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期最后一天的中午,我做東為巴塞羅那大學交換生Anabel回國餞行、為另一個西班牙留學生Julia即將出發的環球自行車之旅送行、也為新來的阿根廷留學生Victoria接風。Julia的父母是為了躲避迫害,于1970年代從阿根廷出逃到西班牙的大學生。三位女孩談起并未親歷過的軍事獨裁時期,表現出幾分格瓦拉式的激情與憤怒,似乎她們很遺憾沒有出生于那個年代而失去了成為抵抗者的機會。
川菜的辛辣加之啤酒的作用,天生的伊比利亞革命血液在她們額頭上淺藍的血管里加快了流速。這時仿佛格瓦拉也在場,他年輕的臉上神情凝重,用西班牙語激烈地與女孩子們討論著什么。然后,他起身說要騎摩托車周游南美,去看望那片土地和它的人民,他果真那樣做了。我也隨即起身說要去重走切?格瓦拉的摩托之旅,我果真去了,只不過在格瓦拉之行60年之后……
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
1951年圣誕節過后,埃內斯托?格瓦拉(那時他還沒得到切?格瓦拉的稱呼)與他的好友阿爾貝托?格拉納多騎著一輛Norton500cc摩托車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開始了改變他們人生、改變南美和世界的旅行。
60年后的圣誕節當天,為重走格瓦拉摩托之旅我來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走出機場立刻被南美的夏天熱烈擁抱。我住進一家叫Meta Tango的后街旅館。垃圾因節日倍增,成堆的黑色塑料袋如同巷戰的街壘。從我房間陽臺,能看到不斷有拾荒者沿街撕開垃圾袋為自己尋找“圣誕禮物”,讓殘剩食物和禮品包裝的味道充滿布宜諾斯艾利斯貧民區的夜空。
在城中心的五月廣場則是另一番景象,燈火中玫瑰宮飽和的暖紫色襯映在布滿星斗的天幕下,讓人聯想起歌劇《貝隆夫人》中愛娃在閱臺上的深情吟唱: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而眼前,廣場上的探戈舞者把激情演繹到了極致。白天這里爆發過大規模抗議活動,入夜還有三三兩兩意猶未盡的示威者在那里逗留,由于語言障礙我沒有弄明白示威的起因,示威者自己也不太清楚。不過起因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南美人民有革命的傳統激情和現實需要。在那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格瓦拉,他到五月廣場來參加“政治星期天”的演講,來抗議貝隆政府對持不同政見者的迫害,并告訴我他們摩托之旅的路線:先往南到烏斯懷亞,再回頭往北。
12月29日我乘長途客車前往切所指的方向,一路上我都覺得格瓦拉和格拉納多的摩托車就與我乘的大客車并行,60年的時差被想象彌合,次日晨我到達了別德瑪(Viedma)。與喧囂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不同,這是個安靜的小城。由于摩托車故障當年格瓦拉幾經周折到了這里。其實他們在布蘭卡(Blanca)可能猶豫過,完全可以往西去喬埃爾(Choel)再去巴里洛切(Bariloche),因此我的判斷在內心他們是極想繼續往南直至烏斯懷亞(Ushuaya)的,不然不會拐到這個角落里來。
即便是60年后的今日,沿著3號公路南行穿越巴塔哥尼亞也不容易,所以當年格瓦拉和格拉納多完全是因裝備問題不得已改道西行。而我選擇去烏斯懷亞實現格瓦拉當年的心愿。
格瓦拉未到達的烏斯懷亞
長途車一直往南,半夜在巴塔哥尼亞荒原上停下來慶祝新年,吉他手高亢的領唱,伴以眾人的和聲和呼嘯的風,加之馬黛茶刺鼻的濃香和天邊的殘月,我仿佛也變成了加烏喬人。兩天一夜之后到達了里奧加耶戈斯(Rio Gallegos)。那里寒冷,人們在夏天也穿著冬衣。海邊有座陣亡飛行員紀念碑,與東面海上的馬爾維納斯群島遙遙相望。
繼續往南一天的車程我到達了烏斯懷亞,這個城市是阿根廷南部火地島地區的首府,也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因為夏季太陽南移,夜里11點的港口如同白晝。聶魯達曾在這里寫下《海員》一詩:“……我喜歡海員似的愛情,接個熱吻就匆匆離去……”,切?格瓦拉對這詩句喜愛終生。第二天我租了一輛Jeep牧馬人,沿J號公路開到了盡頭,然后徒步到達南美大陸最南點。在微博上我發了圖片,宣布:“逐日者(sunchaser)到達天邊”。烏斯懷亞太美麗了,我用自己的眼睛和雙腳,彌補了格瓦拉的遺憾。
由于簽證和交通工具問題,我在烏斯懷亞滯留一周后得以離開。先乘船到達智利南部小城蓬塔阿瑞納斯(Punta Arenas),然后轉機到智利首都圣地亞哥(Santiego),又乘車往南返回奧索爾諾(Osorno)。因為那是格瓦拉和格拉納多當年進入智利后的一個重要停留點,我得前去與他們會合。
他們的摩托車又壞了,搭乘貨車到達后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車。我從長途車上下來便四處張望,以為一眼就能看到海拔兩千多米的奧索爾諾火山,后來知道它在西面幾十公里的海上。我乘出租穿過這座早年由德國移民建造的城市,尚未散去的夜幕中顯出幾分衰落之美。在海邊看到遠遠的火山了,比想象中矮小,既不冒煙也無白雪華蓋,地球真的變暖了許多。格瓦拉在日記里都沒提到它,反而欣喜地描述修好摩托車后繼續北上的好心情:The bike was more or less fixed and we had decided to leave the following day(摩托車或多或少總是能開了,我們準備明天出發)……還透露了他酒后企圖誘騙農家女的行為,那時的格瓦拉還是個充滿荷爾蒙本能的年輕游子。好不容易他們到達了圣地亞哥,傷痕累累的摩托車終于在那里報廢,從此他們一直是搭乘便車或長途客車繼續旅行。
“請到我省吃儉用建造的大海星星石頭和花的世界來”
在圣地亞哥我去海邊拜會詩人聶魯達的故居。Isla Negra(中文稱黑島)距圣地亞哥兩三小時車程,一個有蒼松和火車頭的院子、堆滿船首雕像的居室、造型極富想象力的酒吧、彩色石塊堆成的簡樸墓地、一片布滿礁石的海灘,所有這一切都面朝大海。故居內,聶魯達的詩被用毛筆抄錄裝裱后掛在墻上:“兄弟……請到我省吃儉用建造的大海星星石頭和花的世界來”。謝謝詩圣的邀請,我來了!
圣地亞哥之后,格瓦拉去了丘基卡瑪塔銅礦(Chuquicamata),這座露天的大型礦山位于智利北部的安托法加斯塔大區安托法加斯塔省,首都圣地亞哥以北1650公里。我隨后原路跟進。途中穿越阿塔卡瑪沙漠(Atacama Desert),世界上最像火星表面的地方。除了灼熱的熏烤,數小時見不到任何生命痕跡。那天夜晚沒月亮,星星的照耀下沙漠顯現出暗淡的古銅色磷火,長途車在幾間馬廄旁邊停下來,能感到刺骨的寒意,陣風在空氣里拉出凄厲的笛聲,風靜時能聽見馬兒在咀嚼草料。牧馬人坐在柵欄上,腳邊擺著幾塊銅礦石工藝品,一言不發,甚至對討價還價也不回應。
次日到達卡拉瑪(Calama),正趕上游行示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銅礦城,這一切行為在外人眼里都顯得無助,但這種抗爭則是幾代工人的傳統。著名的丘基卡瑪塔銅礦就在城市西北面約二十多公里處,當年格瓦拉在那里看到了數以萬計因塵肺病死亡的礦工墳墓,看到了工人及家眷艱辛的生活,得出了拉美的貧窮是因為美國的剝削的結論,并聲稱“I'll be on the side of the people”(我將站在人民一邊)。
銅礦的開采權直到上世紀60年代才從美國大峽谷礦業公司手里收歸智利國有。我沒能進到開采作業面,但在它的四周能看到大型的銅礦石粉堆料場,巨大的裝卸卡車如同袖珍玩具在上面爬行。出于健康考慮,所有工人及家屬都住在遠離礦山的卡拉瑪城,條件應該比當年好了很多。
維基百科提供的格瓦拉摩托之旅路線圖被普遍認為是可信的。但是,格瓦拉和格拉納多離開卡拉瑪之后,是從哪里跨越的智利和秘魯邊界卻含糊不清。地圖在他們所經過的五個國家中唯有這里用西班牙語標注了Frontera(邊界),因為我不懂西班牙語故以為它是一個地名詞。向北走完智利境內5號公路全程后,換乘小客車沿著11號路往東尋找“Frontera”,準備從靠近玻利維亞的塔科拉(Tacora)入境秘魯去的的喀喀湖(Titicaca)。峽谷陡峭如刀切的傷口,客車在絕壁盤山公路上緩慢行駛,下午班車到達它的終點——一個叫艾奧坦波(El Tambo)的小鎮。接下來我得換乘別的車往深山里去,而過去的一天我行進了不到1/3的路程。看了地圖算一下比例尺我便知道返回海邊從阿里卡(Arica)進入秘魯才是明智之舉,當下山的小客車謹小慎微到了阿里卡已是第二天清晨。
入境秘魯軍警對貨物盤查十分嚴格,票據有出入或者說不清來路的東西會帶來麻煩。同車一對做小買賣印加老夫婦的一編織袋童裝被罰沒后哭得很傷心,回到車上一些乘客發現自己的物品也有丟失,相同的盤查在不到一小時內又發生了……面對這一切,我從人們臉上看到的是木訥忍耐的表情而不是抱怨或憤怒。格瓦拉已經走遠了,如果他與我們同車,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知會作何感想。
中午從秘魯邊城塔克納(Tacna)出發,晚上十點多到達了的的喀喀湖邊的城鎮普諾(Puno),從海邊到海拔3800米的高原,除了氣溫由夏入冬卻沒有半點缺氧的感覺。同格瓦拉和格拉納多一樣我也乘船訪問了水上印加人的村落,更有意思的是我還訪問了塔克勒(Taquile)島:一個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學案例;六個家族共兩千多島民自古以來有休耕輪作的“可持續發展”意識,一個基本均貧富的封閉社會,一個沒有法庭和軍警的真實烏托邦。教堂在湖水和天空背景下美到我無力形容,面對那種場景內心不由得會有升華的體驗,仿佛梅賽德斯?索薩的彌撒曲就是專門為這里誦唱的。
正是夏日洪水泛濫季節,去秘魯南部著名古城庫斯科(Cusco)需途徑胡利婭卡(Juliaca),我們的汽車在被水淹的路上駛過,很像是在乘船,即便格瓦拉的摩托車騎到這里來也一定會熄火的。秘魯高原上人跡罕見,道路孤獨地延伸,透過前窗看見地平線上細小的尖塔,那是天主教堂,在它周圍是村鎮,人們生活在上帝身邊。
從庫斯科早上三點出發乘車到了塢魯巴(Urubamba),再乘火車去馬丘比丘鎮,鐵路在咆哮的峽谷洪流邊的叢林里穿行,急速閃過的雨林和飛禽走獸如同把人帶回侏羅紀,而終點馬丘比丘的車站建筑又極具歐洲甚至是英倫風情,魔幻就是這里的現實。我是當天第一批登上馬丘比丘山的人,不能自制的興奮,我幾乎去到每一處人能走到的地方,終于找到了電影《摩托日記》里格瓦拉和格拉納多俯瞰馬丘比丘山的位置。“……我來到鐵的邊緣,來到空氣的峽谷——農業和石塊的尸布……”站在那里我朗誦了聶魯達的詩。
在他人的苦難面前我怎能轉過臉去
道路水毀,航班延誤,但我終于到了利馬。格瓦拉當年在這里遇見了Hugo Pesce醫生,這位早年在意大利留學時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革命家此時也深刻地影響了格瓦拉。
夜以繼日的暢談中格瓦拉表示“I want to link my destiny to that of the poor of this world(我要把自己的命運與世上的窮人聯系在一起)”。在Hugo Pesce醫生的推薦下格瓦拉和格拉納多去了San Pablo的麻風病醫院做義工。
與人們臆想的不同,San Pablo醫院并不是在利馬或附近,而是在遠離利馬一千多公里東北方向,秘魯、巴西和哥倫比亞三國交界的亞馬孫叢林里。來到這里的格瓦拉再也不是個游山玩水的人,四個月時間里,他們以人道主義者的悲憫情懷辛勤工作,救世之心無異于宗教。
我跟隨他們的腳步趕到那里已是60年之后,依然可以用落后和艱難來形容其工作和生活條件,在如此潮濕悶熱的亞馬孫雨林地區每天只有六小時供電,酷暑讓人覺得每一分鐘都很漫長。
現任麻風病醫院院長蕾娜修女(Sister Reina)在她的辦公室接見了我,“Che is a nice young man, we came here at the same age(切是個優秀的年輕人,我們是在同樣的年齡來到這里的)……”,說這話時蕾娜修女有些動容。她是加拿大人,五十多年前大學剛畢業就來到這里,她將以天主之名終生奉職于此。她是在格瓦拉離開幾年后才來到這里,雖未見其本人但是對格瓦拉的整個身世很了解。
格瓦拉是個重情義的人,在離開San Pablo時,為了跟對岸麻風隔離區的醫生護士和病人道別,他游過兩公里多寬的亞馬孫河去說“再見”。
我只呆了短短四天,除了格瓦拉和格拉納多的行為令我欽佩之外,用一生光陰侍奉病貧的蕾娜修女、友善的當地人和土著Yahua部落都讓我永遠難忘。格瓦拉和格拉納多從萊蒂西亞(Leticia)進入的哥倫比亞。因為簽證原因,我暫時在此道別,返回利馬再飛往波哥大與他們會合。
幾天以后,我在波哥大機場仿佛看到格拉納多來為格瓦拉送行,而他本人要留在那里工作。看上去格瓦拉也有些歸心似箭,急于去實踐新的抱負。他先飛到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從那里轉機到美國邁阿密。飛經古巴上空時他可能沒有想到若干年后會到那里進行武裝革命并建立一個新國家。我購買了相同的航線,卻因為格瓦拉的那場革命我乘坐的航班只能繞開古巴領空飛往邁阿密。
格瓦拉從邁阿密飛回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登機前他在日記本里寫下了這樣的話:“在重新踏上阿根廷土地之前,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已經死去,我不再是原來的我……”。告別格瓦拉,我從邁阿密飛往洛杉磯然后轉機成都,踏上中國土地時我依然是原來的我,而且活著。
我在玻利維亞駐布宜諾斯艾利斯領館墻上,看到并排貼著兩幅照片。一幅是左手被鐐銬銬著的縫紉廠奴工,縫紉機遮住了她臉的一半,眼神傳遞出恐懼與哀傷;另一幅是帶加烏喬人帽的切?格瓦拉,他表情堅毅深邃,目光里傳達出不可動搖的反抗意志……這無疑是讀圖時代最強大的圖像敘事作品!
看著它,一切言語都顯得多余、蒼白。反倒是切?格瓦拉本人的一句話永遠刻在千千萬萬人心里“在他人的苦難面前我怎能轉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