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網絡表達中到處彌漫的怨恨情緒,使技術理性的價值產生位移或曰顛覆,正價值如正義、公平、為承認而斗爭等,在怨恨的情緒及其網絡表達中導向負價值:網絡暴政、人的主體性的消解,使人陷入“單向度的人”的危險。當下網絡表達的無序和失序,正是怨恨的現象學呈現。因而,透過現象學觀察的怨恨及其網絡表達,或許可為我們反思批判當下和建構新的網絡倫理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關鍵詞:怨恨;舍勒;網絡表達;價值位移;網絡倫理
中圖分類號:D669.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2)0101704
2011年3月底,西安音樂學院大三學生藥家鑫開車撞傷人后又連刺數刀致受害人死亡一案開庭審判。事件引發再度的網絡熱議,在一片對藥家鑫表達強烈譴責、憤慨的網絡聲音中,西安音樂學院08鍵盤系學生李穎卻稱受害人“記車號不要臉”,并稱如果是自己的話“也會捅的”。 隨后,王小山、李承鵬等網絡名人紛紛發出譴責、憤怒的聲音,李更以一篇博文《藥》,將之與一百年前的圍觀殺人相提并論,切中國人的麻木與熟視無睹,并發出“該吃藥了”的無奈喟嘆。
網絡表達正與轉型期社會層出不窮的非常態事件一起“互動”,構成更為復雜的社會生態。怨恨彌漫在現代性的基本體驗之中。怨恨的精神氣質的萌發及其表達正在成為我們所處社會的特殊狀態。一個鮮明的社會表征則是,伴隨經濟發展和網絡開放而來的,是自我表達的自由與表達的限制之間的緊張而造成的網絡表達的無序與失序。
在舍勒看來,怨恨具有偽造價值圖表的能力。“偽造”的提出,暗含一個前提即是:“真正的”價值圖表是存在的。在舍勒的價值譜系中,生命價值、精神價值和神圣價值遠高于有用價值和感官價值,此即“真正的”價值圖表。怨恨的偽造,則在于其造成人的心靈的扭曲和價值偏愛結構的顛倒。
一般意義上,權力、美、崇高、善等正價值是一個社會中的民眾所普遍認可的——“真正的”價值圖表中的必然選項。但是,當怨恨之人無法駕馭、擁有這些價值的本性或事物時,他們的價值感就會發生轉向,即認為這一切都毫無價值。“在價值感發生轉向、與思想相應的判斷在集體中擴散之后,這些人(強大、健康、富有、美好的人)就再不值得羨慕,再不值得仇恨,再不值得去報復了;相反,他們倒值得憐恤、值得同情了”。[1]436正是通過這種對價值圖表的“偽造”,道德價值判斷的向度發生逆轉,因而,價值的顛覆,或曰價值的位移,就此發生了。
一、網絡“民主”與“多數暴政”
網絡表達既被賦予了正面價值:表達自由的實現、個體意識的高揚、公共參與、話語民主;與此對應的,恰恰相反的批評指責同步存在:享樂主義、網癮、喧囂、網絡暴力。
網絡作為虛擬技術的體現,正如舍勒所言:“……世界不再是真實的、有機的家園,而是冷靜計算的對象和工作進取的對象,世界不再是愛和冥思的對象,而是計算和工作的對象。”[2]
基于匿名性質的主體平等性、信息大眾化導致的網絡權力結構扁平化、空間無界性、參與直接性,使網絡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民主的某些性質:“公共領域的不發達,使互聯網幾乎成為普通公民抵制信息壟斷和發出聲音的唯一出口。”[3]因而,網絡以其較為徹底的自發性、獨立性和平等性,打破至少是削弱了壟斷主義而讓多元與對話成為主流。
網絡“民主”與“自由”一旦越過怨恨的邊界,便是對民主和自由的反動,轉向“網絡暴力”。民主的素樸觀念即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勝利,但是多數人卻有可能集結起來侵害少數人的正當利益,即所謂“多數暴政”。網絡民主并不等同于多數人的意志,直接民主并不就是網絡民主。尤其當怨恨成為網絡表達的動因和表征時,貌似“民主”的表達往往只是言語的暴力。
網絡暴力輿論的濫觴始于“銅須門”事件。2006年4月,貓撲論壇出現一封五千字長信,痛斥網名為“銅須”的大學生與其妻有染,作者網名為“鋒刃透骨寒”。該帖子一經發出,就引起了諸多網民對“銅須”的不滿和攻擊,破口大罵“銅須”的言論很快在貓撲論壇蔓延開來,短短幾天時間之內,事態迅速升級,網民在沒有驗證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很快發動了對“銅須”的網絡搜索令,數十萬人參與其中。很快,“銅須”的個人資料被網民們挖了出來,其真實姓名、身份、年齡、家庭住址、主要經歷、照片等信息紛紛在網絡上被曝光,“銅須”一時間成為網民們爭相辱罵的對象。隨后,網民們進一步將事態擴大,呼吁社會各界對“銅須”進行實質性的封殺,要求廣大機關、企業、醫院等用人單位對鄭新(銅須原名)及其同伴進行抵制,不錄用、不認可、不理睬……隨后,越來越多的網絡事件發生:“姜巖事件”、“史上最毒后媽”、“很黃很暴力事件”、“3377事件”等接踵而至。人肉搜索引擎的出現,更是讓網絡暴力輿論成為一種越來越簡單的事情。
當前網絡表達中的“多數暴政”,在怨恨情緒下體現為以下程序:以“道德”為準繩,以激烈言辭在網絡空間對事件當事人進行道德審判,并以公布事主個人隱私信息等方式,使網絡的道德審判轉向現實生活。尤可注意的是,網民自發的對“真相”的熱情窺視,往往并非與自身利益相關,而是“非直接利益相關”,對“真相”不在場和經由媒介呈現的擬態環境所激起的怨恨,成為集體怨恨的爆發點和增長點。
二、為承認而斗爭?
“為承認而斗爭”(struggle for recognition)是繼“為生存而斗爭”(struggle for survival)之后的人類競爭的新形式。黑格爾堅持認為,主體之間為相互承認而進行的斗爭產生了一種社會的內在壓力,有助于建立一種保障自由的實踐政治制度。個體要求其認同在主體之間得到承認,從一開始就作為一種道德緊張關系扎根在社會生活之中,并且超越了現有的一切社會進步制度標準,不斷沖突和不斷否定,漸漸通向一種自由交往的境界。[4]P9
黑格爾是在正面意義上肯定了為承認而斗爭的價值。但當下基于怨恨的表達,及網絡表達中呈現出的怨恨情緒,究竟是正面的價值即“為承認而斗爭”,還是僅僅是一種斗爭的姿態?
2011年年初一段“浴室征婚”視頻迅速走紅網絡,內容是一位擔心女兒(干露露)嫁不出去的母親,尋思著給1985年出生、至今單身的女兒拍視頻,放到網上征婚。但因視頻中多次出現過于裸露的鏡頭,被懷疑是母女聯手炒作,繼而引起網民的廣泛爭議。干露露像之前各類“門”的主角一樣,以特殊方式贏得了“認同”——知名度和工作機會——成為電視節目的采訪對象和表演嘉賓。耐人尋味的是,當炒作的動機和事實被揭穿之后,干露露母女不僅坦承了此事,并將之歸因為娛樂圈的潛規則盛行,而選擇在網絡以征婚名義炒作的原因,則在于生存的壓力和此前通過類似方式“成功”的案例的啟發。
一般而言,生存作為人的存在的基本問題解決之后,進而轉向對尊嚴和意義的追求。但是,當面包、娛樂、文化乃至人的“呈現”以流水線的方式源源不斷地生產、分配并普遍消費之后,整個社會的運行機制和價值取向也發生了改變。日漸被定義為“地球村”的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關系,被規模的物化生產和虛擬的網絡存在日益規定為“他者”與“他們”——符號——而非“我”與“我們”的緊張和沖突:我們已經從休戚與共的生活共同體,被拋入了充滿了異己、他者的社會。
關鍵的問題在于:孤獨的個體被無情拋出,如何被重新錨定在社會之中?霍耐特對此的回答指出了關鍵之處,即在個體化與承認之間具有內在的相互依賴性。個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越來越依賴于并規定為他人的承認。在理想狀態下,承認的方式可以是情感支持(emotional support)、認知尊重(cognitive respect)和社會尊敬(social esteem);它們所對應的人格方面,分別是需要與情感、道德責任、特性與能力;承認的外在形式,則是愛與友誼、權利、團結。經由“承認”,個體所實現的自我關系,對應為基本自信、自尊、自重[13]135。
對生存現狀和慘痛經歷的怨恨成為這對母女策劃浴室征婚事件的動機,繼而演變為行動。其背后,也隱藏著“被承認”的愿望和“斗爭”的姿態:出于對自身狀況和社會現實的不滿,渴望得到支持、尊重與尊敬。但“為承認”的目的和價值取向,在這里并未體現為黑格爾所堅持的“通向一種自由交往的境界”,僅僅簡單異化為贏取“名氣”、取得生存的基本條件、改善生活狀況。“斗爭”也簡單異化為對身體的消費:裸露、表演、傳播。其所對應的個體所應實現的自我關系,不僅不能對應為霍耐特規定的“基本自信、自尊、自重”,反而將自身陷入被質疑、否定乃至異質化的危險境地。
與干露露事件一樣,在當下網絡表達的怨恨情緒及其體驗中,終極現實(ultimate reality)崩塌于價值面前:“現代人的宗教形而上學的絕望恰是產生向外傾瀉精力的無止境活動渴望的根源和發端。……他們由于內在的、形而上學的無依靠感而投身外部事務的洪流,……宗教——形而上學的絕望以及對世界和文化的日益強烈的憎恨和人對人的根本不信任具有強大的心理力量,這一切恰是加爾文主義中資本主義精神的根子,人對人的根本不信任以純然‘孤寂的靈魂及其與上帝之關系’為口實摧毀了一切團契共同體,最終把人的一切聯結紐帶引向外在的法律契約和利益結合。”[5]60-61
三、主體性的消解與“單向度的人”
網絡滿足了人表達自己和關注他人的雙向度的需求[3]。這種滿足源于網絡的信息化本質。曼紐爾·卡斯特認為,信息化的本質就是信息空間(他也稱之為“虛擬空間”、“流動空間”、“網絡社會”)的重組。這個重組的過程和結果是造成了一個新的、基于技術理性的虛擬的社會形態:網絡社會。
就網絡作為人實現自身目的、價值的技術手段而言,它本應只是作為工具的存在,幫助人們實現自由表達的目的,是個體在社會關系網絡中定義自我的方式。現實的情形則是,人自身,包括技術手段日益成為實現目的——通常是創造享受價值——的手段,成為理性認識的可冷靜分析的對象,人的形象不僅未以“理性”的人的形象呈現,反倒成為可計量、可操作、可約束、過度追求感官價值、有用價值的“物”。情感、理性、意志的獨具可能性的行為之“在”,逐漸演變為工業體制的符號之“在”。人的價值在虛擬與現實之間剝離,在怨恨的集體價值感中模糊了價值邊界,最終使網絡表達的價值發生位移。
人的主體性并未在網絡中得以實現,反而得以消解:他(她)或他們(她們)僅是表達鏈條中的一個環節——是符號代替了人在網絡實現了交互,而交互、熟絡的過程恰恰是陌生化、異質化的過程,他們并未因此而建構、鞏固現實社會中的“我”,反因技術手段的先進,日益“遠離”實體社會。由此呈現的一個社會場景通常是:一個在網絡呼風喚雨、高呼口號的英雄,在線下卻可能是沉默寡言、思路遲鈍的一介懦夫;一個在網絡中彬彬有禮的紳士,現實社會中可能隱藏著偽善、欺詐、邪惡的動機。
因此,正如上文分析,怨恨的生成,既源自無能感,又更大程度上挫敗人的主體性,使無能者更無能,使無力者更無力。
人作為主體的完全性被信息的不完全性沖擊。“技術理性的發達,信息的泛濫甚至超負荷運載非但沒有引致信息的完全,反倒使信息越來越不完全;進一步地,人們所吸收的信息極其有限。”[6]這種沖擊的結果是,網絡創造的產品、服務越豐富、全面,網絡表達的言辭、符號越熱鬧、喧囂,就越難讓人真正感到內心的滿足和幸福。這是舍勒斷言的“現代禁欲主義”。古代禁欲主義的理想是“以最低限度的愜意事物,然后才是有用事物去獲得最大的愜意享受。”前者的理想則是“在愜意和效用達到最大程度時獲取最低限度的享受。”因而,“不計其數的愜意刺激恰恰在扼殺享受的功能及其文化”、“這便是我們大城市的娛樂‘文化’的‘意義’。”[7]
網絡出現之后,為“現代禁欲主義”的理想提供了廣闊溫床:人們在此享受、消費食品、影視作品、書籍乃至“人”。基于怨恨的群體歧視和網絡炫富“蔚然成風”:“燒錢男”用大疊百元人民幣點煙,“雅閣女”叫囂著“月入3000以下都是下等人”,還有“高貴的上海人”“易燁卿”,“戴22萬名表”的“7萬女”,百度“藥家鑫”貼吧中“鄙夷”藥家鑫“開的也不是什么好車,標準的平民代步工具……丟不起那人”,并建議藥家鑫“想滅口么也不用下車弄一手臟”的網友“玉米曰包谷”……這一以“物”的消費對象和消費主體呈現的人的狀況,被馬爾庫塞的指控所牢牢鎖定。
馬爾庫塞指控“單向度的人”,本意旨在揭示發達工業社會的病原所在,即集權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融合,“單向度的社會”和“單向度的思維”的融合所造成的“現代人的全面異化”:“資本主義的問題不僅是經濟的事實和對象,“而且是整個人的存在和‘人的現實’。”網絡技術的發達加速了這一進程,怨恨情緒則使人在現實社會異化的同時,在虛擬社會也全面異化:單向度的人把自身與在網絡中建構、強加于他的存在等同起來,并從中得到自己的發展和滿足。他將這種“一致”當作唯一的客觀現實,從而被異化了的存在所淹沒。他的內心世界中沒有一個追求自由的“向度”,沒有造反的和“大拒絕”的思想,沒有與現實對立起來的“疏遠”的幻想,所以他是完全僵化的“物”,是按照技術理性行事的工具。他的肉體和靈魂“都變成了一部機器,或者甚至只是一部機器的一部分,不是積極的,就是消極的;不是生產性的,就是接受性的,在他的工作時間和業余時間里為這一制度效力。”[8]
由此,我們從舍勒現象學的分析出發,得出基本結論:怨恨正在成為我們實體社會和虛擬社會的共同情緒,它籠罩在我們頭上,陰魂不散。當前網絡表達中到處彌漫的怨恨情緒,使技術理性的價值產生位移或曰顛覆,消解了人的主體性,使人陷入“單向度的人”的危險。當下網絡表達的無序和失序,正是怨恨的現象學呈現。因而,透過現象學觀察的怨恨及其網絡表達,或許可為我們反思、批判當下、建構新的網絡倫理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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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馬克思·舍勒.死·永生·上帝[M].孫周興,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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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M ].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5]馬克思·舍勒.資本主義的未來[M ].羅悌倫,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6]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預測——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M].高铦,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7]馬克思·舍勒.價值的顛覆[M].羅悌倫,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8]馬爾庫塞.工業社會和新左派[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