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3月,國家《能源發展“十二五”規劃(征求意見稿)》與《煤炭工業發展“十二五”規劃》明確提出:“十二五”期間,我國將在中西部地區建設14個大型煤炭開采基地或16個大型煤電基地。
今年4~6月,環保組織與中科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人員多次深入我國西部調研,發現原本干旱缺水的西部地區,未來不僅將可能載不動如此大規模迅猛西進的煤炭開發產業,還極可能引發當地一系列更深刻的水危機。科研人員通過保守測算后警示:眼下西部煤炭大開發布局應該重歸理性,以水定產,盡快依據西部五省區實際水資源狀況做出產業戰略調整。新一輪雄心勃勃的西部煤炭大開發,會否成為壓垮脆弱西部生態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張普普通通的中國煤炭產量統計柱狀圖,幾乎讓所有看到它的人感到扎眼。
8月中旬,北京朝陽區一寫字樓內,環保組織綠色和平攜同中科院地理與資源研究所相關研究人員一道公布了他們歷時一年多的調研成果——《噬水之煤》。
“從我國能源結構看,中國當之無愧是世界第一大煤炭生產國,也同時是第一大煤炭消費國,煤炭消費在一次能源結構中的比例高達70%,遠高出全世界平均利用水平的30%”,綠色和平的孫慶偉博士笑稱: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幾乎就是站在這些煤電輪子上行進的。
中國煤炭產量柱狀圖也清楚顯示:從1990年以來,全國煤炭產量基本上一路高歌猛進,2010年的年產量已達到32億噸,比十年前增長了近3倍。
新一輪西部煤電大開發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擔憂的事”,真正促成孫博士和他的同事前往中國西部調查的,是今年3月以來國家接連出臺的一系列煤炭開發規劃,讓西部能源發展的思路已趨清晰。
全國“十二五”規劃綱要指出:為了滿足全國能源增長的需求,計劃“十二五”期間,將建設山西、鄂爾多斯盆地、內蒙古東部地區、西南地區和新疆五大國家綜合能源基地。而煤電,無疑是這些能源基地建設的重要內容。
今年3月,國家《能源發展“十二五”規劃(征求意見稿)》與《煤炭工業發展“十二五”規劃》則進一步明確:“十二五”期間,全國將重點建設晉東、晉中、晉北、陜北、黃隴、寧東、神東、蒙東、新疆、冀中、魯西、河南、兩淮、云貴在內的14個大型煤炭開采基地。這14個大型煤炭基地如果按所屬區域細化,則相當于包括上下游產業鏈的16個煤電一體化基地。“十二五”期間,這些煤電基地僅火電裝機總規模一項,就預計將超過6億千瓦。
“這是一份相當宏偉的能源建設規劃,按這樣的建設進度,到2015年,我國煤炭年產量將達到39億噸,非常可觀”,孫博士仔細研究了相關國家規劃,發現“十二五”規劃中計劃新增的大型煤炭基地,主要分布在內蒙古、新疆、陜西、甘肅、山西等西部五省區,相反傳統產煤區山東、山西的煤炭增量倒越來越少。2011年,原本作為國家儲備煤炭基地的新疆,在這一年正式加盟煤炭大開發俱樂部,成為繼“十一五”規劃中已開工建設的全國13個煤炭基地之后的第14名成員。同樣是這一年,內蒙古煤炭產量超過新疆,成為全國產煤第一大戶。“照現在的發展態勢,到2020年,新疆又會反超內蒙古,奪回全國產煤第一的招牌。”孫預估。
“然而,這每一個巨無霸式的煤炭基地,都需要以巨量清潔水源作支撐,無論上游的煤炭開采產業、還是中游的煤炭火力發電以及下游的煤化工產業,無不例外”,曾長期與煤炭研究打交道的宋獻方研究員介紹,在到中科院地理與資源研究所工作之前,他曾經在煤炭部一個下屬院校工作,據他了解,當初河南焦作出產一噸優質煤,需要用掉60噸水。“如果開采數十億噸,用水量可以想象”。
“產煤的地方少水,水多的地方少煤,這兩種資源天生布局非常矛盾”,“比如北方水資源只有全國的19%,煤炭產量卻占全國80%,開采量更占到90%。”宋獻方坦稱,正是由于知道我國煤炭資源的分布恰好與水資源分布呈相逆狀態,面對即將上馬的新一輪西部煤電大開發,他才感到特別不踏實。
西部三年后需增水1/4條黃河
“如果實際測算一下西部水資源,究竟能不能支撐得住煤炭基地發展,應該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算術題”,一年多前,宋獻方和他的研究團隊,開始著手解這一道看似簡單卻復雜的能源布局應用題。
數據的收集和整理是相當繁瑣的。“就以水資源儲量數據來看,各地都有自然地理方面的統計數據,但在地表水與地下水的計算中,還會扣除部分重疊的水資源儲量,扣除多少,因各個省份、地區的地理條件不同,也會有所不同。”一位參與了該項目的研究人員稱,對能夠找到的西部五省區水資源數據,他們幾乎一個都沒有放過。
“而大型煤炭基地的格局,又主要包括三部分,煤炭開采、火力發電和下游煤化工產業”,近幾年,相關省區陸續公布了一些大型煤炭基地的建設規劃,研究人員從這些規劃中,細心挑出其所披露的煤炭產量、火電裝機規模以及化工生產產值等數值,再與國家相關部委規定、或各省市自定的煤炭、火電行業用水定額、水耗率等相合。這樣,一個統一的煤炭基地耗水量計算模型就成立了。
“比如國家規定單機容量125MW及以上新建或擴建凝汽式電廠全廠發電水耗率指標,為0.13-0.20立方米/千瓦·時,那么我們實際測算時,就會取值最保守、耗水量最大的0.20立方米/千瓦·時來算。”研究人員介紹,經測算,到2015年時,全國火電產業總需水量約為58.84億立方米,2020年則為73.16億立方米。煤炭開采的需水量也依此推演。
結果,對全國14個煤炭基地的開采需水量測算顯示:到2020年,主要集中于西部14個煤炭基地采煤產業的需水總量,約為2233.15萬立方米/天,遠遠大于中國煤炭地質總局水文地質局曾對國內13個大型煤炭基地(不包括新疆)部分規劃礦區需增水量的同期預測。
“大約是煤炭地質總局測算值的四倍,而煤炭地質總局當初還得出結論,與未來的產業規模比,西部省區每天供水缺口將達404.14萬立方米。”宋獻方稱,尤其是內蒙古、陜西、山西、寧夏等貧水省(自治區),未來煤炭基地大發展更會加劇水危機,“只能靠擠占農業用水、生態用水、飲用水等,來滿足其煤炭基地建設所需”。
經一年多時間,今年5月,中科院地理與資源研究所科研團隊正式公布了其研究成果。據該科研團隊保守計算,2015年,全國大型煤電基地煤炭上下游產業鏈需水量,總計約99.75億立方米;“十二五”規劃末期,內蒙古、陜、冀、寧夏煤炭基地需水量,將達到整個省份目前工業用水總量的94.1%-140.8%,水資源壓力巨大。
“接近100億立方米的水,這個數字了不得,相當于黃河流域多年平均流量580億立方米的1/6,黃河正常年份可供分配水量370億立方米的1/4。”孫博士繼而解釋:“也就是說,到2015年時,要想維持這些大型煤炭基地正常運轉,每天約需水2733萬立方米,相當于北京市2012年全市中心城區日供水能力的9倍”,“數量非常巨大!”
“要增加約1/4條黃河的水量,這要到哪里去找?”今年春夏,孫博士和其他調查人員一道,在多次前往西部五省區踏查時看到,為了保證這些巨無霸式煤炭基地能喝上水,干旱的西部地區各顯神通:靠近黃河的,就盡可能抽取地表水;遠離黃河或其它地表徑流的,就抽取地下水補充;最后一招,則是自己出資籌建大型水庫蓄水備用。甚至那些擬建在水資源極度缺乏區的大型煤炭基地,當地想到了投資浩大的調水工程。
比如為保障陜北煤電基地的建設和解決陜西黃河流域缺水問題,陜西省就前后部署了8項重大水利工程,即引漢濟渭、渭河綜合整治、南山支流整治、延川黃河引水、榆林黃河大泉引水、引紅濟石(石頭河)等工程。其中,“十二五”期間,陜西水利投資預計達到1000億元以上,并規劃在2015年前完成由漢江干支流調水6.5億立方米的宏偉計劃。
缺水最嚴重的甘肅隴東煤電基地,在這一區域現黃河流域已無用水指標的情況下,也想到了從長江流域的隴南白龍江跨流域調水。發源于甘肅碌曲縣郎木寺的白龍江,是嘉陵江上游最大的一條支流。按甘肅省初步規劃,引水工程將從迭部立節上游1800米高程自流引水,途經宕昌、武山、莊浪、平涼至慶陽,線路總長400公里,年調水量約10億立方米。
“目前還無法準確評價這些宏大調水工程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與生態效益(優劣),但總體顯然無法改變西部水資源缺乏的自然格局,16個煤炭基地的建設,必然會加劇西部水危機”,宋獻方不容置疑地說。
耗水嚴重的草原很受傷
開車行走在呼倫貝爾草原,一片廣袤的淺綠色中,遠遠就可望見猶若巨大褐色城堡般高聳著的露天煤礦,以及公路兩邊不時出現的一片片煙囟密集區,那多半是新投產不久的煤化工基地。
到西部五省區踏查的環保組織和相關專家了解到,牧場往往是當地政府與煤礦公司一起來征走的,等這些煤礦進來后,附近牧民們才漸漸發現:除了機器的轟鳴、一天天越堆越高的土山外,還有不知從哪里流出來的渾濁污水,讓附近草場上的牧草越長越差,越來越稀疏,不少地方開始裸露沙化。
王宏麗,呼倫貝爾草原上的專業牧戶,1996年起就開始在這里承包牧場。今年春天,她家共養了800多只羊、90多頭牛,可近幾個月,她卻接連幾次發現自家的牛羊神秘失蹤。“后來才曉得有的是病死的,有的則是掉進了露天煤礦或者化工廠的排污渠淹死的”,這名婦女稱,今年類似這樣的意外事件,使她家已經死了50多只羊和16頭牛。
同樣,在東烏珠穆沁草原,額爾敦烏拉的牧民耿登近年也倍感窩心:家門口的公路越修越長,每天路上奔跑著的運煤車總是不停地卷起漫天黃塵,而他自家牧場上的羊也總是莫名其妙地死掉。“將死羊剖開后,發現胃里啥也沒有,而且普遍得了眼病,可能是被沙塵給迷了眼,然后活活餓死的”,耿登非常不喜歡草原上突兀著的那些化工廠和煤礦,他稱,“這些礦來了,總是先揭地皮,再挖煤,草原基本就毀了”。
在霍林郭勒草原,調查人員看到,昔日美麗廣闊的草原上,竟觸目驚心地分布著一個個巨大的天坑,坑內黃土裸露,坑外的草原則被撕裂得如裂帛破絮一樣零碎。當地人介紹,那是上世紀90年代前后,圍繞在神華寶日希勒露天煤礦附近的眾多的私人小煤礦,長期非法開采所造成的惡果。如今這些大坑,除了牛羊,人也經常會掉下去。曾經有牧民一家三口開拖拉機掉入了大坑,人和拖拉機至今都沒找到。
在神華寶日希勒露天煤礦附近,調查人員看到:連續三年多的采礦廢水排放,已在草原上赫然沖刷出了一條20多米深、50多米寬的千米大峽谷。而讓露天煤礦排土場擋住的東明村牧民,在面對污染嚴重、草原退化、奶牛得病等一系列困難后,不得不選擇搬離他們世代居住的草原。
“霍林郭勒草原這一帶是規劃中蒙東煤電基地所在地,也是‘十二五’煤電基地擴張的重點區域,將先后建起勝利煤田、白音華煤田、寶日希勒煤田、霍林河煤田等一批大型煤田”,調研人員心痛地看到,眼前的草原已變得丑陋破碎,而2015年后,按照規劃,這里還將建成中國最大的產煤區。“煤炭儲量總是有限的,有一天挖完以后,草原生態將如何恢復?”孫博士很氣憤。
為了保證在建或將建煤電基地的擴張,與草原爭搶水源已不可避免。“地下水要么被打井抽取,要么被污染;地表水則被一個個大水庫攔截,這個(現象)很可怕。”孫博士說,在前后十多次考查途中,讓他感到最震驚的,就是那一座座巍然聳立、投資巨大的水庫大壩。“以前水庫都是國家出資興修,現在是企業在修水庫,一旦水庫建成,原先屬于整個草原的水源,便被圈成了企業私人的。”
也正因為此,烏拉蓋水庫興建后,從2004年起不再往下游放水,造成下游的牧場濕地嚴重缺水。四五年前,國家重要濕地——烏拉蓋濕地完全干涸,并在濕地保護區核心區的伊和淖爾谷地,退化生成了大片沙地。
“煤炭基地對草原水源的爭奪,直接導致了草原退化或消失”,調研人員在呼倫貝爾草原監理所、內蒙古草原勘察設計院了解到,21世紀初,全呼倫貝爾草原退化、沙化、鹽漬化面積已達398.22萬公頃,比20世紀80年代增加了188.51萬公頃,占全市草原面積的40%。
綜合對10多個煤炭基地考察印象,宋獻方研究員認為未來各煤電基地導致的環境問題,將主要體現在對區域水環境的嚴峻挑戰、對地下水的污染及擾動、對草原林地的破壞、加重土地荒漠化以及增加黃河斷流風險等幾個方面。
“因此,建議有關部門應盡快對‘十二五’規劃所涉及的大型煤電項目,開展嚴格的水資源環境評估,并堅決貫徹執行最嚴格的水資源管理制度,強化量水發展,根據水資源狀況適度限制煤電基地的發展規模”,“而不是相反,像現在這樣先定了煤炭基地布局,然后千方百計去當地爭奪水源”,科研小組希望這份沉甸甸的調研報告能引起國家重視。
“水和煤都是珍貴的國家戰略性資源,是否要以犧牲水資源去換取煤炭資源,要慎重”,“水是一切生命之源,水煤之爭中,我更傾向于優先保水”,宋獻方態度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