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顧名思義,就是那些傳承下來并被普遍接受的東西。按照美國當代社會學家愛德華·希爾斯對傳統的定義,傳統既包括物質形式,也包括非物質形式。本文就傳統的非物質形式來對傳統作一些議論。廣義上講,我們生活中每時每刻所面對的道德、習俗、慣例、法律和制度等規范,都屬于傳統范疇,它們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對于環境適應方式的積淀。現實中的人不可能離開傳統而存在,因為傳統作為“規范”和“工具”,有意、無意、潛移默化地影響、指導著人類的行動;它們既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必要條件,又是保證社會有序的必要條件。傳統所包含的道德、慣例、習俗、法律和制度等規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互為補充。法律是一個社會里對造成人們較大利害影響的行為所作的具有普遍性、抽象性、強制性的規范,是人們對某一作法長期認同、共同遵守之后形成的成文規范;道德、慣例、習俗相對法律而言,具有寬泛性和一定的伸縮性的特點,并且是一種主動性的規范,一種自覺的行為,作為個人,不去遵守,一般不會受到強制,只會受到來自法律以外的社會壓力,但道德、慣例、習俗雖然不具有強制性,卻潛移默化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和對事物的看法,決定性地影響了一個社會的政治風貌和法律規范。因此,道德、慣例、習俗反映了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與法律存在密切的關系。
社會演化論者認為,傳統是自發產生的,傳統就其生成機理來講,是一個由潛意識行為到有意識行動,然后逐漸被發現和認識,最后被人類正式確立為行為規范這樣一個過程。它是一個歷史、自然、有機、漸進和緩慢的演化發展過程,是無數代無數個人實踐和互動的結果,是人類不斷試錯、日益積累而艱難獲致的。因此,雖然傳統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但卻不是任何個人有意識地設計和創立的。哈耶克寫到,“即使那些最為復雜、表面上看似出于人為設計的政策規劃,亦幾乎不是人為設計或政治智慧的結果”。傳統在演進過程中的細枝末節則被歷史的洪流所淹沒,無法見到;歷史的變遷,導致人們受到時空的制約,往往并不能把握傳統形成的來龍去脈,對傳統的接受,實際上是對一種事實的接受,可能并不完全理解其道理何在,而實際生活,人類也不必就每一件特殊的事項,追問其背后的存在之理。可以看到,“科學主義”與傳統是相矛盾的,因為“科學主義”對未按照科學標準被證實為正確和有價值的信仰和事物均持批評態度。雖然我們不能把握傳統的來龍去脈,但可以理解傳統的價值,以及這些傳統價值對人類的影響。
傳統是人類長期的無數經驗積累的總和。英國高等法院首席法官黑爾這樣闡述了經驗的價值:“悠久而豐富的經驗能使我們發現有關法律所具有的便利之處或不便之處,而這一點恰恰是最富智慧的立法機構在制定此項法律時亦無力預見的。那些經由聰穎博學的人士根據各種各樣的經驗而對法律做出的修正案和補充案,一定會比人們根據機智所做出的最佳發明能更好地適合于法律的便利運行,只要這種機智未能獲益于悠久而豐富的經驗的支撐。”可見,經驗對人類文明承繼和發展的重要性。但是,我們推崇經驗,不能把經驗絕對化,因為如果這樣,就要求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必須有根據、被驗證,就否定了人類社會演化、發展的現實。
傳統的形成受多方面因素影響,但主要受制于兩方面因素。一個是人的本身因素。蘇格蘭、英國的古代哲學家認為,人必有誤并有原罪,人始終具有一些較為原始且兇殘的本能。“人依其本性就是懶惰、放縱、敵視、浪費的;只是由于環境的壓力,人的行為才被迫變得經濟起來,或者說人才會習得如何小心謹慎地運用其手段去實現他的目的”。而早在中國戰國時代的思想家荀子也悟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生來就有“好利”、“好聲色”等惡性。傳統就是在這人的本能之間相互碰撞、調適中產生,使得人的本能得到制約和教化,個人之間達成一系列的約定,從而使利益沖突得到妥協,社會秩序得以產生和延續,人類文明得以演化和發展。如哈耶克所說:“眾人之惡,造就公共之善。”
另一個是地理因素。傳統是適應環境的產物。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地理位置無法封閉、便于與外界發生商業往來(例如一個四周環海的島國),特別是生存環境較惡劣的地方,更會驅使這些地方與外界發生商業交往,這種關鍵交往自然就形成了自由的市場秩序,從而生發出一系列圍繞保障私有財產權的道德原則,如誠信、契約、交換、貿易、競爭、利潤等規范;而經濟自由的確立,又促進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的發展,與之相適應的政治制度和組織架構也應運而生。與此同時,不同地區的經濟交往,自然也促成了不同文化的交流,從而推動了文明的傳播。
而一個地理環境封閉及自然條件相對優越、能夠自給自足的地方,由于不存在物物交換的條件和動力(但不排除局部的、小范圍的貨物交換的存在),形成不了廣泛的自由市場,由此不易產生確立個人財產權的外部環境和普遍要求,即這樣的社會沒有作為規范個人、集體和國家之間利益關系的民法以及相應制度產生的外部環境,相反,商業活動被當作不勞而獲的行為,而商業交往活動中出現的欺詐、唯利是圖等消極面則被人為放大,作為對商業活動的貶抑、排斥的依據。
因此,任何傳統雖然有存在的合理性,但有優劣之分,他們對人類的幸福和個人自由的發展并不都是有益的。我們尊重傳統,在于各種傳統都有其存在的客觀原因,在于傳統所表現的穩定性和慣性對個人及其社會造成了不可回避的重要影響,這種重要影響對于維持一個社會的秩序和穩定起著重要作用;但不能不加分析地肯定任何傳統,宜歷史、開放、整體性地對待傳統,尊重那些延續下來、并被經驗證明有利于人類文明發展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準則。落后的文化傳統的改變是自下而上的過程,這種改變有兩條路徑,一條是國民教育,通過教育,促使國民整體素質的提高,使國民認識民主的價值和實現這種價值的適當路徑,以實現文化傳統的轉變。在一個封閉需要轉型的社會里,一個開明領導人如果希望推進社會的進步,所能夠做到的是對國民進行開放式的教育,使國民正確看待傳統,看待文明的價值和推進人類文明的路徑和條件;另一條是文化交流,不同的傳統通過交流、對比和檢驗,可以判別出優劣,使人類作出正確的選擇。通過與外部先進文化傳統的橫向交流、碰撞,即需要通過外部因素,可以推動一個國家經濟基礎和思想觀念的轉變,產生有利于個人自由和生產力發展的文化傳統。當今世界經濟的全球化,互聯網的迅猛發展,使得國家之間的交往越來越廣泛密切,相互間的依存度明顯增強,推動了文明的傳播,一個國家希望長期封閉下去已不再可能,為傳統發生變化提供了可能。
傳統的自發性、演化性特征告訴我們,事物只能根據其自身的產生和演化機理發生變化。一方面,傳統表現了穩定性,它是在動態中形成的社會共識,繼而得到人們自覺的遵循,不會輕易發生改變;另一方面,傳統的自發性和演化性特征決定了人類對世界認知的有限性,人們宜以寬容的態度對待存在或發展著的事物,人類只能借助于傳統,或者說,循著經驗的軌跡而往前行,把自己的文明一步一步往前推進。歷史地講,個體對于外部世界是微不足道的,對社會基本上是無力影響的。當我們祈禱“上帝保佑”時,并不是說,我們生活在一個上帝的世界里,而反映的是人類對外部世界的無奈,為了獲得心靈的撫慰。社會進步是緩慢的、漸進的,拿自由、公平來講,人類只能趨近這一理想,但永遠不可能達到這一理想,更不要說一步到位,因此,需要人們多一點耐心。一種制度就像經濟學所強調的一條原則:不求最好,但求較好。只能做到現存的社會制度較過去更有利于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雖然人類社會財富呈逐漸增多的趨勢,但卻永遠不能滿足人的無窮無盡的欲望。一種有效力的制度,如議會政治、審判制度,從效率角度來審視,往往是緩慢的,而這正是人類審慎行動的表現,是維持人類微妙而脆弱文明的需要。雖然傳統有優劣或先進與落后之分,但我們如果以“破字當頭”的想法來對待傳統,那么,將斬斷維續人類秩序的文化脈絡,人類將失去根基和方向。如果我們拋棄了曾經為人們遵循的傳統原則,不要說建構新的傳統道德體系或者說改進原有的傳統道德體系,就是維持既有的傳統道德秩序也不再可能,從而出現秩序的真空,而人性之惡和局限性在此狀態下將不受遏制地得以膨脹,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強者為王、紛爭不止的亂象。所以,必須認可某些不合理社會現象的存在,它們是維持一個社會秩序、穩定的條件。但這里不是說,它不與人類的價值理想相沖突,不需要加以改變,只是說,不合理社會現象的存在,是社會趨向進步,趨近自由、公平理想的必經之路,人類只能通過循序漸進的社會進步來消弭不合理的社會現象。
隨著時間的推移,傳統處于不斷地修正和完善之中。那么,傳統在什么條件下應該或會發生變化,哈耶克這樣寫到:是堅守還是改變現狀,單看個人基本自由是獲得增長還是受到損害而定。而按照這一標準對各項傳統進行的審查,應根據法律上行之有效的通行原則——無罪推定,即,對于原有規范的弊端,改革者要負舉證的責任,而保留者方面則不必舉證。在改革者尚無充分證據證明舊規范比新方式的弊端更大的話,絕對沒有理由和權利去動員大眾推翻舊規范。這應該是我們選擇改變傳統的原則。此外,傳統的變化、發展,只能在原有傳統的框架內,立基或遵循自由、市場經濟等基本原則進行修正、完善、補充,而不是推倒重來;它是點滴的建設和漸進的過程。這種變化還應該是自由社會里個人選擇的產物,是在多種選擇中最終被證明適合人類進步和發展,并得到人們普遍認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