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到1976年,我在北京當外交官。如果沒有這段經歷,盡管1970年我在香港待過一年,可能還是會用一種太浪漫的眼光來看當時的中國。
1969年,我跟一個瑞典朋友在一起寫過一篇文章,贊美中國當時的監獄和勞改制度,文章的題目叫《治病救人》。我認為中國當時以思想改造為主,對挽救一個靈魂很好。這是我自己最不好意思的文章。
不過做外交官的這3年,讓我改變了一些看法,加深了對中國的了解。媒體宣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要說起這些變化和收獲,還得先從頭講講我自己的故事。
結緣中國
我是在瑞典北方的一個小城市里長大的,只要我愿意學習,無論學什么家人都不反對。我特別喜歡外語,十一二歲時就開始學英文,接著又學了俄語。1960年代初,十四歲的我偶爾看到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一個電視訪談,他講了自己的很多故事,講了他20世紀初去中國,路途很遠,要坐船,到中國之后,他從海邊深入到中國腹地,去山西太原調查方言……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談起中國,對于一個小城少年而言,這一切都太神奇了!那時,高本漢就是我的偶像。
1964年,我代表瑞典去美國參加一個學生交流活動,在紐約待了3個月。這期間約翰?肯尼迪的弟弟羅伯特?肯尼迪接見我們。我問他:“為什么美國不和紅色中國建交?”肯尼迪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想,才說,美國只承認那些遵守聯合國憲章的國家,只和那些被聯合國承認的國家建交。他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滿意,我想,中國是那么大的一個國家,美國也是這么大的國家,這兩個國家怎么能彼此視而不見呢?
當時我已經對中國產生興趣了。實際上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學中文。那時候我加入了瑞典的自由主義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爆發對我有相當的影響,1969年我就退黨了,我覺得我的思想比自由主義黨更“左”,我對他們不滿,但也沒有加入共產黨或者社會民主黨。
1968年,我開始學中文。我聽說一位叫馬悅然的年輕教授,剛從澳大利亞學成回瑞典,他教中文,很有魅力,而且他對文學的興趣要比高本漢濃一點。我就去追隨馬悅然了。
當時,歐洲到處在搞學生運動,我開始讀毛澤東的書。中文課上,馬悅然要教《左傳》,我們很多學生提議,不如讀《紅旗》雜志。他雖然不太高興,但還是同意了。教我們讀了一學年的《紅旗》。那時候還真沒想到,以后會有一份工作讓我天天都讀《紅旗》。
尋路中國
1973年夏天,我聽說瑞典駐華大使館要招一個年輕的漢學家來做文化專員。我就和外交部聯系,說自己感興趣。
我得到這份工作很高興。因為自從1949年之后,能去中國的瑞典人非常少,1950年代在中國好像只有一個瑞典留學生。1960年代像林西莉和她先生那樣能來中國學習的也少之又少。瑞典的年輕漢學家如我輩者有幸得到這樣一個和中國親密接觸的機會,要歸功于高本漢,是他說服了瑞典外交部設立這樣一個職位。
我在1970年曾經到香港短期學習過,也借機來過北京。3年后的北京,還是有一點變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整體還沒有結束,但隨著1969年的高潮過去。1973年的北京已經平靜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那時的北京很安靜,像個很大的大村子。隨著1972年中美關系解凍,越來越多的西方國家同中國建交,外國人也開始多起來。
那時的我年輕且用功。外交人員服務局給我提供了一個中文老師。每天早上8點,她就到我家里來上課。上完45分鐘課之后,我再去上班。
當時我的中文不如現在好,一開始我們讀浩然的《金光大道》,然后就讀《紅樓夢》。雖然老師努力地給我解釋其中的人物關系,可是里面的人物是如此之多,可是里面的人物真多啊,真的很難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
有幾次老師上課前說:今天我們把某某頁某某段跳過不讀,因為那有色情的味道。我的老師那時40多歲,很傳統,要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怎么能說那些段落色情呢?
除了這個老師,我們家還有一個手藝很好的廚師。他也是外服局給配的。他人很熱情,和我們處得很好。有一天,他突然沒來。我就去外服局問是怎么回事。他們卻只愿意表揚我的中文說得好,問我瑞典人的主食是什么,我有沒有兄弟姐妹等,并不想跟我談我們廚師的情況,不想和我講究竟是怎么回事。后來直到毛澤東去世,我們才知道他是因為政治原因被抓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什么被抓,也許是因為他說過的話吧。當時臺灣出了一套《中文大辭典》,他問我什么地方編的,我說是臺灣編的。他說,怪不得,我們這里不會出辭典。還有那時正在“批林批孔”,他說他覺得很奇怪,怎么連孔子也批判。我想他說的這些話已經有足夠抓他的理由。
我當時在使館主要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組織中瑞之間的文化交流活動。我們組織過在瑞典舉辦的中國出土文物展覽,以及陜西戶縣農民畫展。
我的第二個任務也是我花時間最多的工作,就是閱讀報刊。我每天都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紅旗》雜志等使館訂閱的報刊。我細讀了《紅旗》雜志的每一篇文章,就此寫分析報告。那時我很年輕,所以自己的觀點比較少。
不過現在看來,媒體所反映的“文革”與中國的現實距離太遠,我對媒體所說的大部分內容都誤解了。當時的媒體不斷強調縮小所謂的“三大差別”,我覺得很好,說了很多贊美的話。但是現在我不這么覺得,而且今天這恰恰是中國面臨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時,我從媒體上了解中國當時的形勢,然后再解釋給大使和其他瑞典同事聽,其中有一些他們聽著很奇怪,比如“批林批孔”時,為什么“周公”就代表“周恩來”?那時使館里除了我,沒人能讀懂這些東西。
那3年,我在上班之余和太太散步、看書、去餐館吃飯——外國人可以吃得很好,書店里也可以買到一些古籍,散步也沒有人打擾。至于娛樂嘛,8個樣板戲我個個都看過,像《沙家浜》啊,《紅燈記》啊,我看了好幾遍。其實我覺得樣板戲本身沒有什么不好,問題是當時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娛樂,戲劇方面只有樣板戲一花獨放。相聲快板都沒有什么好看的,因為政治上要求太正確了,就沒有什么幽默在里面了。
那些日子總的來說我們過得挺愉快的,但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沒法和普通人聊什么有趣的話題。
中國領導人印象
那時我的交際圈真的很小。和普通人沒法太多交流,和中方的高級領導人接觸的機會也并不多。不過還是有些人和事值得說一說。
1973年9月,我剛來北京任職后不久,瑞典國王去世,瑞典大使館邀請中方來使館悼念。鄧小平那時剛平反不久,他率人前來使館,他看上去很矮,但是他的眼神很敏銳。
我覺得他的表達能力特別強,也很務實,比如,他說如果要開會,就一定要作出決定。關于樣板戲,他曾經說了一句充滿諷刺意味的話,大意是說樣板戲好是好,就是他個人不感興趣。鄧小平在政治上特別聰明,1973年他的復出已經是一個奇跡,更沒有想到他很快就成為中國的領導人。
當時的外長喬冠華也值得一提。有一年,瑞典大使離任前,他邀請我們使館同仁去他府上做客。我們一個晚上在一起吃飯、喝酒、聊天,那一晚他和我們干了很多杯酒。他很有風度,講話在當時的政府官員里算是很大膽的了,也愛開玩笑。
那些日子,我記得最清楚的是1976年的一天,周恩來遺體要火化,我和太太就在醫院外面,四處都站滿了人。當靈車開出來的時候,很多人大聲叫起來:“別燒!別燒!”很多人都在哭,看上去悲痛極了。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我感覺很多人——無論是普通老百姓還是高級干部——都很喜歡周恩來,可能還擔心他去世之后中國會怎么樣。
而毛澤東去世時,我剛離任,打算取道廣州去香港。是廣州旅館里的服務生告訴我這個消息的。
我感覺毛的去世可能并沒有使人們感到像周去世那么悲痛,這可能是因為在很多中國人的心目中,周恩來是真人,他們可以認同的一個人,而且他們認為他是要安定,反對亂;而毛澤東則是高高在上的神,一個主張斗爭和革命的神。
鏡像與現實
說實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離瑞典很遙遠,瑞典跟中國的交流很少,雖然中國和中國文化一直引起不少瑞典人的興趣,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年代的中國對瑞典其實并不重要。雖然如此,但是1950年5月,瑞典成為第一個和新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這與瑞典當時的外交路線有關系。
那時美國支持蔣介石,很多歐洲國家也跟著美國。而瑞典是中立國,也不聽美國的。當時的瑞典外長Osten Undén博士是一個國際法的專家,有著一點反美傾向,瑞典的外交政策主要是他決定的。他不認為跟某一個政府建交就意味著你喜歡這個政府。簡單地說起來,按照他的觀點,只要有一個政府實際控制了一塊領土,那么就應該承認這個國家的合法性。
那時冷戰的僵局讓中立國有更大的空間采取獨立行動,瑞典淡化了在中國的“西方國家”傳統角色,強化了作為“橋梁”或媒介的新身份。美國也沒有因為中瑞建交就和瑞典交惡,相反,瑞典和美國的關系一直都還不錯。
中瑞那時的交流雖然不是特別多,但是關系很好。20世紀下半期,瑞典人對中國和中國人有怎樣新的了解和認識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1960年代越南戰爭,中國“文革”也吸引了瑞典人對東方和第三世界的關注,開闊了他們的世界視野,推動了他們的思想變化。
自此以后,瑞典人的“中國觀”也發生了變化,他們感興趣的,主要不是中國傳統文化,如唐宋詩詞,或宋明瓷器之類,而是當代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生活。在這一方面,中國的“文革”促使很多瑞典人對中國發生興趣。當時不少人,特別如我這一代的大學生和年輕知識分子,都以為“文革”解決了一系列重要的,我們西方社會也面臨的問題,如官僚主義,腦力和體力勞動的差別等。后來我們才發現,這是我們對“文革”的誤讀,我們沒有意識到“文革”所釀成的災難,中國人付出了不可思議的代價。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瑞典人認為中國非常好。中國走上了一個會使大部分人的生活很快改善的道路。我們看了關于“文革”的宣傳,覺得宣傳就代表中國的現實,當時我們對中國的了解非常有限。當中國開始有很大的進步時,越來越開放,我們也開始了解更多中國不好的地方。但實際上正好相反,現在中國人的生活比1970年代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說到中國的形象,如果我們再往歷史的深處回望一下,會發現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在瑞典歷史上,中國的形象,特別是作為一個趕超的榜樣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18世紀的瑞典,一位叫做卡爾?舍費爾的學者起到了傳遞中國影響很重要的作用。他是國王古斯塔夫三世的老師。古斯塔夫三世掌權后,國內政治問題相當嚴重,國王同貴族中一支很有權力的勢力矛盾沖突異常激烈,國王想盡辦法擴大自己的權力,限制貴族的權力。于是他發動了政變,政變是需要意識形態和輿論工具的,而中國正好充當了這樣的工具,國王的目的就是想讓瑞典成為中國一樣的國家,以此強化自己的權力。
發動政變的時候費舍爾先生是他非常親密的顧問,為國王作了很多場演講,宣傳鼓動,把中國美化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極力宣揚中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當時瑞典國王自己并不認為他美化了中國,他認為他所獲得的中國信息都是事實,中國就是這樣一個理想的國家。他對中國的認知有限,所以他不會了解到中國落后的一面。
而如今,大批的中國官員、學者前往瑞典參觀,把瑞典當做一個理想化的國家,試圖學習瑞典模式。不管怎樣,在中國有人主張民主和平等是一件好事。
這個變化對中國來說是很好的變化。現在中國人對國外的情況非常好奇,想了解世界怎么樣。有時候我看見中國人進步很大,瑞典人相反有點倒退。比如說,瑞典很多大學生不愿意出國,因為他們覺得在瑞典生活已經很好了。
實際上,瑞典的社會問題也不少,比如,失業率太高了,尤其是很多年輕人沒有工作,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從一個中國人的角度來看,瑞典的問題還是比較少。瑞典社會差距不大,而且也是一個比較和諧——真正意義上的和諧的社會。現在的中國和1970年代很不一樣,但是依然存在很多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比如收入的懸殊、環境污染、貪污腐敗等。中國只有真正地開始處理這些問題,才能成為一個比較和諧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