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筆者在細讀《楚辭》中的作品時,讀到《九章·惜誦》中的一句“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對于這句話,筆者翻看了林家驪(2010年,中華書局)對這句話的翻譯:“思念君王有誰比我更忠貞呀,忘記了自己出身貧賤。服事君王忠心不二呀,迷茫不知邀寵之法?!钡谝痪洹八季淠抑屹狻北蛔g為“思念君王沒有誰比我更忠貞呀!”仔細揣摩這句話,筆者認為這樣的翻譯很可能并非屈原作品的真實本義,于是筆者查找了關于《楚辭》的幾本重要注釋書籍。
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在“思君其莫我忠兮”句后有注釋:“言眾人思君,皆欲自利,無若己欲盡忠信之節。忠,一作知。補曰:‘此言君不以我為忠也?!蔽覀冎?,洪興祖《楚辭補注》先列王逸原注,而后補注于后,逐條疏通證明?!把a曰”以前的內容為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中對這一句的本來注釋,“補曰”以后的內容為洪興祖對原來注釋的補充,可以明顯看出王逸與洪興祖對“思君其莫我忠兮”的理解是有差異的。再看宋代朱熹《楚辭集注》卷四在“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下有注釋:“‘忠’一作‘知’,‘而’一作‘其’,‘門’葉彌貪反。言我思君意常謂群臣莫有忠于我者,則是貴近之臣皆不能致其身矣,故忘己之賤貧而欲自進以效其忠。然其進也,亦但知盡心以事君而已,固不懷二以求寵也,是以視眾人之遇寵而心若迷惑,不知其所從人之門也。”
對比王逸、洪興祖、朱熹三人對“思君其莫我忠兮”的注釋,我們可以將他們的觀點分成兩類:王逸的“無若己欲盡忠信之節”與朱熹的“莫有忠于我者”意思比較接近,說的都是他人不及屈原盡忠信之節;而洪興祖的“此言君不以為我為忠也”則與前一種觀點迥然不同。
對于“思君其莫我忠兮”這一句話的理解,筆者更傾向于認同洪興祖的觀點,屈原想表達是:我思君王卻無人以為我忠。原因如下:
一、從語法的角度來看
首先,這句話牽涉到賓語前置的古漢語語法。上古漢語否定句中代詞賓語前置的現象相當普遍,在《楚辭》中這種賓語前置的現象也是常見的,如例(1)、(2);《楚辭·九章·惜誦》中這種語法現象也存在,如例(3)。特別值得說明的是,王逸和朱熹的注釋里面都指出“‘忠’一作‘知’”,“莫我知”無疑是“莫知我”語序的轉換,這也就更能說明“莫我忠”就是“莫忠我”語序的轉換。所以“思君其莫我忠兮”還是理解成“思君其莫忠我兮”比較適合當時的語法。
(1)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楚辭·離騷》)(“吾”作前置賓語)
(2)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楚辭·離騷》)(“我”作前置賓語)
(3)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楚辭·九章·惜誦》(“余”作前置賓語)
其次,這句話牽涉到古漢語中的形容詞的意動用法。上古漢語中的意動用法也很常見,在《楚辭》中這樣的意動用法也較為常見,如例(4)、(5)、(6)。這里的“忠”字正是形容詞的意動用法,即主觀上認為后面的賓語具有這個形容詞的性質或狀態。
(4)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楚辭·離騷》)(“不難”即“不以離別為難”)
(5)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輕絕?。ā冻o·九歌·湘君》)(“輕”即“以斷絕關系為輕”)
(6)放山淵之龜玉兮,相與貴夫礫石。(《楚辭·惜誓》)(“貴”即“以礫石為貴”)
二、從《楚辭》中所反映的思想情感來看
屈原抱忠貞之心,而不為世人(包括楚王)所理解的心聲的表露可謂比比皆是。“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傾訴出來的是小人因嫉恨而對屈原行惡語中傷之事,而楚國國君則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楚王不但不體察“余之中情”,反而聽信各類讒言對“我”勃然大怒。屈原一心為君為國,卻屢遭小人陷害,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但屈原仍不改其“初度”,即使流放在外,遠離故國,形容枯槁,也始終一心忠君為民,“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原之拳拳忠心及偉大的愛國情懷,讓今天的讀者都不能不為之動容,為之震撼。所以“思君其莫我忠兮”正是屈原的這種拳拳忠心不為他人理解的真切表白。
三、從邏輯的角度的來看
屈原表述的“思君其莫我忠兮”如果理解成“沒有人比我更忠貞”的意思,那么屈原自我矜夸、自我標榜的語氣則表露無遺,筆者認為這是不符合屈原的真實的寫作意圖的。
綜上所述,今人在讀古代文言文作品時,不宜想當然地按照現代語法去理解文言作品,應注重古人行文之時的語法習慣與規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對古代作品的理解更深刻,才能走進古人創作作品時的內心深處。
(尹喜艷 廣東農工商職業技術學院管理系 51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