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霞是我外國朋友中很少的產業工人。我告訴了她,她淡淡一笑說:
“可惜,我們這些‘普羅大眾’快被人都忘記了”。
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五六十年代,“普羅列塔利亞”,那可是前蘇聯的“領導階級”。可柳霞似乎不愿領導什么,永遠文文靜靜。和她在一起,她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會一直包裹著你,像戀人的目光。她總給我一種錯覺……
1
那天很有喜劇性。我們本來就是稀里糊涂被朋友拉去的。原以為是跟朋友們一塊打打太極拳,活動活動,高興高興。哪知道竟是請我愛人去表演,而且在里加城文化大廳。突然襲擊。
認識柳霞更突然。活動結束了,人快走光了,大廳的坐席上卻還坐著一個中年女子。文文靜靜,她一雙脈脈含情的目光追隨著我們。當我們也要離開,那個中年女子忽然起身,過來,一下擁抱住我愛人。看得出那是真心的,接著她又擁抱了我。我愛人滿臉通紅,乍著兩手,落也不是,舉也不是地僵在那里。我忙解圍:“禮節!禮節!”其實我也驚住了。
我不記得她穿什么,只記得,她一直在激動地說著什么。
異常激動的人是一家啤酒廠的活動委員。她邀請我們去她的工廠活動。她說,“功夫天使” (指我愛人)的表演太精彩了。然后,就是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含情地催促著我們的回答。“功夫天使”為了這一稱呼,后來可下工夫了。那是后話。我一下興奮起來。
原來,柳霞在阿爾達利斯(Aldaris)啤酒廠工作。阿,那可是拉脫維亞最有名、最大的啤酒廠。130多年歷史。年產量5億升。要知道,來里加(拉脫維亞首都),如果沒有喝過阿爾達利斯啤酒,那簡直就等于沒來過。阿啤酒和芬蘭的黑啤酒在北歐一樣享有盛名。而且能同意我去工廠,那真是天賜餡餅!我對拉脫維亞的什么地方都感興趣,正巴不得呢。
說定了:柳霞答應我們看她的工廠。想問什么,就問什么,想參觀什么,就參觀什么。我們幫她搞活動,教太極拳,一塊鍛煉,一塊樂和。可是當我們真的被邀請進廠時,已入冬了。后來知道,那是因為給我們這倆“老外”辦入廠證,需要好多手續。
2
冬,雪一片片無聲地給大地織補著白色的外套。到處都藏在白色的積雪之中。
阿爾達利斯啤酒廠面積很大。遠看,在積雪里像一個匍匐在地的巨大的白熊,在白蒙蒙的雪天拱出起伏的曲線,頑強地在天地間昭示著自己的存在。
走進工廠,幾棟二層洋灰廠房由粗粗的管道連接,上面蓋著厚厚的積雪,顯得老舊。沒有什么高大的煙囪,也沒有我想象的機器轟鳴,更沒有火熱的勞動場面,甚至看不到人。我和教官(我愛人,他在部隊是教官)的心一下又涼了。教官說:
“這要是和咱們國內的熱鬧勁,勻呼勻呼多好。在這兒,到哪兒都這么寂靜、空落落的。”
是呀,我們到哪兒參觀,人少得都叫人害怕。我的同感還沒說出來,漂亮的柳霞來接我們。
上二樓,推開一個橡木大門,靜悄悄的工廠,竟有一個這么熱熱鬧鬧的大廳。里面有很多運動器械,人也不少。有的躺著在推拉力器,有的在跑步機上跑步,有的擊沙袋,有的打跆拳道……生機勃勃。
拉脫維亞常年陰天、下雪,看不見有什么活動,我總以為人家死氣沉沉原來許多活動都在室內。柳霞告訴我,他們室內的鍛煉項目非常豐富。工人們也非常活躍。像他們這樣的國企,就在上班時,都規定一周有半天自由鍛煉時間。一年不請病假,還有獎勵。前蘇聯時期,他們有休假療養,現在沒有了,但經常有各種各樣的活動。
我覺得,人家比我們更重視保健。
3
從那兒,我們不斷被請到廠里和中國功夫迷們聚一聚。
用柳霞的話說,豐富豐富活動內容,享受享受天使的功夫美。
教官說,教教太極拳,重溫一點部隊時的神氣,過過自己上班的癮。
我說,哈——又打開一扇拉脫維亞的窗。
為感謝我們,廠頭招待他們廠出產的各種類型的啤酒。有一種生啤酒特別甘醇,喝在嘴里,有一種淡淡的燕麥的香,清爽無比。剛釀出的酒真是新鮮的頂了天了,那是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后來我們去德國、法國、芬蘭都品嘗了當地的啤酒,但都沒有這兒的生啤酒那么好喝。再后來,我們想明白了,在拉工廠喝的啤酒,那因為還有淳淳友情的釀造。大家聚在一起喝,別提多有味道了。
我們的功夫迷們,特別盼望我們去廠里。那原因,后來我明白了。我們去了打拳,還有啤酒招待。每次招待,我只喝一小杯,老愛也是一杯。而我們的陪喝者們,決不叫那提出來的兩箱酒剩下一瓶。大家喝著,說笑著,比畫著,享受著他們難得的放松。我也以此知道了他們的油鹽醬醋米茶。
轉型中的拉脫維亞工人,在艱難中。工資(當時)大多40多拉特(現在200多拉特。1拉特相當2美元)。可這些工人還覺得幸運,有工作。和他們聊,我知道他們大多都是租房。一家五六口住一個單元。那些單元房,我去過,和我們70年代的一樣,不大,也很舊。房租50多拉特,那使我很驚奇,他們怎么活?他們告訴我,蘇聯解體時。他們每個工人都分得20多拉特,用那錢買了別墅,他們叫菜園子。我的學生伊利達家就用28拉特,買了一個兩千多平方米的菜園子。于是,胡蘿卜、洋白菜、土豆,還有鮮花……便可以幫他們吃喝度日。收成好,還可換回點零用錢。我去看過。
一次,為了答謝他們的款待,我們買了蛋糕,香蕉,蘋果,小食品。送給他們我給他們照的照片。還說,有機會一起去法國旅游。
他們特別驚喜,說中國人太有錢了。進口水果,像香蕉,他們吃不起。他們吃的都是他們菜園子里的草莓、醋梨果、漿果……蛋糕自己做。他們中間很少有照相機,我的學生也沒有。旅游,根本還沒想到呢。
聽他們說起他們的生活,我心里常不知是什么滋味。但他們都很有信心,他們總說:拉脫維亞會健康起來,強壯起來。這使我很佩服他們。他們追求美好生活的熱情真叫我感動。 他們對中國功夫癡迷更叫我意想不到。他們對教練的每個招式似乎都覺得新鮮、渴求,舉著啤酒杯也要比畫幾招,下了班的端著餐盒就趕來了。他們說,他們現在最愿意跟柳霞加班了,加班打太極拳。
我問:“怎么這么大吸引力?”
他們說:“‘功夫天使’美!沒見過。”
“胖子,都打勻實了”。
“還可以不花錢,喝啤酒(他們自己喝,要交錢)”。
他們還說,他們愛我。還沒有一個教授肯和他們工人在一起拉話。當然他們更愛“功夫天使”。
4
教官為此增長了許多牛氣。我呢,卻由教授降到了助教。
教練在前面領著打拳,我在后面給弟子們糾正姿勢。其實,我自己打得也不怎么樣。不過,洋人們學太極拳開始更慘。長胳膊、長腿,都不知往哪擺;提手出腿,嘴都跟著使勁。一邊打,一邊喊“上帝”。我常忍不住地樂出來。可是沒多久,我們的洋弟子們就打得相當不錯了。特別是柳霞打起來,有一種特別的幽雅美。
鍛煉館里的大鏡子里,映著她成熟女性柔美的曲線。她正在作著白鶴亮翅的動作,白白的皮膚,她舒展著她勻稱的兩臂,真像一只欲飛的白鶴。
每打完,柳霞一雙脈脈含情的目光就會久久留在教練身上,當然也給我這助教。
一天,我們的洋弟子們對我倆,竟都是這樣燙人的目光。我們要回國了……
5
我們要回國了,我們打拳的弟子們都答謝教練,還有我的學生、學生家長。我們回國前一個月,幾乎沒有在家吃飯,他們排好時間表請我們,我們高興又難過。沒有上飛機,心已超載了。柳霞更是動心動情,她甚至做了招待我們一天的時間表。
那天,她開車拉著我們在里加近郊轉了整整一大圈,她說叫我們永遠記住里加。
里加城,難怪是世界教科文組宣布的文化名城。我在那住了兩年,竟還沒有看全。柳霞拉我們看到的每一處都是美景:
白雪覆蓋大海、密密相蔭的樹林,藏在樹林深處的小木屋……都藏著深情。我回國時,冬末了,然而,雪依舊給白樺林穿著白色的盛裝,穿著盛裝向我們告別。
柳霞叫我們看到了一幅一幅的油畫。我們居住的里加城,就是一個露天的油畫美術館。每走一處,你都要驚嘆。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到她的家。
那是已經很舊了的洋灰板樓。30多平方米的單元房,分成三小間。屋里沒什么擺設,連同墻上的貼著發黃的墻紙,都告訴我,主人的拮據。有一架老式的手搖縫紉機,我在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里見過。窗上掛著編花窗簾,窗臺上花瓶里一束野花告訴我主人的優雅,一切都似曾相識。廚房也很小。廚房里一個小餐桌,餐桌前,有一個9寸的黑白小電視,那使我驟然回到我國的70年代,我心里有點難過。而電視播放的節目,卻又把我拉回現實。柳霞為叫我們快樂,專門租借了憨豆的搞笑表演錄像帶。她說,她一想到我們要走,就想哭,我們也是。
那天,叫我們意外的是在她家吃了一頓中國餐,好溫馨。中國燜米飯她是跟誰學的?燒鱈魚,她拿著一本中國大餐書,一邊做,一邊翻書。那魚味道的香醇,我們至今都不能忘記。那是她親自和她女兒,鑿開冰為我們釣來的。在冰天雪地里。
她說,一定要我們嘗最鮮的。叫我們記住她的家。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原來,我們只知柳霞單身,那天才知道,柳霞還有一個女兒,而女兒還有一個沒有爸爸的女兒。在我的印象之中,柳霞永遠是那樣自信,安靜。沒想到她擔著兩代人的艱難。
那時,我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自己要是個男人,我一定娶柳霞。遺憾。
那天,還有一個遺憾:就是柳霞本來說,帶我們去滑雪。我早就盼望去了,沒去。滑雪板白白地等在房間走廊里,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話,沒說完。
6
我愛上了柳霞。那里還有特別的敬重,那是因為我參觀了他們的啤酒廠。
記得,在碩大的車間里,排隊站著一個一個的很大的金屬罐,除此之外,就是管道和儀表。機器設備都顯陳舊了,但特別干凈、整潔,到處顯示著人們精心的呵護。
在灌裝車間,我們看見了柳霞。
那天,領我們參觀的職工會主席告訴我們,柳霞和她的班組常常工作16個小時,而只拿8小時的工資。拉脫維亞也正在改革中,動蕩中。一家德國公司要收購他們的廠和他們的品牌,給工人的工資可以多好幾倍。但在職工大會上,柳霞第一個站起來,她和她的伙伴們堅決表示,他們寧愿工作16個小時,每月只拿40拉特,而要他們自己的廠和自己的品牌。現在他們廠的啤酒已銷售到法國、意大利……全歐洲。
職工工會主席說,從沒有見過柳霞那么堅決。而我們見到的柳霞卻永遠是那么溫柔……
那天,柳霞全身包在白色的工裝里,戴著工帽,只露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眼睛里都是愛。柳霞深情地摸著那酒瓶上的標簽,對我們說:
“看吧,我們的瑪林契卡(男孩),多英俊的小伙!這是我們自己的。”
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一雙大眼睛,是怎樣脈脈含情地包裹著眼前一個個小啤酒瓶。
一瓶瓶小啤酒瓶像一個個沒穿衣服的小小子(國外的啤酒瓶都比國內小)。在轉動的履帶上,一個個扭呀,扭呀,扭到女工們的面前。女工們給他們加蓋子,貼標簽。一會兒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扭呀,扭呀去裝箱了。
“嚯!看吧,他們有多漂亮!多神氣!”
柳霞愛撫著一個一個從我們眼前轉過的小酒瓶:
“噢——我的親愛的,我的小寶貝。我們拉脫維亞的阿達克。我嫁給了阿爾達利斯(啤酒廠)。哪也不嫁了。”
柳霞這樣回答了我的相勸。我們一直勸她再找一個丈夫。
柳霞告訴我,他們廠全體工人們,為了保住他們拉脫維亞的阿爾達利斯,都在這里奮斗著,堅守著。
我又一次想娶柳霞。當然,只是想想。她那一雙多情的眼睛投向的不是我,而是一個個的小啤酒瓶……
7
那天在柳霞家做客,我們要走了。柳霞堅持開車把我們送回住所。我們住在城的兩頭。她的車還是前蘇聯時期的破拉達車,每次拉我們都“哼哼唧唧”地走不動。這次卻好像特別快。
分別的時候到了。明天我們就要飛回祖國,而柳霞還要上她的16小時的班,不能去機場。 我們都靜靜地在車前站著,柳霞的大眼睛里又都是柔情,只是此刻那里多了一種往日沒有的憂傷。我心里也感到一種難言的痛,什么也說不出來。我愛人也什么也不說。我知道他在痛苦的時候,也緘默不語,我們就這樣在冰天雪地里深情地對望著,飛舞的雪片像灑在我們的心上。我們永遠忘不了朋友們寫給我們的留言:
“你們回國,我們高興,我們哭泣……”
為什么離別總是這么痛苦?我至今不能忘記柳霞那脈脈含情的目光……
住所管理員叫我們了(他們也想送我們)。我們必須告別。我忽然想起我和教官經常開的玩笑,我告訴了柳霞,我把她叫作“老愛的情人”。大大方方的柳霞,臉一下紅了。她一邊使勁地搖頭,一邊動情地說:
“我是你們倆的情人,太極拳的情人,中國的情人。我是真情愛你們的拉脫維亞的“普羅列塔利亞……”
說著一下把我和我愛人一起擁抱在懷里。寒風里,我驟然感到一股暖流流進我的心頭。
我永志:不會忘記。
不要忘記!
何止拉脫維亞的“普羅列塔利亞” ……
于芬蘭赫爾辛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