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走到哪里

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的，而在這來去的中間，也是一個人的時候遠遠多于許多人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只是一個寄居殼，我們的靈魂早就看透了這一點，它的上面印著上帝的親吻，它要不回到上帝那里，要不就在漫漫的塵世上凄凄惶惶。

我不知道為了什么和父親吵架，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言辭上的你來我往演變成了硝煙味濃的刀光劍影，年輕的心血氣方剛，立刻就向世界表明自己的姿態，頭也不回地沖出家門，感覺足底云霧升騰，我在浩莽的乾坤中快意奔騰。對著夜空張大嘴巴，清涼的空氣嗖嗖竄入，我似乎獲得了一種暫得的清明，完全忘了出走這回事，直到我走入霓虹閃爍的車水馬龍，喇叭向我轟鳴，人群向我叫囂，我才知道我走在小城最繁華的街上，我居然旁若無人地走了那么長時間，我原來以為自己像古代狂人已經遁入歷史的暗道。后來一個人回家了，父母早就睡了，后來什么都沒發生，我自笑這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出走，大概一向聽話的我借此終結自己的青春期，為自己獻上一份奇怪的成人禮。

我沒有想到出走成了我的嗜好，我想我就是某種有著特殊癖好的動物，每到一定的階段，就要遷徙或者蛻皮，以此改變生命或促成生命。最疼我的外婆去了，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奉獻上我的悲哀和念想。死亡真是一場偉大的清洗，送走那些腐朽的身體，升華那些活著的靈魂，讓天地萬物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如果不是死亡，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心里埋藏著那樣深廣的眼淚？我怎么相信一個人的深情可以跨越那么悠久的歲月穿越生與死的阻隔？我發覺外婆走了以后我愛上了外婆，愛上了回憶，愛上了不斷的懺悔和覺悟，我甚至無法想像，如果再次痛失親人我將如何延續我在塵世的生命，我的靈魂總想拋棄我遠遁不可知的所在。看著外婆的身體被蛆蟲不斷地侵噬，看著外婆最后化為一縷青煙裊裊升向天際，我終于忍不住一個人跑出了家，跑出了殯儀館，沿著那些更加僻靜或者更加死寂的地方走，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世上原來有這么廣大的空間安放我的悲哀和無奈，那些城市之中扭來叉去的小馬路，濃重的樹蔭把它們弄得更加陰暗，幾條淡淡的人影飄過，如同幾片樹葉漫不經心地掠過，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把自己驅入更深的陰影，只有在這樣的陰影中，我才感覺外婆就在我身邊，我要陪她一直走下去，或者說，她活著的時候我在她生命中只抓了一個尾巴，而在她離開后我希望擁有她的全部。這一次出走簡直就是生命中的一個盹，活著的人全睡著了，沒人問我去了哪里，最深的悲哀總是在無人相伴時，一個人在星光下拖著自己的形骸走。

我不得不承認人是一種孤獨的存在，不管和誰生活在一起，生活都會變得像恐怖片，單純關系簡單情節都會演繹得詭譎糾結，每件事每句話都會拉響戰爭的號角。臨到末了，終于知道，世間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孔百瘡的，當你的心終于千孔百瘡時，你才真正走進了這句話。我甚至產生一種錯覺，我們擁有那么多可供選擇的表達方式，卻只剩下兩種功能：傷害別人或傷害自己。那么，只好回避，轉身，向世俗之外的世界奔去。所有的道路都是人的表情人的言語人的野心人的心計，所有的人都不希望看到帶著問題騷擾人群的人，只好奔向山上。一座普通的小山，只因為它恰好在家的附近。山平時就少人走，寂寥的夜晚更加暗寂無聲，有那么一會我真以為自己走進了墳墓，那些草叢、灌木、突兀伸出的枝條、橫在路面的樹根仿佛死人借以附魂的活物，爭著向我致以千年的問候。我開始有些害怕，腳步凌空不知道往何處放，等到發現它們不過就是和我鬧著玩兒，我就放松了，我想難道世間還有比愛或恨更可怕的東西嗎？心與墳墓其實是一回事，它們都追求靈魂的平靜或坦然，所以，在山里，所有的一切暫時可以放下，也許在我走向山的同時，山也在向我走來，山不是一個俗人，但也希望更多塵世的生命和它共證生命的真諦，在這條貌似狹窄其實開闊的道路上已經有那么多的靈魂得到了安息。最后我還是回到了那個火與冰交纏的地方，我們總是拼命挑起對方的怒火，然后甩給對方一個冰冷的背影，眼看對方的痛苦，聽憑自己的心靈承受煎熬，唯一奇怪的是火與冰雖然互不融合，卻能共存一個時空，這是我們的殘酷還是希望？

這些出走確實是出走，并不奢望有人喚你回去，或者有人永遠懷念你，這些出走倒更像一種磨洗，來到人群之外，讓心裸露在星空之下大地之上，讓心在天與地的遼闊中走向最初的自在之境，當心像一本書在天地之間坦坦展開時，我相信只有上帝的心才能讀懂，心一旦有人讀懂，便無怨無悔地追隨那人而去。我是多么希望那個人就在身邊，就在離我的心最近的地方。

只好繼續放逐。放眼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個洞逃遁，而世上所有的洞最后似乎都是為了通向一個神奇的王國，但這似乎不是我的初衷。直到看到一句話，旅行是一個人獨立的開始，我才終于下定決心。其實很久以前，一個朋友說過，她人生的唯一指望就是掙脫塵世得一個赤身，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身。我想說明的是她絕對是樂觀主義者，她對生活的熱愛深入到了每天都要換一種花每周都要換一種指甲油的地步，她說只有眼睛打開的時候，空氣才能透進心靈。我不知道她的腳步是否踩響了那個遙遠的夢想，但我愿意在夢中穿越她的心靈。

某一天清晨，我突然降臨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尷尬或者害怕，沒有人像看客一樣圍堵我，沒有人舉起審判的屠刀殺戮我，人們像看到一粒種子落到地上那樣自然，他們完全相信我能在這片土地上開成一朵鮮花。倒是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帶著一絲恍惚的忐忑。我真的看不懂這些和我的小城居民模樣一般的人們，他們微笑時像花在飄拂，說話時像風在呼吸，走路時像樹在婆娑，消失時像露珠隱身等待明日的霧起。難道換了時空就換了人心？他們是比我們古老還是比我們年輕？是什么使他們保持青山綠水的面目？

一個奇怪的夜晚，我來到一個奇異的城堡。城堡就像一個安放在群山之中的花園，花園和周圍格格不入，但是群山疼惜著花園，關心著花園里的每一縷光線，每一朵芬芳。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穿著殊異，神情泰然，他們樂意和每個人交談，但是他們決不會探聽別人的隱私，我們之間反而走近了，我知道他們是各個城市的異鄉人，他們像告別生命一樣告別城市，千山萬水走遍，最終在此重獲生命，在獲得解脫以前，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凡的際遇，這些際遇放在我們小城居民的身上將是不可思議的夢魘，小城居民寧可一輩子寂滅無聲，也決不愿上帝的詛咒落在頭上，小城居民像寄居蟹四處逃避，爬到天國時已經斷手斷腳。當我告訴他們我也是城市的棄兒時他們笑了，這決不是你的不幸，相反是城市的恥辱，別走了，留下來，你會成為最新鮮的朝陽的，在這里，每個人每時每刻都有重生的機會，當你明天看到我們變了模樣，不必吃驚，我們每天都在尋求新的突破。

閃電和霹靂纏綿的時候，我被帶到一個浩莽的叢林。我相信這是一個比人類高科技制作出來的世界更加詭異的冒險樂園。我最害怕的蛇炫耀于每一處空間每一個角落，嘶嘶的聲音游走于天地之間，我的眼珠僵在我的眼眶里了，我的舌頭凝在我的嘴巴里了。至于其他可懼的動物和蟲子對于此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畫蛇添足，它們只能加重我的麻痹，并不能帶來絲毫的刺激。我等著麻痹刺破我的心，我終于相信人會因為各種奇怪的原因而死去。所有這些場景突然自動退去，一下子消失了，就像看冒險片，當人心被提到最高點時，上帝突然施恩，一切原是一場虛驚。一些打扮得比動物更加夸張的勇士出現了，他們像野獸的天敵，不，他們是百獸之王，一下子喝退了潮水般的動物，浩莽的叢林變成了蔥綠的森林，所有的動物都各守本分彼此相安，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開闊的地平線，整個天地不斷延展，勇士們的身影漸漸變小變淡，我的視野已經掙脫了我的心靈。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夢囈？你的直覺是真的，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如同我相信我的夢囈。我相信所有靈魂的自言自語。我們生活在他者的世界中，只有徹底摒棄他者，我們才能回到自己。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還是沒有完全找到自己，我只是在別人的身上看到了一部分自己，真遺憾，我還是離不開別人，當然別人告訴我的還是真的。我真想知道別人一個人旅行時，他會遇到什么？他最終會走向哪里？我終究還是回到人群，試圖在人群中找到答案。我的心埋在人與人的縫隙之中，窺伺著每個人的秘密，我像一個小偷，希望在找到寶藏后有一天能夠金盆洗手。

很多的人似乎在步我的后塵，一個人走向一個不可知的所在。在深夜里走，在大風里走，在邊地走，在荒野走，離開家庭，離開城市，離開國家，離開世界，我總是看到他們扔給世界的背影，我能夠想像他們一路之上的荒寒，但是每當我揣測他們走到了哪里，我的思路就陷于一片沼澤，一片混沌，一片空白。我想這不僅是死亡的歸宿，更是所有生命的終極走向。它不僅有死亡的恐懼，更有天堂的神秘。那么多人那么多年走在那條不能回頭的孤獨路上，永遠不會有人舉起火把引領我們走出去。他們留下了思想，也留下了比思想更玄奧的謎。也許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人走出去，不要同伴，不要火把，只是一顆心在黑暗中的摸索。也許所有的夜都是一個人摸出來的，它們終究成了路，只是路的盡頭惹人猜費思量。我從來不放棄這種苦刑式的追問冥想，我以為這也是一個人的孤獨路，運氣好的話，我真能找到那個自以為是的終極所在。我相信絕大多數人的經歷都是貧乏的，雖然我們經歷得很少，但是我們可以想得很多，并且因此懂得更多。

也許我們走向了童年，走向了最初的源頭，那里有清新的空氣和清潔的初心。

也許我們走向了未知，走向了永遠的企盼，那是一個開闊光明的所在，太陽像鮮嫩的果子在枝頭閃閃發光。

也許我們走向了自我，走向一個擁有最初面目和最終完成的自我。自我不依賴于他人，自我只是一面湖水的澄澈。

也許我們走向了真實，走向一個永遠不變的存在。存在只是借助于心靈呈現，現實世界或許只是真實的摹本。

也許我們走向的只是安靜，呼吸和心跳應和著天籟的安靜，世界摒棄了全部，只留下了純粹的天籟，天籟流進了我們的心里，又從我們的心里流了出去，最后我們都成了天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