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英國劇作家、詩人本·瓊森對莎士比亞的贊美放在愛因斯坦身上,大約是頗為中肯的。作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翁留給后世的,不僅僅是改變人類時空觀念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他的個性與人格,心靈與大腦,學識與修養,以及由此而派生的超凡的想象、深邃的洞察、反叛不羈的性情、對孤獨和自由的追求、無處不在的幽默、對和平的向往,以及追尋大統一的近乎宗教般的信仰……凡此種種,也對后世的人類生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作為一個偉大的“人”的形象,較之于偉大科學家的形象,在人們腦海中更加鮮活、閃亮。
一
“在一個全球競爭日益激烈,重新開始強調科學和數學教育的時代,我們也應當注意愛因斯坦所給出的另一部分回答。他說:‘學生們的批評意見應當友好地加以斟酌。資料的積累不應扼殺學生的獨立性。’一個社會的競爭優勢不在于學校將乘法表與周期表講得多么好,而在于能在多大程度上激發起想象力和創造力。”傳記首章《光束騎士》如是寫道。當愛因斯坦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時,就想象自己如果與一束光并肩前行會發生什么,此般幻想,在大人眼中往往只是年少的“白日夢”,在少年心中卻是一個值得追逐的謎團,并逐漸演變為后來被愛因斯坦稱為“思想實驗”的重要思維方式。
好奇心與想象力,這是任何一個孩童所擁有的天性與渴望,但卻未必都能獲得滿足與發展,尤其在相對閉塞落后的環境中。由此觀之,愛因斯坦十五歲逃離德國——徹底擺脫慕尼黑高級中學“機械式的練習,對質疑的不耐煩”的教條主義和權威崇拜,或許是改變他人生命運的第一個轉折點。由此,他得以在阿爾卑斯山和亞平寧山脈遠足,體驗站在群山之巔的那種崇高的孤獨感,這便是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謂的“高峰體驗”的原型,北意大利的天然純樸讓他感受到了與德國那種“精神壓迫與機械式順從”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與風光藝術。
除卻自然的精神陶冶,愛因斯坦進入了一所與他性情相投的學校——阿勞中學,亦是一件幸事。該校遵循瑞士著名教育家裴斯泰洛齊的教育哲學,主張教育應從學生的親身觀察開始,逐漸過渡到直覺、概念思維和視覺意象,機械的背誦練習和填鴨式的教學都應當避免。他在阿勞的日子可謂如魚得水,這種尊重學生個性和內心尊嚴的教學法進一步激發了少年愛因斯坦的想象力,對視覺理解的重視則為他后來諸多里程碑式的思想實驗埋下了思維的種子,這些視覺意象諸如雷擊與飛馳的火車、加速運動的升降機、彎曲樹枝上爬行的瞎眼甲蟲等等,十分有趣。后來當十二歲的小兒子愛德華問及父親“為什么如此成功”時,愛因斯坦的回答顯然又勾連起了他的思想實驗——當一只瞎眼的甲蟲在一個彎曲的表面爬行時,它不知道它走過的路是彎曲的。我夠幸運的是,我知道甲蟲所不知道的東西。
生命就像一條蜿蜒不斷的河流,常被其中某些礁石和巖壁改變方向。梳理愛因斯坦的童年和少年經歷,我們便會嘆服于他晚年的洞見——人生的差異在于業余時間。五歲時父親送的羅盤讓他激動不已,他后來提出經典的場概念與之密不可分;十歲經由家人的猶太朋友接觸了自然科學與幾何學,那套《自然科學大眾叢書》帶給他深遠影響;十三歲開始接觸康德、休謨、馬赫等哲學家的作品,為他的科學哲學的初步形成奠定基礎;十五歲利用逃學的空檔年遠足旅行,飽覽風格迥異的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并在父親的電氣公司實習,很好地了解了磁體、線圈和感生電流的運作方式。而最令愛因斯坦終身摯愛的,則是五歲時媽媽送他的小提琴,以及背后那美妙無窮的音樂。
二
無論近年來科學家們爭論不休的“莫扎特效應”的真實性幾何,愛因斯坦的人生道路無疑是受到了音樂的極大啟發與激勵,后者成了他一生的慰藉。頗有意思的是,莫扎特音樂恰巧是愛因斯坦的摯愛,“莫扎特的音樂如此純凈恬美,在我看來,它映襯出了宇宙的內在之美”,他曾這樣評價這位音樂史上獨一無二的天才的作品。愛因斯坦童年時和媽媽一起演奏莫扎特小提琴奏鳴曲的經歷讓他終身難忘,可以說,音樂為他開啟了另一扇通往精神宇宙的大門,這個宇宙與他終身探究的宇宙在本質上或許是同構的。
的確,與常人的消遣娛樂或附庸風雅不同,愛因斯坦對音樂的迷醉體現了一種內在的關聯:音樂反映了宇宙背后的和諧,體現了偉大作曲家的創造天才,任何感受到這種無言之美的人都會心緒相通,音樂和物理都反映了宇宙的和諧之美。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愛因斯坦對莫扎特與巴赫的極度推崇了,因為這兩位音樂大師作品中所蘊含的清晰謹嚴的結構和純凈客觀的品質深深契合了愛翁決定論的宇宙觀,這是他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的基石,即一種基于四維時空結構(三維空間+時間維度)的對確定性和絕對性的更深描述,他本人稱之為“不變性”,“相對論”的稱呼具有極大地被誤解的可能性,不啻為科學史上的一個尷尬的玩笑。
這種對客觀性、決定性的追求似乎注定了愛因斯坦對貝多芬的音樂興趣不大,“貝多芬的音樂是創作出來的,而莫扎特的音樂則純潔非常,似乎向來就存在于宇宙之中”。愛翁比較了兩位音樂家之后曾這樣說。他認為貝氏音樂過于個人化,幾乎是赤裸裸的。經由愛翁的直覺啟發,我們似乎隱秘地窺見了或許是音樂史上兩位最偉大天才的本質區別:莫扎特的音樂仿佛是一個繁花似錦的園林,漫步其中,感受建筑的古典唯美,池水的寧靜澄澈,鮮花的百媚千嬌,石徑的古樸幽遠,體驗一種悲憫的微笑,出世的情懷,真可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貝多芬的音樂則像一幅抗爭命運的油畫,讓人領略青春的熱血沸騰,生活的苦樂交織,命運的云波詭譎,信念的堅不可摧,聆聽那份自由的吶喊,入世的奮爭,亦可謂“心事浩渺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無論如何,音樂在愛因斯坦的一生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因為音樂常常是他科學靈感的源泉,大兒子漢斯曾說:“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是覺得一籌莫展,或是在工作中遇到了困難,他就會逃到音樂中,一切困難也將煙消云散”,至少在探究“統一場論”之前的許多時刻,這種說法是站得住腳的。當然,在他的科學生活之外,愛樂之于人生的影響同樣深遠,這些音樂活動諸如:主動為媽媽的朋友們演奏小提琴,以博取她的歡心(母親反對他與米列娃的戀情),為他與米列娃的愛情爭取機會;經常用小提琴演繹動人的旋律,讓兩個兒子安靜下來,試圖樹立起好父親的形象;熱衷于參加數學家朋友胡爾維茨家中舉辦的周末音樂聚會,以樂會友,以琴交心;晚年多次舉辦音樂會義演,為全世界的猶太難民籌款,用音樂表達對同胞命運的關切,以及其著名的和平主義理念……
三
音樂時常是愛因斯坦科學靈感的源泉,但他種種深刻而激進(在當時看來)的物理學洞見卻是建筑在他深厚的哲學修養之上的。十三歲時,他經由形而上學大師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進入了哲學世界,并逐漸接觸了休謨、馬赫的思想,進而思考可以獲得哪些關于實在的知識。盡管馬赫的懷疑論(尤其是對絕對時空的摒棄)和斯賓諾莎的上帝概念對愛因斯坦的科學成就貢獻最大,但早年對他影響最深的哲人無疑是康德——少年愛因斯坦最喜歡的哲學家。
最早讓少年愛因斯坦驚奇不已的,是康德關于兩種真理類型的區分: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前者源于邏輯和理性本身,而不是對自然的觀察,例如所有三角形的內角之和都是180度;后者則是基于經驗和觀察,例如所有天鵝都是白的。愛因斯坦驚詫于某些真理竟然單憑理性就能被發現,但他隨后的進一步思考則對康德的這種區分產生了質疑,例如三角形的內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在非歐幾何或彎曲空間中竟然是錯誤的,而彎曲空間正是后來的廣義相對論所處理的情況。
思想的形成與演化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過程,不僅需要個體的沉思冥想,更需要志同道合者的交流與碰撞,正如休謨的名言——真理產生于朋友之間的爭論。經過多次的求職受挫和失業痛苦之后,二十三歲的愛因斯坦終于迎來了好運,他以三級技術專家的身份,謀得了一份看似乏味的瑞士聯邦專利局的審查工作,他將在此度過生命中最具創造力的七年。而就在同年,愛因斯坦和好友索洛文以及哈比希特共同創立了“奧林匹亞科學院”,引號的含義不言自明,作為對華而不實的學術界的小玩笑,這個三人組織自我陶醉、自得其樂,思想碰撞的火花俯拾即是。
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個非正式組織看似自由、散漫,卻也有著嚴肅的交談和廣博的內涵,年輕的專利審查員的科學哲學思想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趨于成型。“科學院”的指定閱讀書目涵蓋了哲學、科學、文學在內的廣闊領域,諸如休謨的《人性論》、馬赫的《感覺的分析》和《力學史評》、斯賓諾莎的《倫理學》、龐加萊的《科學與假設》、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等等,休謨對愛因斯坦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位經驗論者循著約翰·洛克與喬治·貝克萊的傳統,對一切不能由感官感知的知識都表示懷疑,這種看法對愛因斯坦很有吸引力(他一度深信不疑),使他堅信“談論無法通過知覺和觀察來定義的概念是危險的”。而身兼物理學家和哲學家的馬赫則讓愛因斯坦更進一步,這位偉大的懷疑論者嘲笑牛頓的“絕對空間是一種概念畸形”,為他后來摒棄絕對時空的激進做法奠定了思想基礎。令世人著迷的愛翁的上帝則來自于斯賓諾莎的哲學思想,他從這位猶太同胞那里雷擊般地遭遇了那個無可名狀的上帝,他反映在令人敬畏的美、和諧、自然律的統一性中,這就是愛因斯坦晚年所描述的“經驗事物背后存在著的心靈無法把握的東西,或是無法理解的宇宙中存在著的至高的理性力量……”。
或許沒有哪位物理學家具有愛因斯坦這般的哲學洞見和物理直覺,深厚的哲學修養和思辨能力是他與普通科學家相區別的關鍵之一,這些高度的思想勢能加之不斷完善的數學技巧成就了他最著名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然而,任何思想都有其兩面性,他從斯賓諾莎處獲得的決定論的信念幫助他完成了相對論的創舉,卻也使他在面對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時冥頑不化,并始終宣稱“上帝不擲骰子”,亦即不會讓事件隨機或不確定地發生。隨后的科學史一再地證明愛因斯坦的近乎荒謬的固執與保守,而這一切同樣源自他早年形成的牢不可破的哲學思想。
四
較之于愛因斯坦驚世駭俗的科學思想,許多人對這位世紀偉人的情感生活更為“發燒”。幸運的是,近年來不斷有大量相關的信件和情書公之于世(本書較為客觀公允地處理了這一主題),這為我們走進愛翁的情感世界提供了可能。應該說,作為科學家的愛因斯坦是卓越的、無與倫比的,甚至是劃時代的,但作為戀愛中的男人,作為兩任妻子的丈夫,也是兩個兒子的父親,愛因斯坦則更像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性格中的孤僻與隨和、熱情與冷淡、理想與現實、欲望與節制等等“雙重性”表露無遺,當然還有他始終保有的那顆赤子之心。
愛因斯坦的第一段正式戀愛始于他就讀的蘇黎世聯邦工學院,求學期間,他邂逅了未來成為他首任妻子的塞爾維亞女生米列娃·馬里奇。作為班上唯一的女性學生,米列娃出色的數理能力和沉思冥想的憂郁氣質深深吸引了愛因斯坦,他們經常共享書籍,交流思想,袒露隱私,形單影只的兩個孤獨靈魂在求學路上走到了一起,這的確很容易被理解。除了戀人的關系,他們也是求學伙伴、同事與合作者。就在他沉浸在戀愛的喜悅與滿足中時,父母和朋友的沮喪與不滿卻接踵而來——米列娃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年齡偏大,患有肺結核與先天性髖脫位(跛行)……然而后來兩人的疏遠乃至離婚的原因,卻不是(至少不主要是)這些“外在因素”,而是兩個人的性格所致。
能夠參悟宇宙至深奧妙的愛因斯坦,在情感上卻沒有此般洞察力,共同的科學熱情并不是幸福婚姻的保證,水乳交融的戀愛感覺遮蔽了潛在的危機——這種內在矛盾是兩人最終離婚的深層原因。愛因斯坦大概忘了(或始終不以為意)米列娃也是一位極有物理學抱負的女性,他對馬里奇性格中的嫉妒特質和陰郁潛質也無甚體察,這一切說明了作為戀愛中人的愛因斯坦在情感洞察力上的不足,以及個人中心主義的潛在傾向。這就是愛因斯坦,當他在個人事務包括感情問題上遇到困境時,他便退回自己的科學世界的客觀性,與外界保持必要的距離。這通常會被認為是情感冷漠的標志,尤其是作為有著非凡抱負的米列娃覺察到自己與理想漸行漸遠,卻又發現丈夫與別的女士暗自調情時,這種混雜著強烈的嫉妒、委屈、痛苦、抑郁的情緒便會不時爆發,婚姻的裂縫也隨之越張越大。
感情中沒有對錯,只有領悟。人性是復雜的,尤其對于愛因斯坦這樣獨特的靈魂。他人格中的兩極化傾向讓人捉摸不透,尤其是身處其中的米列娃更是莫名異常。《名聲》一章中援引了愛翁五十一歲對自己這種“雙重性”的評價,可謂一針見血:“我有強烈的社會正義感和社會責任感,但又明顯缺乏與別人和社會直接接觸的需求,這兩者總是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實在是一個‘孤獨的過客’,我從未全心全意地屬于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親近的人。在所有這些關系面前,我從未失去距離感和保持孤獨的需要。”難怪精神分析的先驅埃里克·埃里克森認為他身上“孤立隔絕與熱情友好的交替輪換似乎保持了一種動態的極化。”
像許多人一樣,愛因斯坦的離異與再婚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這意味著由理想走向現實,甚至是平庸,盡管其間也不乏風流韻事。他的第二任妻子艾爾莎盡管絲毫不懂科學(她曾在采訪時公開表示,不懂相對論對于她的幸福而言毫無影響),但在情感的洞察力與領悟力方面卻是佼佼者,同時又是一位生活行家,這些都是米列娃所難以匹敵的。或許在當年血氣方剛的青蔥歲月,愛因斯坦會將艾爾莎歸入“平庸俗氣”之流,但人近中年的他對感情的需求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與米列娃疲憊不堪的婚姻讓他選擇了另一種妥協。“我必須愛一個人,否則生活就是悲慘的,而這個人就是您”。在給艾爾莎的情書中,愛因斯坦這樣寫道。
“愛因斯坦似乎終身都無法擺脫與女性的曖昧關系,他的磁性魅力與真誠舉止不斷吸引著女性”。作者在《知命之年》一章中開門見山。他再婚后不久又愛上了秘書貝蒂·諾依曼,在被對方取笑后,又在信中幽默地自嘲道:“你比我這個老數學家更懂得三角幾何學的困難。”隨后,愛翁說出了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傷感的話——我必須在星空中尋找地球上不能給予我的真愛。對于像他這樣孤獨的靈魂而言,這句內心的自白是多么地擲地有聲啊。愛因斯坦的確是復雜難解的,與米列娃不同,艾爾莎對他的讀解體現了更高的婚姻智慧,其中包蘊著愛、寬容與敬重,這在她對蝕刻畫家赫爾曼·施特魯克的一番話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這樣一個天才應當在任何方面都無可指摘,但大自然并不是這樣運作的。她在哪里毫不吝嗇地給予,也在哪里慷慨大方地拿走。你必須把他看成一個整體,盡管同他生活令人疲憊,復雜難解,而且不止在一個方面,而是在許多方面,但上帝已經賦予他如此多的高貴品質,我覺得他很了不起。”
第二段婚姻能夠從一而終,這種透徹的人生智慧無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艾爾莎去世時,愛因斯坦罕見地落下了眼淚,之前他只在母親去世以及和兒子分別時哭過,可見他對艾爾莎的愛是深厚而真摯的。
五
如今的時代是一個名人時代,層出不窮的明星遍及影視、體育、音樂、政治、科技、學術等各個領域,但其中的大多數也只如流星劃過,空余“神馬都是浮云”的時代喟嘆。的確,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天才輩出相比,如今的時代顯的太過平庸了。是的,似乎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但和亞里士多德、伽利略、牛頓一起居住在萬神殿的愛因斯坦是極少數真正超越時代的人,從無限小到無限大,從光子發射到宇宙膨脹,他的理論在現代科學中無處不在。在他取得偉大成功的一個世紀之后,人類依然生活在愛因斯坦的宇宙中,這個宇宙在宏觀尺度上受(廣義)相對論制約,在微觀尺度上受量子力學制約。至于百年的技術進步,諸如光電電池、激光、原子能、光纖、太空旅行、半導體等等,更是無一不要追溯到他的偉大理論。
饒有趣味的是,愛因斯坦的大腦并沒有隨他的遺體一起被火化,而是被負責尸體解剖的病理學家托馬斯·哈維秘密取走,并在其后的四十多年中居無定所,四處流浪,這不啻為一場鬧劇。在此期間,多所大學的科研團隊發表了關于愛因斯坦大腦的研究報告,其中最有名的發現是“他的大腦的內頂葉有一個區域溝槽要短得多,而寬度卻比一般人多百分之十五,這里被認為是控制數學和空間思考的關鍵部位”。不過,與許多人對愛因斯坦大腦研究的狂熱不同,筆者更加欣賞本書作者在《尾聲:愛因斯坦的大腦和心靈》中的見解——研究愛因斯坦的神經膠質和溝槽的樣式,永遠不可能使我們真正理解他的想象力和直覺,要緊的問題是他的“心靈”如何運作,而不是他的大腦。
正如本文的題目所示,心靈更像是愛因斯坦提出的“場”概念,是一種生命場和能量場,是盛放思想和情感的容器,所以較此二者具有更加基礎的地位。可以說,正是這個場的特性決定了愛因斯坦的獨特和偉大,那么,何種品質可以作為它的第一特性呢?這可以用愛翁臨終前的一句話來回答——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天賦,只是極為好奇罷了。不錯,正是這種深植于每個孩童天性中的品質,促使他對大人司空見慣的事物提出質疑,而他一生最幸福的思想“引力與加速的等效”(廣義相對論的基礎)也是此種品質的產物。愛因斯坦深信大自然沒有多余的屬性,好奇心也必有用武之地,他坦言:“好奇心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當一個人沉思永恒、生命、世界的精妙結構等奧秘時,只能感到敬畏。”
想象力無疑是心靈場的另一個重要品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是有限的,想象則包含著世界的一切”。這句愛因斯坦的對白或許是有史以來最為著名的科學格言。是的,正是這種形象思維構成了一切科學研究的基礎,正如已故的科學大師錢學森先生指出的那樣——科學上的創新光靠嚴密的邏輯思維不行,創新的思想往往開始于形象思維,從大跨度的聯想中得到啟迪,然后再用嚴密的邏輯加以驗證。顯然,愛因斯坦的心智就是這樣運作的,他曾邀請詩人圣-瓊·佩斯到普林斯頓訪問,意圖了解詩人是如何工作的,當他問及“詩的觀念如何形成”時,佩斯談到了直覺和想象的作用,愛翁隨即予以的愉快的應和:“研究科學的人也是如此。那時眼前會忽然一亮,理智會對直覺進行分析,實驗會證實或否證直覺。但在一開始,想象力的確有很大的躍升。”
現在,讓我們來揭開愛因斯坦心靈中最為隱秘的角落——美學標準與美感。他感到,簡單性是美的一個要素,他的名言是“要盡量簡潔,但不能更簡”,這與牛頓的格言“自然喜歡簡單性”如出一轍。他始終認為“自然是可能設想的最簡單的數學思想的實現。”這種以簡潔性為主導的美感直覺,雖不像其他品質那樣外顯,卻深刻影響了他的科學研究的整個歷程。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他作為革新者的前三十年中,它幫助愛因斯坦開創了革命性的相對論,而在他作為抵抗者的后三十年中,其內在屬性卻讓愛因斯坦始終抵制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盡管在如今看來,在量子的世界中,上帝確實玩著擲骰子的游戲——我們只能知道一個粒子處于某一位置或狀態的概率,他真的喜歡復雜性,但是愛因斯坦不喜歡這樣。
六
“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都依靠著別人(包括活著的人和已死去的人)的勞動,我必須盡力以同樣的分量來報償我所領受了的和至今還在領受著的東西”。在《我的世界觀》這篇名文中,愛翁寫下了令人動容的話語。
那么,如今的你我不正領受著由他的偉大思想所帶來的技術進步嗎?是的,我們時刻享受著由此而來的更加豐富的精神和物質生活,或許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也該在每天醒來后,重復愛因斯坦經常自我提醒的話語,讓自己更有勇氣去正視生活的理想。
七
一位科羅拉托的銀行家曾寫信給愛因斯坦,問及他是否信仰上帝,愛翁內心獨白式的回信再次展現了他的高貴品質:“我們只能把握到可知世界的一鱗半爪,對其中顯露出來的至高精神進行謙卑的贊美,這就是我的宗教感情。在感情上深信,在無法理解的宇宙中存在著一種至高的理性力量,便是我的上帝觀念。”
對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憑借著自己有限的心智,去嘗試理解像愛因斯坦這樣偉大的心靈、思想和情感世界,即使注定只能窺見其中的一鱗半爪,已是平生的何等幸事,因為這實在是一段永生難忘的精神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