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詩人張棗
天氣與蛋糕,
國家與云朵,
至今依舊變幻。
只有你,和其他詩人們的死訊,
如此確鑿。
取下這本淡藍色《最高虛構筆記》,
你的名字在封面重現了一次。
昨晚大雪中止。
午夜的造訪者失蹤了。
“因某些人的離去,世界變得無知。”
雪景無垠。
我閱讀你翻譯的《徐緩篇》,聞聽
這宇宙的節律中誰的心跳,
徐緩之中,我的雙肺驟然擴張!
“詩歌是一種健康。”
通過你筆下的漢語,誰在說話?
是另一個你嗎?“空間之旅
等于時間之旅……”
但你的肺葉,
為何劇烈痙攣?
我打開厚重窗簾后
這北方大地的雪景。
昨夜,你秘密打開那“血腥的籠子”,
用數十年的煙霧,憂思,
中文,或德語,
用卡夫卡的一把鑰匙:
那“孔雀肺”,在無名的壓力中
尖叫,咯血,在籠子里撲騰……
我書房粉紅色的暖氣片,此刻想要拼命呼吸,
但已無法替換你變異的肺葉……
窗外,懷柔方向過來的北風,還在尖叫。
你研習過的德國哲學,
在書架上與王陽明相處一道。
“生活,也是一種死亡的準備。”
窗外北風的吼叫更加兇猛。
在這個不停變異的國家,
(哦,誰說到過家園?)
在十三層樓的厚重簾幕后,
我們依然是那隱秘籠子里的囚徒。
而你,為詩歌焚毀的幽藍孔雀,
終得浴火而重生,
為我們這些尚且活著的人。
斑竹,及其他
一截泥墻前端坐的三個老人。
春聯里與孔子門徒作揖的一朵白云。
坡路上燃燒的一大群金盞花。
司馬悔橋上懺悔的程道士。
文一音像店行竊的中學生。
背著謎語走入地下室的七歲小男孩。
陽光下消瘦的調腔劇團武生。
這些靈魂,也許正是你的另一個自我。
在沃洲路和鼓山中路,
一朵白云在后腦勺照耀你,
照耀你一生的過錯。
一個人在你移動的影子里磨一面銅鏡。
一個學校在前面的路上等你。
一首詩,
永遠沒有讓那里的學生寫出來。
注:斑竹,浙江新昌一地名。
詩
“我淚流不止……
不想讓朋友看到。”
這是一朵云在睡眠之前的信息。
抬頭時,你看見淺藍色的天空和白云。
是《聽松》的琴音使深藍轉淺藍,
還是藍天使你的琴音更開闊?
拙樸者,在拙樸里
吐納藍天和白云。
拙樸者的切分顆粒飽滿。
演奏者,你一下午的工作,
是用手指去理解一個宇宙,
理解眼淚結晶的光暗和真相。
玉蘭
你練習空山鳥語的引子,
聽見窗外一聲鳥鳴。
紫玉蘭樹枝搖曳。
鳥兒已飛遁。
二十一朵玉蘭,
二十一盞火焰之梯。
盤旋著點燃自己,
玉蘭是《會飲》中的對話者?
一架愛欲之梯。有話語盛開,
在梯子上恰恰鳴叫。
…………
…………
你的琴音與飛遁的鳥鳴,
誰的音更準一些?
漢宮秋月
我的死者離去,擁有他們的
尊嚴?他們的琴音
在正午的寒冷中
被訓練有素的雙手傾聽。
一上午的練習,
你是否抵達專注?
一上午的光陰,
你仿佛已穿越一生。
他的一生,傾聽
一個漢朝宮女的愛。
他最后演奏的《漢宮秋月》,
像一種絕癥一樣美。
虛無小學
田字格作業本上
升起晨光。
你的前額迎接
虛無小學校長的鞭笞。
嚼爛歲月紙漿的石頭嘴唇
在霜降后的月亮邊棱已磨礪千年。
嘴唇吐露的遺忘之雪野上,
有一本無人翻閱的
防盜手冊。
人已送走
人已送走。六月樹葉含悲。
書頁沉默,注視人在正午
之后的枯萎:
這房子留下了他們的什么?
氣息?嘴唇?
怨恨和罪孽?
“腳步離開了,吻,寬恕,罪行
也離開了……”
而夢的王冠飛回?語詞的子午線
閃爍……而樹葉搖曳悲傷的時辰,
在黃昏贖回一線榮耀的光。
現在開始,留下來的負擔全部的孤獨。
留下來的,是房子的新主人。
無題詩
跑步到這臨河的公共墓園,每次必出汗。
散步返回時,墓碑們安靜,
凝望干涸的河灘。
河灘無汗。春分的落日,
黃塵里沐浴后,
放射虛弱的公正:
他照耀鬼魂在沙灘留下的印跡,
也照耀我這出汗的人:
健康,但有罪。
走過墓園,我收到一條短信:
你想起那些無辜死去的孩子們,
能否給伊凡·卡拉馬佐夫發個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