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煙的時間

有時候想，爸爸和女兒的關系是很奇妙的。女兒小時候也許最怕的是爸爸，爸爸最疼愛的又永遠是女兒。這不叫落差，叫表達邏輯的錯位。所以有了男朋友逗女孩的話：“世上最疼你的男人……”他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女孩以為他對自己的真心有所保留，于是心里一顫，回憶兩人經歷的種種過往通通檢索一遍，動搖地接受面前的男友對她沒有百分之百的真心。快覺得委屈的時候，男友笑著來一句“已經娶了你媽了”，你說討厭不討厭。

想必這個時候，女孩的眼淚肯定如泉，一涌不盡。把剛剛那些假裝的忍，全部一五一十地釋放出來了。不能否認，是有那么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永遠理智地注視著你，內心里又充滿著飽滿的內斂的愛和憐惜。那個男人，的確永遠不會背叛你，只在你哭的時候心亂如麻，在你笑的時候發自內心地欣慰。可是這個男人，的的確確娶了你的媽媽，上輩子的情人這輩子繼續著糾葛的緣分。你說麻煩不麻煩。

陳升的歌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將陳升的CD輪番聽了幾遍。我獨處外地，又是城市燈火將息的深夜。放起陳升，并不是因為陳升給我“老爸”的感覺，是因為他的嗓子把理智和感性柔和得很合適，像一顆咖啡味的太妃糖，并不太甜，而不苦不膩。是一個安心的老爸給人的感覺。是只有人間的空氣里，女兒長大了，出門在外，對著夜色，才能擁有的感覺。

陳升有這樣一首歌，《像父親那樣的人》。調子陰郁又曖昧，是五月一開始，見縫插針的壞天氣，烏云密布的膨脹的灰天。他說“像父親那樣固執的人，是無法愛住的/像父親那樣軟弱的人，是無法恨住的”。我不能在長長的幻象里，把這些虛詞換成巨象。他們都太真，伸一個手指出去，大概都會將灰彈破。陳升作為一個父親，定然感性了些。

我老爸倒更像是一個不安分的上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又像半個社會活動家，有時候心思二三。倒是一點是像的，普天下所有男人因為責任而共同享有的孤獨。

如果一定要一個特征，我會說抽煙。如果要兩個，喜歡把玩方向盤。替換成縹緲的詞，大概是既孤獨又自由。也是普天下男性共同的境遇和伴隨。

女孩看男人，多數是側影與背影。或者他在看書，在發呆，或者在抽煙，在把方向盤。他們皺眉不展的時候，女孩很想知道那里邊究竟是什么。于是女孩有了托下巴的姿勢——是為了猜。那些在她們心里展不開的影子，總是看不到來源。不知道那些深沉的東西來自何處，只是覺得好奇。我也曾經好奇過。像一個哈欠一樣，一動就忘，可還是好奇過。我爸煙灰缸里滿滿的煙灰，我爸夾一支煙趴在陽臺上看樓下，我爸醒了又不起床時候的空白眼神，我爸失望時候拿著車鑰匙出門去，我爸喝酒回來，我爸一晚上坐在電腦前，我爸改三天的論文，我爸進屋去給我做一萬天也不會味道長進的飯，我爸說“什么都不容易，你已經努力過了”。我爸爭執時候的頭頭是道，我爸的哂笑。我爸打開窗在京昆高速上吸煙，我爸開加油站和APPLE的玩笑。我爸講旅游時候在峨眉山遇見雷雨，我爸打牌。我爸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爸不洗衣服不洗碗。我爸在鍵盤前斟字酌句。我爸夜里自己亮著燈。

半夜里，我媽會提醒他音響聲音關小一點，吵著人睡覺。但“少抽煙”說得少。這句話在半夜說是有點肉麻的，于是提醒的時間被挪到不尷尬的時候。明明關心還要看情況，你說生活可愛不可愛。

摩托車和日子

很早以前了。摩托還是風行貨的時候，老爸買了一輛黑色的家伙。我爸曾經騎著這個黑色帶馬達的東西，載著我穿過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街。瘋狂得像年輕人的飆車，只為了我小學不會遲到。那些不明顯的尾氣噴向后座更后的馬路，路面焦了，于是幾年之后，我就唱著校歌興高采烈地畢業了。

后來摩托車和我的單車一起停在樓下的儲物室，當我開門，里面滿是灰塵的時候，就感覺那些曾經的騎物，是一座橋，把過去的事，和現在的人從容地聯系在一起。每當我靜靜站在門邊，手上掛著鑰匙，看它們停在那里的靜態，我的脾氣就瞬間變得很好。一心想著，上樓進屋后，一定不要吵架，不要埋怨。就自然地放下包，自然地說聲回來了。掛鑰匙，換鞋子，穿上家居服。關上門后，一定要安安穩穩生活。要好好吃飯，好好看電視上網，好好地說會兒話，好好地數落歷史書。大家笑笑就過，沒有什么生存的問題，也沒有生老病死。

日子要都像風就好了。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三年的時間，我也沒有學會抱著老爸的腰。我對于我在高速的飛馳下，能夠自己保持平衡一直非常驕傲，那是爭強好勝年齡里爭強好勝的小學，拿煩了獎狀也不嫌煩，三道杠和三好學生怎么夠炫耀，跳舞要一直堅持，去校隊訓練也沾光少上了不少早讀。后來老爸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坐車，自己和朋友騎車。當我們一同榮升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就知道，做爸媽的少了一個逮小崽子思想早戀的機會。

時代進步的太快，摩托車風行的時間太短。幾年的時間，所有的小路都被拓寬，街道像被扒光衣服的婦女，沒有任何隱私可言。我們的中學也是，只顧著忙。忙著看小說，忙著轉型，忙著談戀愛，忙著談論流行歌手和球賽，也忙著數理化競賽和考高中，忙著攀比。什么都沒停下來，要比的東西，也是越來越多了。

我只知道，隨著城市吞食的手臂不斷延伸，那些吹風的日子，和早上叫爸起床急遲到要急哭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沒有巷子給我們遇見堵車，不會再著急遲到。沒有理由了，遲到就是遲到；沒有校隊訓練了，早讀就是早讀。差不多那個時候，我爸終于可以放心睡早覺，在差不多的上班時間溜達到大學工作的大樓，偶爾開個會。我也可以肆無忌憚地經營我的從偽青春到真青春的珍貴時光，所有的一切都平和起來了。但是我懷念的，是那些有人看管的日子，我的所有叛逆都是期待爸媽關注的。到了中學，叛逆成真，是因為太缺關懷，外面裝得堅強個性，心里其實脆弱極了。

可我爸還是煙未斷，明明生活在通向舒暢。

情人節

我一直想給我爸寫一封長信。關于他為什么不能和我媽再浪漫一點。也想聊聊他從小在我心里的印象。一直沒動筆，不是因為懶，是語出必主觀。而且時間跨度這么大，從拉衣角的女孩，到和爸拿手柄打雙人游戲的女孩，坐摩托車的女孩，在副駕跟爸學車的女孩，自己拉行李箱的女孩，寄明信片給爸的女孩，和爸出門邊玩樂邊自主招生的女孩，和爸越來越多心照不宣的女孩，習慣爸抽煙喝酒的女孩，生氣出走又在街上碰見爸不言語的女孩，合伙給家里最性感又最溫順的女人預謀情人節的女孩，送爸雜志的女孩，和爸一起熬夜各打各字的女孩，漸漸明白煙酒意義的女孩。話太長，也不知從何開口。

女兒和爸爸的關系總是很奇怪。熟悉又陌生。

以前一年一次的正經訓斥，到后來一起研究大學報考資料，一起十一點半開車去自動機交話費，一起拍照攝像，一起看兩會報道，一起到半夜為了奧運會世界杯，一起生氣不說話，一起熱愛生活玩到十一點歸，一起上網聊天，一起關注美國大選。

是兩只天平，左高右低，到漸漸平緩。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右邊的托盤徹底升上去，但那一天我會悲喜交加。因為我成功了，我的老爸，就真的老了。

我知道的，大概我們永遠不會同時看一本書，然后贊不絕口。也許不會同時愛上一首歌，同時去唱。但我們可以同時給我媽過一個情人節。只有我們兩個知道背后的心思，會默契地一笑。在一首樂曲的伴奏下，給我媽寫署名“老白”“小白”的兩封信。

可是我給爸的信，一直還沒有寫。我實在是找不到線頭，所以無法穿針引線啊。他會原諒我拖了這么多年的一個猶豫舉動。因為天平現在的位置，很舒服，是我最能理解他的時候。是我們最能互相理解的時候。

雖然很多時候，父女之間并不像母女、父子那樣，擁有時間和性別上的同期“走過”。默契不是完全的，所以這是更加有魅力的關系。

還是陳升的歌

覺得一支煙燃的時間很長，那是小時候。事實上，一支煙燃的時間很短的，連一個問題也不夠想清楚。有些問題一輩子也處理不完，抽支煙歇息歇息，想來也不錯，也無奈。

這個時候如果要收尾了，我不知道怎么合適地作結。

我想到第一次獨身去上海的十幾歲，我坐在窗邊，看機翼收縮的時候，心態平和偏向激動，我真的，并沒有覺得一點點眷戀家。我想到家周圍的街道，路上的梧桐，一棟高于一棟的家屬樓，從小玩到大的操場，路燈，廣場。可是我一直覺得有更好的地方可以代替原本的擁有。街道，梧桐，家屬樓，操場，路燈，廣場……都會有更好的。我喝著果汁看余華的《世事如煙》，我滿懷著擺脫家人陪伴的期許，第二次去同一個地方海闊天空。我想可能是家太溫暖，我才心野。如果家里氣氛野一點，我可能是只家貓。

于是又想到陳升的歌。

像父親那樣陌生的人，是無法擁抱的。

而像父親那樣孤獨的人，是無法安慰的。

你說你無法恨住他，一如你無法深愛著他。

像父親那樣的人啊，是不常在夢境里出現的。是吧？

回憶起來，過去是怎么回事兒的時候，才意識到以前不算怎么回事兒的事兒，都成了正兒八經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