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歷史劇創作中,郭沫若將女性觀照放置在主流話語意識下,塑造出的女性具有不同的時代質感。20世紀20年代的女性在“五四”個性解放意識浸染下最具叛逆意識,20世紀40年代的女性意識更多凸顯的是左翼斗爭意識,20世紀60年代的女性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更強調實踐主體功能。相應地,郭沫若女性觀照的價值取向也帶有權力話語意識。
關鍵詞:郭沫若;歷史??;女性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2)05004704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郭沫若可以算是一個女性主義意識強烈的男性作家。“我們如果要救濟中國,不得不徹底解放女性”[1]137,20世紀20年代的郭沫若已是女性主義的有力吶喊助威者。“女性之受束縛,女性之受蹂躪,女性之受歧視,象我們中國一樣的,在全世界上恐怕是要數一數二的”[1]137。對女性深懷同情之心的郭沫若,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借助于一系列古美人形象,公然抨擊男性道德中心的不合理現象。女性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主張變革社會,建設思想,所以他們就有相似的左翼傾向和理想主義色彩。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郭沫若,打通女性解放和社會解放之路,結合不同時代和斗爭的需要,給歷史上實有其人或虛構的女性 “另行吹噓些生命進去”[2],在20世紀革命這個主流話語意識的引導或調適下,使塑造出來的女性形象呈現出不同的時代質感,預設著現代女性解放之路。
一、20世紀20年代:弱勢狀態下的女性叛逆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價值標準體系中,女人只是附屬品,沒有經濟和政治基礎,從而就失去了話語權,女人的名字就是弱者?!芭嗽诰裆系脑饨僖呀浻辛藥浊辏F在是她們覺醒的時候了呢。她們覺醒轉來,要要求她們天賦的人權,要要求男女的徹底的對等,這是當然而然的道理”[1]134,但當男權與女權這一對強弱者之間的對抗累積到一定限度時,一旦有了新思想、新動力注入時,便會出現狂風暴雨般的吶喊。卓文君說:“你們男子們制下的舊禮制,你們老人們維持著的舊禮制,是范圍我們覺悟了的青年不得,范圍我們覺悟了的女子不得!”。卓文君是一個有才情、有思想的女性,但在她的那個時代,她還不太可能具有這樣的覺悟。但在郭沫若所賦予的“五四”個性主義解放思想的主流話語意識浸染下,自由、自主、叛逆代表了沉睡幾千年女性的共同心聲。女性觀照更直接地體現為與男性的分庭抗禮,全面否定男權至上的神話,爭取做人的尊嚴和資格。“我以前是以女兒和媳婦的資格對待你們,我現在是以人的資格對待你們了”。卓文君敢于打破常規,敢于做“在家不必從父”標本,敢于順應人性發展的合理需要私奔相如,就性別斗爭而言,她是具有非常強烈的革命性的。
在“五四”話語意識的干預下,王昭君被塑造成了一個中國版的叛逆出走的娜拉?!澳愕臋嗔梢陨耍梢詺⑷?,你今天不喜歡我,你可以把我拿去投荒,你明天喜歡了我,你又可以把我來供你的淫樂,把不足供你淫樂的女子又拿去投荒?!蚶菦]有你丑,你居住的宮廷比豺狼的巢穴還要腥臭!啊,我是一刻不能忍耐了”,我要“到沙漠里去”。出身低微的王昭君卻擁有高貴的人格,藐視權錢交易,無視皇權圣威,不愿做男人的玩偶,即使被男人許愿當皇后也不行,自愿下嫁塞外,雖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下一個男人會是什么樣,但在那一刻,她保有了一個女人難能可貴的尊嚴。
在“五四”思想大爆炸時期,作為多血質的激情奔放的郭沫若,狂飆突進地喊出了女權運動的宣言。和后來的女性形象相比,郭沫若20世紀20年代歷史劇中的女性意識最為強烈,但人物過于扁平,藝術感染力不足。20世紀20年代中期,隨著革命文學的興起,郭沫若的思想也發生很大變化,帶有一定的左翼色彩。原先醞釀很久的第三個叛逆女性由蔡文姬改寫成聶嫈,一個很重要的因由是,“五卅慘案”的現實觸發“我時常對人說:沒有‘五卅慘案’的時候,我的《聶嫈》的悲劇不會產生的,但這是怎樣的一個血淋淋的紀念品呦”[1]146。在革命視閾中,作者賦予聶嫈更寬廣的天地,跳出了個人斗爭的私語的狹小圈子,為了更多人的自由和解放,投入社會斗爭洪流中,以女人的鮮血祭奠正義革命。
二、20世紀40年代:斗爭狀態下的女性意識回歸
隨著斗爭逐漸進入白熱化和殘酷化,左翼思想主宰主流話語意識,此時的郭沫若更注重文學的政治宣傳功能和服務現實斗爭功能。在郭沫若三個時期的歷史劇創作中,20世紀20年代和60年代涉及女性的劇本全是以女性為主角,并直接以女性名字命名,20世紀40年代的劇本,女性全退位于男性做配角,女性意識讓位于左翼主流話語意識,斗爭、正義、民族團結是這一時期主導詞。這一時期的人物形象分為男人與女人,男人又劃分為代表正義的光明形象和代表丑惡的黑暗形象。對于丑惡男人形象 ,女性角色極力抨擊,女性意識高漲;對于光明男人形象 ,女性角色極力愛慕,女性意識消退。造成女性這一矛盾形象的最重要原因是左翼斗爭意識對女性意識的駕馭。女性意識讓位于殘酷的社會革命。
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如姬和嬋娟。如姬是最富有膽識也是女性意識最強的一個。作為魏王的寵妃,如姬深知自己的處境,只是男人的 “馬兒”、“玩具”,并不具有人的主體地位。所以她倔強地說到:“像國王那樣的人,實在連我都不高興他”“連他的兒女我也絕對不要。他那樣的人決不會有好的兒女”。作為女人,如姬有自己愛人的標準,只愛仁愛、尊重自己的男子。中國古老信條里,“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母以子貴”,為國王生下兒子,是女人爭寵的重要手段,也是女人賴于更好存活的重要資源。而這些,如姬棄之如敝履,就連死,也不愿用暴戾者的手來傷害自己,而是自己解放自己。同樣是男人,面對“就是維持公道和正義”的信陵君,如姬卻體現出的是女人的情深義重和深深敬仰。信陵君“把人當成人”的人本主義理念,如姬信仰著;信陵君“抗秦救趙”的政治主張,如姬積極支持著。當信陵君請求她幫忙竊符救趙時,明知這是一條不歸路,深明大義的她欣然接受,運用自己的智慧,巧妙完成任務。如姬對信陵君雖然建立在愛憐與愛慕的基礎上,但這是單向度的,最終極體現的是女性意識的消退和左翼斗爭意識的凸顯。作為女人,如姬是有見地的:“根本是沒有把人當成人,假使世間有那么一天,人把人當成人的時候,那就好了”,但這“做人的勇氣”是來自于男人信陵君的“光輝”的。如姬把信陵君看作是“太陽”,一方面不敢“走近了他的身邊”,怕“會焦死”,另一方面怕“會要遮掩了他的光”。甘愿當自己“是一顆小星星,躲在陰暗的夜里,遠遠地把他望著”?!拔乙矊嵲谑窍肴パ?,我是怎樣得渴望著再能夠見他一面呀!”,如姬“這樣的人對于人人所敬愛的信陵君,不會說沒有情愫”[3]。在左翼革命斗爭意識視閾中,女人的柔情被閹割了。信陵君始終是至善至勇的代表,對兒女情長沒有表現出半點意念,如姬雖暗含情愫,但卻為了維護信陵君的道德和斗爭形象,不能因自己而給他“蒙上了污穢”, 最后自刎于父親墓前。
同樣的,作為“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嬋娟“知道了做人的責任”,是受了屈原的“感化”。對把自己當成嫡親女兒看待的屈原,嬋娟朝夕近前服侍著;當自己心中的“楚國的棟梁”、“柱石”屈原遭到陷害后,嬋娟不顧一切地前去營救。“使屈原得到安慰而繼續奮斗到死的唯一力量”的“詩之魂”嬋娟[4],可以說是屈原的一根肋骨。在屈原面前,她“安詳得就像一只鴿子”?!叭绻闼?,嬋娟也要跟著你一道死!”離開了屈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最后,在東皇太一廟誤飲了鄭詹尹的毒酒代屈原而死,“我把我這微弱的生命,代替了你這樣可寶貴的存在”,嬋娟感到“是多么地幸運?。 ?。而對奴性十足、沒有“靈魂”的子蘭和宋玉,嬋娟是特別的恨,面對子蘭的利誘,決不“茍且偷生”,誓死捍衛自己做人的尊嚴。
相對而言,郭沫若20世紀40年代創造的女性是最充滿矛盾的:她們一方面有鮮明的女性意識,嬋娟抗拒子蘭讓自己侍奉他從而挽救自己生命的誘惑,如姬對不尊重自己的魏王非常不高興;但另一方面,她們又能為自己心中的精神楷模而甘愿犧牲自己。嬋娟代屈原而死,如姬為保全信陵君而自殺。在充滿血腥的殘酷斗爭時期,女性意識讓位于社會斗爭意識,女性解放匯入社會解放洪流中。
三、20世紀60年代:建設狀態下的和諧意識追求
天地之間,陰陽互補。沒有女人的男人世界和離了男人的女人世界都是沒有色彩的世界。兩性之間,猶如拉鏈,互補互充才能取得和諧。到了百廢待新的社會主義新時期,如何更好發揮建設功能是時代需要的主流話語意識。女性意識不能僅局限于生物學意義上的性別認可,更要爭取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身份認同。文姬歸漢貢獻文治事業,武則天任人唯賢、廣開言路、革新圖強,就實踐才能而言其并不遜色于任何男人。但郭沫若在處理時并沒有過分強調女人的優越感和對男權意識的凌駕,而是注重強調女人的實踐功能以及女人具有的柔性因素。
蔡文姬的身世是凄涼的,幼年成了孤兒,婚后不久又成了寡婦,接著又被胡人擄到塞外。幸好左賢王搭救,并結為夫婦,共同生活12年,生了一雙兒女。當曹操平定中原花重金贖她歸漢續修《漢書》時,蔡文姬陷入極度矛盾處境中。一方面,回歸魂牽夢縈故土繼承父業貢獻自己的才智,這是實現女人社會身份認同的機會。但另一方面,作為母親,別夫離子的傷痛深深撕裂著她的心。文姬一度消沉,后在使者董祀的開導下,決心擺脫個人的傷感,而要“憂以天下,樂以天下”,立志為國效力。但在歸漢途中,文姬如泣如訴的《胡笳十八拍》深含著兒女情長和母子情深,具有非常強的感染力。
一向被斥為盜權竊國的紅顏禍水一代女皇武則天,被郭沫若翻案成具有卓越才華的開明君主。她能體察民間疾苦,提出了“建言十二事”的開明政治主張;“外舉不避仇”,用人唯才,敢于打擊豪門貴族。與傳統女人的優柔、多情有別,武則天是堅定的、剛毅的、機敏的,是胸懷蒼生的,可以說是成為了“男性以上的人”。連貴為天子的唐高宗受武則天的影響而改變人生想法,“這就是受了你的影響嘛。你不是鼓勵過大家讀老子的《道德經》嗎?”,“…如果沒有你母親,老早就沒有我,還有你做太子的份?”。對追求“生動有為”人生的武則天,作家沒有讓其女性主義意識過度膨脹,而是追求男女間對等的和諧。太子東宮私藏兵器,在訊問和處理上官婉兒和太子賢時,武則天沒有專權,也沒有頤指氣使,而是安排皇帝唐高宗在側,不斷征詢他的意見,關心他的健康。這一筆的添置為過于剛性的武則天增添了一點女人味。
四、郭沫若女性關照的價值取向
與女性作家不同,作為男性作家的郭沫若在觀照女性時帶有明顯的男性立場,在權力話語意識的駕馭下,將女性革命和時代革命交織在一起,在私人話語與公共話語、情感與理智的狹縫中尋求平衡,塑造出前衛與傳統相融合的女性形象。女權主義的訴求之一就是獲取與男人平等的性意識,大膽追求浪漫愛情。但在郭沫若的意識中,特別是40年代的歷史劇中,這部分要求作了主流話語意識的陪襯。對于不把人當成人看的丈夫,如姬帶有先鋒姿態,敢恨敢叛逆;但對自己愛慕的信陵君,如姬卻不敢愛了。不是說沒感情,而是為了保全男人的信譽以能更好地發揮斗爭作用,如姬理智地掐滅了愛情火焰。這種凄美舉動是讓人敬佩的,但也是女性自由發展的一種悲劇。無論何時代的女人,要想爭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必須要具備一些價值追求元素。
(一)要有介入現實的時代使命感
幾千年來的禮制社會給女人規定好了角色分工,“男主外,女主內”,女人的任務就是生兒育女,服侍丈夫,家庭就是女人的舞臺和天地。郭沫若在自己的歷史劇的藝術空間中,為女人開啟了融入時代情境這扇門?!疤煜屡d亡,匹婦有責”,游離于時代之外也就遠離了權力話語中心?!拔蚁氚压适聦懗蓜”荆畈欢嗍?0年前的事,但因為如姬的事跡太簡略,沒有本領賦予血肉生命,因而也就不敢動手”[3],作為歷史劇創作 ,人物的事跡太過簡略帶來創作上的難度,但同時也給想象力的充分發揮留下了寬廣的空間。當然,這種虛構要在一定的限度內。事實上,在20世紀40年代歷史劇中,如姬形象是最富功力和感染力的。如姬的識見、品格以及內心的矛盾糾纏都體現出了她的非同一般。把如姬寫成既是出于報恩,又因為對合縱抗秦的政治主張有一種思想上的共鳴才冒死幫助信陵君,類似這樣的描寫都是“想當然的事”[5]。知恩圖報是傳統美德,出于這樣的目的,如姬竊符救趙幫助信陵君,足以讓人信服,作者卻冒著違背歷史事實的風險額外為如姬添上深知“唇亡齒寒”道理是深含用意的,賦予了女人關注現實、積極介入現實乃至奮不顧身的現代意識。
(二)要有勇于抗爭的非凡能力
男女之間的對等不僅是性別意識、性意識的平等,更應該是權力的對等。但在男性道德價值中心社會里,女性是被構造的,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也沒有自己的話語權。作為創造性的實踐活動主體,女性的價值往往也是不被承認的。女性對極端惡劣的觀念和暴力行經只有通過有力抗爭才有改變的可能。在男人眼里,武則天主管政事是不合常規的,是混亂秩序的:“他們反對我,說我‘牝雞司晨’,說我不應該管理朝政”。 但她具有不信邪的抗爭意識,“為了天下人都能夠安居樂業,我不敢有一日的偷閑”,勵精圖治、心系蒼生,通過一系列改革措施追求自我的價值表現,挖掘女性內在潛力,以實際舉動爭取到女性的話語權。
郭沫若歷史劇的女性表達,“不再限于表達被壓迫、被玩弄、被出賣者的怨憎。她們走出了這個‘弱者’的階段,成長為沒有任何軟弱、非犧牲品,不需要拯救和等待施舍等附帶意味的純粹的女人,成長為有能力、有才智去以女人身份在男性世界里站穩腳跟的女人”[6]。郭沫若從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歷史劇的創作史,也可以被視作女性解放運動史。20世紀20年代,可以說是女性最初的性別意識的覺醒時期。卓文君開始“不相信男子可以重婚,女子便不能再嫁”,王昭君敢于反抗夫權、王權,主動出塞,掙脫套在身上的枷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作為女人,她們開始有了主體意識的復活。20世紀40年代,可以說是女人社會身份認同意識的覺醒時期。對“一說到稍微重要一點的事情上來,他立刻就要說:沒有你們女人的事;‘牝雞司晨,維家之索’?!钡奈和酰缂А罢媸遣桓吲d他呢”。 如姬也有把自己“和宮中的女官們也放到行伍中去工作”的想法,只是在女性失語的男權社會沒有實現的可能。身為女兒身的聶嫈,為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和弟弟一道去做有益的事而深感悲哀,后為傳播弟弟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英雄精神以激勵后人,毅然赴死。女人有了與男子投身社會、擁有社會實踐價值的自覺意識,但因歷史條件的制約還只能做男人的配角,用鮮血來祭奠這一重要的轉變。20世紀60年代,可以說是女人實現實踐話語權力意識的時期。女性開始由邊緣回歸到中心,從話語權的缺席者向在場者轉變?!疤煜率翘煜氯说奶煜??皇帝要我管,我只好管。只要我管得好,天下人不反對我,我就得管下去”。武則天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勵精圖治、勸課農桑、選拔賢良、和諧萬邦,施于普天之下的女性關懷和道德關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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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沫若.郭沫若論創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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