別人家吃飯。也不接受我們好心遞過去的任何瓜果、零食。在這一點上,他甚是固執。別的,一概聽天天的。
啟智把挑出來的舊東西一樣一樣裝進塑料袋,拎著袋子回家了。
搬去姐姐家后,母親戀戀不舍地關上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家。瑣碎而又不愿割舍的東西太多了,母親為了這些“東西”一次次地回去。與其說她是不舍這些舊物件,不如講她早就習慣了這屋子的氣味,屋子里每一樣東西擺放的位置,還有這片浸潤了她大半輩子的土地。
母親每次回去總會“撞見”啟智,像是巧合,可這樣的巧合一多母親也就明白,啟智每天都會來。“即便你們不搬,天天也難得周末才來一趟啊!”母親對我的疑惑抱以認同,“我也問過他的,我說啟智,你不用每天來的,天天升初中預備班啦,功課多得做不完,雙休日也不一定來!我跟他講了多次,他也不吭聲,照樣還是每天來……”
我腦海里翻騰起啟智當年的模樣——每每在他無法跟上天天思路的時候,六歲的小天天就負氣地把門一關:砰!這個時候,啟智就束手無策地站在門外。他雙手撫著玻璃門,臉貼在玻璃上,直挺挺的鼻子壓成了一堆橡皮泥……
母親還告訴我一個細節,說啟智有一天坐在他常去的路邊小店里(他有時候在這里等天天),店主就問他,怎么不去你好朋友家啊?啟智也不吱聲。被問得緊了,竟然嗚嗚地哭起來,抽噎道:“我去了天天家好多次,每次去,每次大門都關著,天天不來了……”
這是啟智這一頭。那么天天呢,念初中預備班的天天又如何想?有一次,天天在我姐的追問下正色道:啟智還把我當小孩子,可我已經長大了!我是有意疏遠他,好讓他明白:現在不是從前……
這是天天這一頭的“一廂情愿”。看來他們兩個很難再做到“交集”。腦海里于是泛出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夏·賴特森的兒童小說《我是跑馬場老板》中的場景:十一歲的弱智男孩安迪,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湊夠了三塊錢,從一個撿破爛的人手里“買”下了他家附近的跑馬場。他得意地以為自己就是跑馬場老板了。安迪的幾個朋友對此意見不一。
麥克在看到“每一個人都支持安迪,駕車的人,馴狗的人,打掃場地的人,看守轉門的人,擺攤子的女人,所有這些人都脫離了現實,滑進了安迪·赫德爾的夢想”后,放棄勸說,支持安迪、讓安迪真的相信他得到了跑馬場。而好心的約翰一心一意想要讓安迪明白:他遭到了愚弄,他并不真的擁有跑馬場……
對一個弱智孩兒來說,讓他明白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事實,什么不是事實……的確是個大問題。比如啟智,昔日好友、長大了的天天,想要讓他明白生活在變化,現在不是過去。可是啟智還生活在從前。從前他陽光地生活,陽光地對待朋友,現在當然也不會改變。
啟智生活在不復雜的世界里。常人世界的那些言不由衷、虛情假意、小伎倆、小陰謀……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他不復雜地看世界,他也真心投入地交朋友。有時候我也懷疑,村子里那么多小孩,為什么他獨獨喜歡上天天?想來多半是因為天天對他真誠,盡管也有小磨小擦,但絕不嘲諷和取笑。這是啟智交朋友的底線。他因此也以誠相待,甚至感念和感恩。他一次次地去天天家,一次次地撲了空。他其實不是不知道天天已搬家,但他還是固執地每天去。去天天家,成了他生活里的一個習慣、一份牽掛……
這樣寫著他的時候,我腦海里的啟智生動起來,誰說簡單的活著不比復雜的活著更打動人呢?簡單地活著,簡單地想念,簡單地赴一個心靈之約……如此感念和感恩,何嘗不是永恒的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