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春節

國人重視的春節，我大多是與家人團聚度過的。1960年的春節，我卻是與人生遭際的一些偶然相逢的人們度過的。

1959年秋，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研所與中國人民大學合辦的文藝理論研究班。進校不久，因為廬山會議彭德懷事件，當時的政治不僅沒有汲取左傾冒進的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開展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和持續大躍進時的運動。

風波所及，我們也不能正常地安靜地讀書。大約是因為我的思想比較右傾，不能留校參加大批判寫作組，而和班內一些不同原因的同學，被發配到北京東郊十八里店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毛澤東教育知識分子要改造思想與工農兵相結合的教導，早已深入我心。加之，我又非常迷戀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受其思想影響，只感到自己有受懲罰的必要。因而，是懷著虔誠的接受農民教育的心情下鄉的。

下到農村不久，我又和少數同學與當地精壯勞力，被抽調到北苑水庫，參加水利大會戰。數九嚴寒，零下二十多度，刺骨的風穿透棉衣像穿透一張紙一樣。我只感到，暴露在外的鼻子和雙手已經不是自己的，一些婦女凍疼得直哭。就這樣，我們仍然得每早六時起床，空腹趕往工地，干一個小時的活，八點才能吃伙房送來的已冷起來的窩窩頭。午飯和晚飯，同樣是不變樣的沒有熱度的窩窩頭，也沒有菜，只有工地的開水佐餐。為了能在體力勞動中支持下去，我強逼著自己吃飽。當時全國已顯出糧荒，除工地能保證吃飽外，別的地方已限量吃飯了。光啃冷窩窩頭，給我一年后的胃病種下了根。

勞動十分艱苦，沒有任何機械相助，全憑兩只手和最簡單的工具，镢頭、鐵锨、鐵釬和筐子。地凍三尺，一镢頭下去只能碰一個白印。農民找來柴火，點起一堆火，燃燒后地表化了一些凍，用鐵釬子鑿開缺口，逐漸向四周開掘，一塊一塊的凍土像石塊一樣的被挖開。每天的任務是硬性的，不完成不許回宿舍睡覺。

遇到上級檢查，還要開展熱火朝天的競賽。我由于勞動不偷懶，取得了農民的信任，允許參加突擊隊。我和一個十七歲的農民小李結為一對，抬著土筐飛跑。小李經不得表揚，一遇表揚，便拼著命干，筐子的土一再讓加滿，脫成光膀子跑得更歡。我也不甘落后，脫去棉襖極力緊跟。當時，不喘息的抬土奔跑，確實不覺寒冷，只感到渾身冒汗。

我的行動取得了農民叔伯兄弟的進一步接納，他們愿意和我有說有笑，罵公社干部的話也不避我。我感到被信任，情同一家的溫暖。

眼看，將近舊歷年。上級放話給農民，任務不完成不下火線，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我們同學留在工地的也不多了，由我擔任小組長。我現在記起來的小組成員，一個是西安來的何文軒（何西來），一個是天津來的黃澤新，他們后來都成為全國著名的評論家，還有幾位印象已經淡漠了。

我向他們傳達了上級意圖，并表示農民都不回家過年，我們也沒有理由回家過年。何文軒無所謂，他和我一樣都是只身在京，西安老家又無法回去，在哪里過年都一樣。黃澤新似乎很猶豫，但在當時的形勢下也只好點頭。

小組會后不久，黃澤新的新婚妻子天津某大學的青年女教師，來工地探望丈夫，說不定懷著能接他回家過年的希望。我當時一點沒注意到要回避，和黃澤新共同接待遠方來客。新婚不久的妻子對丈夫有極其纏綿的依戀，又是拿掉丈夫頭上看不見的落屑，又是撣掉丈夫領口若有若無的灰塵，又是抱著丈夫的手臂搖來搖去。黃澤新在我們面前不得不一本正經。

那時，我真渾，竟被所謂的革命意識充塞的不通人性，不僅不能體諒他們不能團聚的苦衷，反而認為黃澤新妻子小資產階級情調太重，是個冬妮婭（那個年代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深入人心，冬妮婭是作品中的資產階級小姐），黃澤新應該像英雄人物保爾·柯察金一樣，拒絕這種情調。黃澤新無奈，只得送妻子離開工地。似乎兩人不能有秘密，黃澤新把妻子送上公共汽車，很快便回到工地。

假若，那時我們勸他送妻子回天津，或者讓他們夫婦在北京團聚一兩天，上級也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我那時不僅不能設身處地為人著想，而且厭惡兒女情長，逼使黃澤新不能有任何親熱表示，硬著心腸把妻子送走。

后來，我一想起此事，便有深深地內疚和羞愧，覺得對不起黃澤新和他的妻子，覺得排斥人性的意識形態如何可怕地制造人間冷漠，覺得自己的僵化和幼稚。當我后來經歷愛情生活時，才更深切地痛恨自己那時的冷漠和不通人性。不同年齡、不同經歷、不同思想狀態的人，有時是多么地難以溝通啊。

農歷臘月三十較早地收了工，我和我們隊的農民回到了住地，等待我們的還是一餐窩窩頭。大家叫“二叔”的農民便罵了起來：“我活了四十年了，還沒有過年吃窩頭的。”大家雖然沒有像二叔那么激烈，卻也是怨氣滿肚，情緒低落。好在趕天黑時，還有鑿開冰凍從魚塘里撈出的黃花魚。

這一頓晚餐，是我記憶中最鮮美的飲食。好長時間沒吃過的白面，香甜滑溜，白水撒把鹽煮的黃花魚，鮮得人幾乎要麻木。后來吃的各種美食，再也難達到如此使人難忘的境地。

正月初一，大家早早團聚在一起包餃子。我也很自負有這項手藝，加入包餃子的人群，卻遭到了恥笑。一看，人家包得不僅快，而且有款有型，我包的那幾個餃子，好像羞愧地抬不起頭，個個都趴在笸籮上。農民兄弟友善地說，你是國家干部，今天免你勞動，你要是閑不住，進城打酒去。我興奮地接受了任務，騎了一輛渾身發顫、吱吱扭扭唱歌的自行車，到安定門附近去打酒，心情和車子一樣的愉快。

盡飽吃著餃子，乘興喝著二鍋頭，農民的情緒被點燃了。先是吵吵啷啷的歡樂，慢慢從興奮中跌落下來，思念近在咫尺卻不能團聚的親人，不滿隊上的年終決算，有的人甚至傷心地哭了起來。

一個農民拍著我的肩說，你和我們一樣，不能回家過年，你是被政府發配到我們中間的。我覺得一股暖流過身，我和這些素不相識的農民叔伯兄弟，現在成了一家人，都為一種無形的力量所左右。他們不能種他們愿意種的土地，我不能讀我愿意讀的書，都在為某種奇思異想割舍親情，遠離正常的生活，背逆傳統的習慣，去做一些實效值得懷疑的事。凍土壘起的堤壩，開春天暖就會千瘡百孔，大家都清楚，當時只求眼前的速度，沒人顧及這個。

上級要求我們開門紅，休息了半日就上工了。工地上干部很少，大家就磨洋工。我們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

后來，每當我與家人團聚歡度春節時，便會經常想起，那個特殊年代與那些偶然遇到的人們度過的農歷年。一絲苦澀，一絲愧疚，一絲溫情，廻漾在我心頭。

劉建軍

1935年出生，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文學評論家、柳青研究專家。出版有《柳青的藝術觀》《換一個角度看人生》等著作，《文學評論》《文藝報》評論著作數十篇。近年來發表中短篇小說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