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歲月” 的踟躕背影

入暑之后，訃告迭聞，中國電影表演藝術界的三位耆宿接連病逝，令許多追隨他們多年的影迷心慟不已。這三位老演員——張瑞芳、陳強與黃宗洛——不但代表了20世紀中葉以來中國電影的經典形象，他們各自的銀幕生涯與創作道路，也呈現出鮮明的藝術個性與深厚的人文情懷。隨著斯人謝幕，那個曾經讓幾代觀眾悲歡與共的革命電影時代也漸行漸遠，唯將一份甘苦交織的光影記憶，留在了中國電影史冊當中。

光影記憶

說起張瑞芳和陳強，很多人都會回想起昔日懸掛在國營電影院門廳中“新中國22大明星”的大幅黑白照片，囊括了包括趙丹、白楊、孫道臨、于藍、王心剛等人在內的1950年代銀幕偶像。曾經在影片《李雙雙》中飾演女主人公李雙雙的張瑞芳，以及在《白毛女》中扮演黃世仁、在《紅色娘子軍》中扮演南霸天的陳強，都是這22位建國初期電影明星當中的成員，由此可見張、陳二人在中國影壇的顯赫身份。

同是出生于1918年的張瑞芳與陳強，與電影藝術的邂逅卻是各有機緣。張瑞芳是后“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典范，既有豐厚的家學淵源，又時刻感應著國家民族的哀痛。她從學習西洋繪畫的女學生，最終離開校園，在街頭和舞臺上出演救國話劇。特別是在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張瑞芳主演了郭沫若創作的《棠棣之花》與《屈原》，便已成為戲劇界冉冉上升的新星，更因其出眾的才識與熾熱的愛國激情，贏得了文化界的一片褒揚。也正是在話劇舞臺上的出色表現，讓張瑞芳成功躋身于電影演員的行列。在1940年代后半期，她已然主演了《火的洗禮》和《松花江上》等左翼電影，1949年之后，《南征北戰》《母親》《李雙雙》等一批電影作品，確立了張瑞芳在中國影壇既鮮活靈動，又正氣凜然的藝術形象。

與活躍在戰時重慶和上海的藝界名伶張瑞芳相比，出身貧寒、幼年即逃難太原的陳強更像是一棵從黃土地上長出來的紅高粱。他于1938年來到延安，就讀魯迅藝術學院，隨后又在晉察冀邊區從事話劇表演，1945年，陳強因為飾演歌舞劇《白毛女》中的惡霸地主黃世仁而一舉成名，隨著這部戲劇于1950年被改編為電影，再度以黃世仁形象現身銀幕的陳強更是“惡名昭彰”，成為當時最大牌的反派演員。盡管他陸續在1950年代的電影作品中出演過一些正面角色，但1961年上映的影片《紅色娘子軍》中“南霸天”的角色，卻進一步坐實了陳強專演大奸大惡的戲路，這在那時的中國影壇可謂獨樹一幟。也正是憑著南霸天的“囂張氣焰”，陳強贏得了1962年第一屆電影百花獎的最佳男配角獎，這個由12萬名《大眾電影》讀者投票評出的獎項，遠比今日各種浮夸注水的電影獎項更值得影人的珍視。

“流金歲月”

1949-1966年是中國當代電影發展史上一個至為重要的時代，新的電影生產體制逐漸成形，新的電影意識形態也在一浪又一浪政治運動的順流逆流中扎根生長。當代電影研究者將這一時期的影片統稱為“十七年電影”，“批判舊社會，歌頌新社會”是這一時代的電影主旋律，但無論是《上甘嶺》《南征北戰》等戰爭電影，還是《青春之歌》《林家鋪子》等人文主義影片，抑或是《五朵金花》《阿詩瑪》等民族風情濃郁的作品，都達到了1949年后電影藝術的新高度。

新中國的電影演員們也不再是歡場中的優伶藝人，而是代表黨和國家從事思想宣教工作的人民藝術家。正因如此，活躍在銀幕上的新明星們在高超的演技、俊朗的形象之外，也有著微妙的政治地位。無論是張瑞芳、陳強，還是“新中國22大明星”中的其他成員，都曾與周恩來、陳毅、郭沫若等高層領導人有過親密的交往，甚至有機會獲得毛澤東的接見，這更為那一時期的電影明星染上了一層“紅色貴族”式的偶像光暈。

如果說張瑞芳與陳強是新中國第一批無可爭議的電影明星，那么黃宗洛的星光在很長的時期里卻顯得并不燦爛。作為中國藝壇“黃氏三杰”（黃宗江、黃宗英、黃宗洛）中的幼弟，黃宗洛在電影界出道較晚，1963年才在謝添執導的《錦上添花》里扮演了一個無名的乘客。三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讓中國電影界陷入死寂，無論是大明星還是龍套演員大都無戲可演，因此，直到1970年代中后期，隨著政治氣候的回暖，這些年近花甲的電影前輩們才陸續重返水銀燈下。陳強在《海霞》（1975年）中出演老漁民旺發，張瑞芳在《年青的一代》（1976年）中扮演了一位肖奶奶，而黃宗洛更是遲至1981年，才在水華導演的《傷逝》中飾演老拔貢，正式開始了他“小角色，大演員”的影視表演生涯。

逝去的藝術靈魂

進入1980年代之后，中國電影逐漸從意識形態的宣傳工具朝著文化作品與娛樂商品的方向轉型，對于老一代電影演員來說，這也意味著藝術生涯的又一次分野。一生坎坷的張瑞芳選擇了淡出影壇，兒童電影《泉水叮咚》（1982年）中善良、慈祥的陶奶奶，成為她最后一個打動人心的銀幕形象。

陳強因為與兒子陳佩斯搭檔，卻開啟了他演藝事業的第二個黃金時代。從影片《瞧這一家子》開始，陳氏父子攜手在中國影壇塑造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喜劇角色。無論是《夕照街》中的老孫頭與二子、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片（包括《父與子》《二子開店》《傻帽經理》《父子老爺車》《爺兒倆開歌廳》）中的老奎與二子，以及《賺他一千萬》中的大偉爹與牛大偉，陳強與陳佩斯在銀幕上的配合都堪稱默契，用含淚的笑料演繹小人物的悲歡。這幾部影片雖然在電影敘事上并無特別的新意，卻頗有時代氣息地呈現出中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急劇變遷的社會圖景，陳氏父子所塑造的小市民形象，亦和大眾的審美趣味息息相通，堪稱中國電影貼近觀眾、走向市場的先行者。

從1980年代開始，黃宗洛也愈來愈頻繁地出現在電影與電視劇作品當中。

1982年，人藝的經典劇目《茶館》被謝添導演搬上銀幕，一直在話劇舞臺上扮演松二爺的黃宗洛，也順理成章地在影片中再度詮釋了這個不大不小的角色。此后他又在《紅衣少女》《田野又是青紗帳》《龍年警官》《活著》等電影以及《大宅門》等電視劇中陸續出演一些次要卻有趣的配角，自得其樂于表演，不求聞達于影壇，甚至有了“龍套大師”的美譽。在黃宗洛不多的主角履歷中，由女導演寧瀛執導的《找樂》則是最能體現其表演藝術功力的一部影片。在片中，黃宗洛飾演了一位熱愛京劇的退休工人老韓頭，組織一班老票友們搭班唱戲，尋找晚年生活的慰藉。《找樂》曾經在多個國際電影節上獲獎，黃宗洛濃郁的京腔和毫無夸飾的表演風格，讓這部中國的“新現實主義”電影洋溢著一種溫暖、自然的人文氣息。

在中國電影業日益將娛樂與票房奉為圭臬的今日，張瑞芳、陳強與黃宗洛這三位逝者所代表的電影傳統已經逐漸湮滅。從某種意義上說，張、陳的銀幕偶像光芒是一個逝去時代的回光返照，它曾經寄托了新中國電影的青春夢想和高貴品格，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在往昔的黑白光影中，感受到一種蕩氣回腸的理想主義激情。

盡管在那個時代，這種激情往往與意識形態的宣教交織在一起，但張瑞芳、陳強、黃宗洛等優秀的電影表演藝術家卻得以施展出他們的藝術才華，將人性的血脈灌注于一個又一個銀幕角色之中，這也正是他們能夠超越時代的局限，贏得不朽聲名的原因所在。

當代中國電影所面臨的困境，或許正是缺少了張瑞芳等前輩們的理想主義情懷，也喪失了黃宗洛先生對電影藝術毫無功利的摯愛之情，更匱乏陳強與陳佩斯父子對于社會底層民眾的人道關懷，從而再難誕生偉大的演員與經典的作品——如果說電影是一個時代的文明寫照，那么我們便生活在一個失卻了藝術靈魂的鍍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