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戰與文明》描述古代的阿拉伯半島,部族之間遵循兩條規則:殺人者必遭報復;慷慨好客保護求助者。
美國賽局學者《合作的競化》實驗假設“人人自私利己”和“無中央威權管理”下,究竟合作互利、或出賣對方,哪種獲利?電腦競賽計算出,長遠獲利策略是“每遭背叛必報復”但“永遠主動合作”。正是部族外交原則:以牙還牙,廣結善緣。
部族內部是親族層級關系,對外是戰爭/合作的雙重規則。后來東西貿易頻繁,在阿拉伯半島興起麥加、麥地那等綠洲城市,伊斯蘭教應運而生,相對于各族多神,提倡阿拉是唯一真神,信徒與神之間無組織中介,人人平等,所以必須濟貧、斷食體會貧苦。超越部族的血緣、地緣,形成了合作的共同體。
所以我認為,伊斯蘭與基督宗教這些一神教,是城市硬件上、執行工商合作的軟件。神就是平等軟件。
氏族,重重層級,關系圖如家譜的樹狀分布,以血緣地緣授信而交易。但管道有限,不同系統還會沖突當機,不敷工商需要。一神教就是大型聚落的平臺,關系圖以一神為核心向每個人輻射,藉由神與個人彼此直屬,在無血緣、地緣的擁擠陌生人之間,重建人與人的信任,作為合作的基礎。人際交易,以人與神的關系為質押,就像是拿住宅抵押向銀行貸款。
當政權不再透過戰爭和世襲,而由人民直接選舉得來,政府就產生了類似一神教的公證性質與地位。人與國會的選票關系代替了信仰;政府代替了神。我們以資格考試認證、注冊公證、監督檢查等,作為人際信任基礎。貨幣由國家發行,相信錢能保值,是因為國家擔保;婚姻、出生、死亡、交易,都依賴國家才算落實,沒領證就喪失應享的一切權利,在授信交易的世界里等于不存在。
然而,我們居于各國政權紛因選票僵局而崩盤的世紀里。比利時無政府長達18個月,希臘、法國執政者都遭投票轟下臺,日本靠頻繁更換首相渡過歷年政權危機。歡迎光臨沒有神也沒有政府的世界,我們又回到了公元前戰爭/合作的囚犯兩難。去年坎城金棕櫚獎就頒給了《永生樹》,三兄弟在地球演化歷史浪濤中,徘徊遲疑,究竟是遵循溫柔母親信仰的善意、合作、愛人,或是橫暴父親的拳頭求生、你死我活叢林法則。
《淘金殺手》中,一對兄弟殺手馳馬跨越美國西部城鄉去出任務,途遇每樁怪事背后都有段傷心史:例如遇到三輛篷車,只留一個孤兒看守,原來一伙人散牛死,彈盡援絕。書中種種畸人絕境,且翻譯成臺灣今日新聞:
●彰化婦人失蹤,外人發現她在家上吊已逾月,腐尸惡臭。同住丈夫和四個兒女都表示不知情。
●少女自中一起遭父性侵,成年后和男友、弟弟藥昏父親,在荒郊潑油將他燒死,各被判刑十六、七年。
●新竹養老院主管要挾“不聽話就送回國”,性侵東南亞籍阿姨。
●電子廠惡性倒閉,數十被欠薪員工向“勞工局”、“勞委會”、“勞保局”、“金管會”檢舉,一概不理。
淘金殺手,就是閱報者,面臨以下選項二擇一:哥哥認同權威、爭當領導,動輒殺人。小錢嫖旅館女仆,還賴帳白嫖,把她轟走。隨口詐騙持槍孤兒,自稱殺了他爸爸,好趁其不備奪槍。痛苦且對自身痛苦一無所覺,狂飲狂嘔。能麻醉痛苦的嗎啡,他視如至寶。像我們譴責新聞犯事者,留言謾罵畜生。
被譏沒用的胖子弟弟,老實害羞,溫柔體貼,細膩敏感于弱者的傷痛:把金幣藏在床墊下給女仆,把私藏金子給孤兒。像我們同情新聞中的受害人,悲哀、無助,或者捐點錢,或者上街游行,通常只是心痛。
他倆如何形成這種相處的角度呢,后半哥哥揭露弟弟所不知的童年過往:父親發狂行兇,哥哥弒父救母,庇護弟弟活到現在。
哥哥代表以牙還牙法則;弟弟代表廣結善緣,缺一不可,但永無寧日。我們徘徊其間,信任或猜忌,感覺孤立或親密;慷慨或吝嗇,感覺豐裕或匱乏。
沒有信任,無法生存;全然信任,傷痕累累。平衡點就是界線,助我分辨:什么是確鑿的危險,什么是心中恐懼幻化的假象。我永遠無法分辨。
歸根結底,神是什么?就是人心中萌念信任的瞬間。血緣、宗教、政府,皆不可恃,唯有人們艱辛重建共同體。人們每次選擇信任或背叛,都是投票,最終統計決定此地人們是否幸福。
縱橫江湖的神槍手哥哥,最終得贖于:使槍那只手因故截肢。何等驚人,若我們沒有神也沒有政府足以抵押為信,那就要把手砍下當作抵押。像穆斯林斷食體會窮人之苦;賑濟窮人時,也分享了一點點貧窮。若我有財,我只會移民保住它們;若我手被人砍,財富被充公,我只會憤恨委屈,而不會有共同體。打房、富人稅,不是答案。共同體誕生于自斷其手,自愿賑濟,自愿認同新聞中痛苦殘缺之人,而行動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