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血汗工廠”

對關注勞工權益的行動者而言，奧林匹克是一個向全世界揭露剝削的絕佳機會。2012年1月，一份題為《倫敦奧組委漠視工人權利：奧運吉祥物出自血汗工廠》的報告被公之于眾，報告中列舉了大量彩虹工廠內的“罪證”。行動者們同時還向倫敦奧組委寄出了一封公開信，措辭強烈。

長著一只大眼睛的奧運吉祥物“文洛克”和“曼德維爾”在倫敦奧運會上獲得眾人青睞，宣傳短片《彩虹救援》中，這兩個可愛又特別的吉祥物被描述成出自倫敦退休鋼鐵工人之手，但一個總部位于香港的“大學師生督察無良企業行動”（以下簡稱“SACOM”）的組織，在調查報告中卻指出，它們極有可能來自中國的“血汗工廠”。奧運狂歡已經落幕，圍繞著中國產業工人的爭論卻遲遲未消。

不透明的名單

以“相互理解、友誼長久、團結一致和公平競爭”為精神內容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其相關產品能不能由血汗工廠生產？

答案肯定是不。2008年，倫敦奧委會頒布了一項《可持續發展和道德采購守則》（下稱《守則》），旨在保證奧運會的所有產品都能在國際認可的社會標準下生產。這一舉動被認為具有明顯的示范意義。但《守則》的實行效果如何，卻沒有人知道，奧委會一直拒絕公布相關產品供應商的詳細名單，這難免令外界對其遵行《守則》的誠意及透明度產生懷疑。

SACOM就是這些懷疑者之一。2011年底，他們決定著手調查奧運會在中國的供應商。

在一場全球盛會中找到“中國制造”的影子并不難。有數據顯示，2012年奧運會所有授權商品中，65%的商品來自“中國制造”，包括遍布大街小巷的紀念品、各國運動員的服裝、運動場館中的各種零部件。

SACOM的鄭依依早年曾在香港從事過媒體工作，網絡檢索時，一家來自江蘇鹽城的“彩虹工藝品有限公司”進入了她的視線。這家來自蘇北的制造商從奧運會吉祥物總經銷商英國金熊公司手中獲得了一筆數額不小的大訂單——至少有50萬只吉祥物玩具從他們的廠房流向世界。為了拿下生產資格，彩虹公司還曾斥資50多萬，聘請專業人士在倫敦“蹲守”了兩個多月。能夠參與頂級賽會的競爭，擁有倫敦奧運會的“特許生產商”資格自然讓這家民營企業感到無比光榮，更成為了其大肆宣傳自身實力的“尚方寶劍”。

這份“高調”使其成為了追蹤者的目標。

奧運“血汗工廠”報告引起軒然大波

SACOM調查員在彩虹工廠“臥底”后發現，奧委會宣稱的勞工標準在這家工廠內并沒有得到貫徹和實施：工人們在堆滿雜物的昏暗環境中工作，不但得不到勞動合同，就連最低工資標準也很難保障。每個月工作超過358個小時，相當于每天實際工作近12個小時，且沒有一天獨立的休息日。加班工作時間超過法定上限的2～3倍，加班費用卻沒有按照法定標準支付。此外，工廠中還有相當數量的“童工”，未到政府規定的法定工作年齡，利用寒暑假等休息日打工。

2012年1月，一份題為《倫敦奧組委漠視工人權利：奧運吉祥物出自血汗工廠》的報告被公之于眾，列舉了大量彩虹工廠的“罪證”。行動者們同時還向倫敦奧組委寄出了一封公開信，措辭強烈。事件很快在英國引發連鎖反應。先是《太陽報》以《奧林匹克的奴隸》為題發表了獨家報道，《每日郵報》也撰文披露了奧運“血汗工廠”使用童工的內幕，國際社會一片嘩然。

倫敦奧運會官方指定百貨公司“約翰路易斯”率先跳出來對奧運吉祥物出自中國“苦工”之手感到憤怒。這家公司一向以公平對待員工而自豪，但由于奧運會嚴格的合同約束，使得該公司不得不使用官方供應商工廠。它指責倫敦奧組委未能持續地檢查工人的工作條件，并著手展開緊急調查。

來自“公平奧運行動”（play fair Campaign）、“商標背后勞工聯盟”（labour behind the label）等多家勞工組織的抗議者們也頻頻向奧組委施壓。這些機構多年來一直揪住阿迪達斯、耐克、彪馬等品牌商在全球的“血汗工廠”不放，自然不會放過利用奧運會大肆聲討的機會。各方的刻意渲染似乎讓倫敦奧委會有些難以招架。為了平息眾怒，奧組委決定有所行動。BBC報道稱奧組委制定了9條規范，保證生產相關商品工人的權益。包括：工人權利信息公開、員工培訓、公示員工基本信息及制造公司的基本信息等等。

今年2月，一份詳細的供應商名單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奧組委主席塞巴斯蒂安-科伊表示：“在認識到2012年奧運會相關產品制造所面臨的人權問題后，我們已經迅速責成獨立機構綜合評估制造商的資質，并將公開一切可用信息。”

2012年2月，大部分奧運產品已經完工，但抗爭遠沒有結束。名單上來自東莞的鑫達玩具禮品有限公司和來自深圳寶安區的石圍玩具廠再一次成為了監督目標。

“血汗工廠”追蹤

2012年5月，阿成（化名）成了石圍玩具廠的“臥底”。石圍玩具廠距離深圳市區約2小時車程，工廠緊靠著一條兩車道的馬路，各種貨車疾馳而過，沒有紅綠燈，行人只能夾雜其中橫沖直闖。工廠鐵門緊鎖，一旁的公寓樓則狀似尚未完工，墻壁又破又臟，幾個工人偶爾從樓道里探出頭來向外張望。

阿成只拿著一張身份證就通過了面試。他被安排在一個噴油部門——一個需要大量使用化學品的崗位。工廠提供的住宿條件是10人一間房，熱水有限度地供應，工人們大多選擇了自掏腰包外住。在調查期間，阿成訪問了近40位工人，堅持做筆記、拍照取證。有受訪者回憶起2011年奧運產品生產期間，為了趕工時，他們常常每天加班4～6個小時，有人甚至加班到凌晨3點。此外，阿成還發現，該公司并未給大多數工人購買養老保險，并讓工人簽署協議，聲稱是工人自己拒絕購買的。過于嚴苛的管理制度也讓工人感到極度委屈：遲到5分鐘會被扣除半天的工資，如果遲到5分鐘以上則會被扣除1.5天的工資。

殘酷的生存壓力蠶食了本該在工友間存在的關愛和友誼。“一名年輕的女孩不小心被自己手中的噴槍噴中了眼睛，疼得直跺腳，沒有一個工友愿意幫她。她只能一個人躲在墻角默默流淚。”這些在石圍工廠的故事，同樣出現在鑫達玩具禮品有限公司，驚人地相似。

兩個月后，阿成等搜集的證據催生了SACOM的第二份報告。7月24日，這份報告以中英雙語的形式正式發布。相同的標題下是更加“碩果累累”的“罪行”，同樣措辭強硬。幾乎是在同時，英國《衛報》、《每日郵報》引用報告內容，以大篇幅對血汗工廠的內幕進行了披露，大有圍剿之勢。SACOM的調研結果也同步發給了“公平奧運行動”，意圖利用各自優勢，通過跨國聯合，繼續質問倫敦奧委會。

此時，距離倫敦奧運會開幕僅剩三天，要指望倫敦奧委會能推動改革顯然已經不現實。在這個回合，SACOM果斷地把行動“升級”，將目標瞄準了國際奧委會，希望其能為下屆奧運會訂立明確的政策和行動計劃，并在公開信中提出了幾點明確的訴求，包括公開供應商名單；選擇性巡查特許供應商是否遵守生產行為守則并公開報告；要求每個供應商確保每個工人得到生產行為守則的副本等。

為什么是奧組委？

四年一度的奧林匹克因“共融和平”等成為了人類以體育相會的大聚會，為何頻頻遭遇“攪局”？因為，對關注勞工權益的行動者而言，奧林匹克是一個向全世界揭露剝削的絕佳機會。“無容置疑，奧運會和中國制造都是全球化帶來的產物。我們享受著奧運會帶來的歡樂和繁華，卻不知道產業工人們所面臨的窘境。他們親手制作了奧運會玩具，卻不知道自己與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聯系，只能處于產業鏈的末端，常年忍受剝削。”鄭依依遺憾地表示。

在這條“食物鏈”里，倫敦奧委會掌握著所有的規則，也坐享了很大部分利益。組織者通過大約10億英鎊周邊產品的銷售，賺取了超過8000萬英鎊的利潤。

一只30厘米的橙色文洛克或者藍色曼德維爾，在倫敦奧運紀念品商店中售價為20英鎊。奧委會從20英鎊的售價中提成2英鎊，總經銷商英國金熊公司抽成6英鎊，終端零售商賺取10英鎊。而這只吉祥物支付給中國制造公司的總價只有2英鎊，還涵蓋了運輸成本。

由于上游的品牌公司拿走了絕大部分利潤，供應鏈利潤空間變得十分有限，使得制造工廠只有通過最大限度地提高單位時間內產出、降低人力成本開支來獲取最大利益。這就注定了勞工組織如果不能把“板子”打在上游品牌商身上，那么由工廠本身能帶來的改變其實非常有限。“既然奧委會制定了《可持續發展和道德采購守則》，我們為何不去監督呢？你不能只是把規則作為提升形象的工具！”

九年前，SACOM的發起人邱梓蕙曾在學校里和同學們進行過一個“干凈衫”實驗——她們提前向中山的一家制衣公司下單定制1萬余T恤，提貨當天按照每件衣服多付2元錢的價格，直接到車間里給工人們“派錢”，結果每個工人的工資一下提高了100多元。這個實驗證明：只要能夠改變一下游戲規則，只要上游品牌商愿意讓出一點利潤，那么代工廠的勞工權益就有可能發生改變。

“廉價”的ICTI-CARE認證

盡管倫敦奧委會掌握了游戲規則，但它不是唯一的始作俑者。調查顯示，幾乎所有被曝光的“血汗工廠”都曾獲得由國際玩具業理事會頒發的“關愛”程序認證（以下簡稱ICTI-CARE）。“在噴油部門，有一張A5尺寸大小的ICTI-CARE的宣傳單貼在門上，也有員工領到了‘關愛卡’，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ICTI是什么，更別說什么關愛程序了。”

國際玩具工業理事會（ICTI）成立于1974年，其創立宗旨在于推廣玩具制造業在會員國家和地區的利益，減少或取消貿易障礙。本世紀初，經濟全球化推動的產業結構調整，使得跨國公司常常利用全球化的生產網絡規避國際勞工法規，并且不受東道國勞工立法的制約，從低成本的勞動力中獲得更大利潤。在亞洲地區普遍存在著超時加班、低工資以及強迫勞動，缺乏職業安全保障等問題。這些問題被頻繁揭露以后，引起了歐美國家消費者的極大關注，在捷克、墨西哥、漢城、倫敦等地爆發了大規模的社會責任運動，迫使跨國企業不得不作出讓步。

2001年，ICTI-CARE程序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CARE實際上是Caring（關愛）、Awareness（認知）、Rresponsibility（責任）和Ethics（道德）的縮寫，其目的在于使全球的玩具廠能夠向消費者保證他們的產品是在安全和人道的環境中制造出來的。比起那些拿著“大棒”高喝的公益團體，它更像是一個舉著“胡蘿卜”只想息事寧人的“和事佬”。ICTI宣稱自己有一套針對工廠的單一、公開、徹底和一致的審核程序。品牌商也往往根據ICTI-CARE認證來評判一家工廠的衛生狀況和生產條件，以此撒下自己的“大訂單”。

但是，SACOM多年來在國內圍繞ICTI的調查卻令人失望。認證標識“廉價”得隨處可見，所謂的審核也流于表面。“查廠前工廠都準備好了，看到的東西又會差到哪里去？”有工人反映，只有遇到訪客，工人才會被要求戴上耳塞、眼鏡、口罩，穿上防護服，驗廠完畢一切又恢復“正常”。

那些隸屬于各大品牌商和ICTI的核查員也被SACOM指證可能遭遇了“威逼利誘”。鄭依依稱：“有的核查員收受了賄賂，也有的表示自己去工廠時面對很大壓力，受到了廠方的威脅。許多核查員并不能了解到工廠的真實情況，也無法與工人交流。工廠會偽造文書掩蓋為工人購買社會保險的真實情況，也會刻意隱瞞使用了童工的問題。”

而要取得ICTI-CARE認證，企業和零售商無需花費一分錢，手續費主要向工廠征收。ICTI2010年的財報顯示，其近272.6萬美元的總收入中，有93%來源于審核業務，僅有7%來源于捐贈。ICTI-CARE在官網上宣稱自2010年起機構就對持有證書的中國工廠員工設立了一個熱線項目，“供工友查詢有關其所屬工廠應提供的勞動待遇”。當記者以工人身份打電話去咨詢，接線人員卻告知只提供法律咨詢，待遇情況只能靠工人去當地社保局查。如果工人需要投訴，對方只表示會將信息反饋給ICTI，至于處理結果則無法預期。這個“廉價”的認證機構儼然成為了跨國貿易中的既得利益者。

質疑四起

另一方面，在全球經濟低迷、中國制造并不景氣的大環境下，SACOM 的調查也遭到了質疑。先是被曝光的江蘇彩虹公司召開新聞發布會，極力反駁英國媒體的報道，公司董事長顧峰哭訴稱“公司在勞動用工方面近兩年都沒有投訴舉報的情況”。并對外界關于勞動合同、工作時間、工作環境、工人報酬、加班情況一一作出了澄清，宣稱將作進一步評估和維權。有記者到該公司實地采訪后也認為這家企業廠區整潔、車間內寬敞明亮，并沒有想象中的糟糕，也比遠比很多國內同行來得規范。

那些崇尚市場經濟的學者們也開始擔憂：“如果中國工人的待遇提高了，勞動力不再廉價，所有的訂單都跑到了越南、柬埔寨，中國工人都失業，怎么辦？”

對于以上種種質疑，鄭依依不以為然。“我們在調查富士康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任何放棄中國制造，尋找廉價供應商的企業都會犧牲掉對質量、數量和產品設計的要求。因為東南亞國家仍有大量工人沒有受過教育，連基本的操作流程都看不懂。從效率上說，中國制造依然是世界上性價比最高的。”

比較可喜的是，如今東南亞國家的勞工狀況也正在引發國際社會的關注。

不久前，倫敦奧運會最大贊助商之一、運動品牌巨頭阿迪達斯集團公司因發生在柬埔寨的“血汗制衣工廠”問題，正面臨著調查。英國媒體報道稱，阿迪達斯已累計向奧運會投資1億英鎊，是奧運會最大的贊助商之一。而其設在柬埔寨首都金邊市郊的服裝加工廠里的工人每天需要工作10小時，每周工作6天，工人每周的平均工資只有10英鎊（約合15美元）。

雖然阿迪達斯集團發言人堅稱，“服裝廠員工的平均工資是每月130美元，比柬埔寨規定的最低工資要高很多。” 但壓力團體“商標背后勞工聯盟”依然指控阿迪達斯違反了“奧運贊助商必須為工人提供足夠的基本生活保障工資”的要求。因為“雖然柬埔寨法律規定的工人最低工資是每月66美元，但是對于家中有兩個小孩的柬埔寨家庭來說最低生活工資應該是每月260美元。”

（實習生黃子彥、方韻欣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