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時期史學從經學的束縛下漸漸脫離出來,經、史開始分途。在這一過程中,文學的繁榮與高漲對史學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而雜傳就是這種影響的產物。雜傳雖然受到文學的影響,并在語言、敘事上體現出文學性,但它依然保持了兩漢史傳的“本色”,在體例、名稱及分類等問題上明顯地繼承、發展了兩漢史傳。
關鍵詞:雜傳;經史分途;史傳;本色;文學性
中圖分類號:I206.2;K2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2)05006006
雜傳是產生于魏晉時期的一種新的史學著述形式,它是一種以記敘人物為中心的人物傳記。雜傳與史傳同樣是人物傳記,但二者有著很大區別。明徐師曾認為“史傳”專指正史傳記,陳蘭村先生也秉持這樣的觀點:“史傳,主要是指紀傳體正史中的人物傳記……我們所說的史傳,則主要指漢代以后出現的以《史記》、《漢書》為代表的正史傳記。”[1]《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說雜傳“別于正史”,指的就是雜傳不同于正史傳記即“史傳”,故而正史列傳之外的人物傳記統稱為“雜傳”。雜傳之名始見于梁阮孝緒《七錄·雜傳部》。《七錄》今已不存,但從所存《七錄序》來看,“雜傳部”所收應該就是人物傳記的雜傳。《隋志·史部》單立“雜傳”一門,并作小序簡單論述了雜傳。至此,雜傳正式成為史部的一個門類。
魏晉雜傳是產生于經、史分途的歷史背景下的,在兩漢史傳的基礎上融合多種文學體裁形成的。因而對雜傳的研究需要對經、史分途的歷史背景與雜傳的文體特征進行必要的考察。
一、經學的衰落與史學的獨立
伴隨著漢代大一統政權的崩潰,定于一尊的儒學陷入了低谷。儒學式微的表現就是盛行于兩漢的經學在魏晉衰落了。皮錫瑞《經學歷史》謂:“經學盛于漢,漢亡而經學衰。”[2]儒學在魏晉思想體系中不再占據中心地位,甚至淪落到了思想體系的邊緣位置。與此同時,先秦諸子學說又再度興盛起來,外來的佛教思想在這一時期也得到了長足發展,整個時代的思想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3]伴隨著儒學的式微與經學的急劇衰落,史學開始走向獨立。(1)
漢魏之際,經、史開始分途,史學漸漸從經學的束縛中脫離出來。到了魏晉時期,剛剛從經學脫離出來的史學與已經具備獨立條件的文學互相影響。魏晉時期“經史”一詞開始頻繁使用,如虞預“雅好經史”,謝沈“博學多識,明練經史”,邵續“博覽經史”,等等。史學不僅像經學一樣成為了教授與學習的對象,甚至成為了家傳之學。《晉書·孝友傳》:“(劉殷)五子各授一經,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漢書》。”這些都是經、史開始分途的表現。《史通》對此有所論述:“故世之學者,皆先曰五經,次云三史,經史之目,于此分焉。”[4]經、史分途在目錄學上也有反映,梁阮孝緒《七錄》第一為“經典錄”,著錄儒家經典及小學典籍,第二為“紀傳錄”,著錄史著。從阮孝緒的《七錄》來看,史學著述已經脫離經學獨立了。
大約在史學開始走向獨立的同時,文學也開始了自覺的歷程。隨著經學束縛的解除、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情感的表達成為了文學的主張,于是非功利、主緣情、重個性、求華美的文學思潮出現了。加之曹魏統治者的推動,文學迅速繁榮壯大,比起同時代的史學發展,這一時期的文學更為成熟,已經基本具備了獨立的條件。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5],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5]766, 劉勰《文心雕龍》對文體風格進行了詳細的討論。種種現象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文學的特質以及文體的特征都有了自覺的認識。
雖然文、史在魏晉時期分別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是涇謂分明的。相反,文、史在這一時期經歷了一個由混而不分到界限清晰的過程。在魏晉時期,“文”與“史”的觀念還未完全厘清,《七錄·紀傳錄》著錄鬼神小說,直到《隋志》時“史部”中還闌入很多文學著作,如志人小說的劉義慶《世說新語》,志怪小說的干寶《搜神記》等,而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也將“史傳”列入論述范圍,這些都是文、史界限還未清晰的表現。而“文史”一詞成為文學與史學的合稱,這也表明了二者的密切關系。
雖然在魏晉時期史學還未完全獨立,但剛剛脫離經學束縛的史學與文學之間還是存在相互影響。自魏晉以來,不少詩人都寫過詠史詩,《文選》中單立“詠史”一目。錢謙益說“三代以降,史自史,而詩之義不能不本于史。曹之《贈白馬王》,阮之《詠懷》,劉之《扶風》,張之《七哀》,千古之希望升降,感歡悲憤,皆于詩發之。馴至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6]在錢謙益看來,魏晉以來的詩歌創作受到了史學的影響,詩歌之義是“本于史”的。雖然二者互相影響,但相對來說文學對史學的影響要大一些。[7]在魏晉時期,總的來說,文的地位是要高于史的,魏晉史學著作受到文學影響開始重視修飾與辭藻,史著語言呈現出駢化的特點。而魏晉時期史官的選任也以“文”為標準,“每西省虛職,東觀佇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4]233,史官必需“才堪著述,學綜文史”[4]287。《晉書·文苑傳》錄傳主18人,其中左思、李充、伏滔、庾闡、曹毗、成公綏都是文名盛極一時,但六人都曾典掌史職。這種史官的選任標準既說明史學與文學結合的緊密程度,又說明魏晉時期大致是“文”重于“史”的。縱觀整個魏晉時期史學的發展可以看到史學脫離經學獨立是不可阻擋的趨勢,但經、史分途的過程是緩慢而迂回的,貫穿了整個魏晉時期。[7]50在經、史分途過程中,已經具備獨立條件的文學對史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種影響下,一種新的史學著述——雜傳形成了。
二、魏晉雜傳的史傳“本色”
魏晉雜傳雖然是受到文學的影響而產生的,但在根本上雜傳仍然是兩漢史傳的繼續與發展。可以說,雜傳是一種異質性的存在,但正如劉勰所說:“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8],在不同文體互相交融依舊存在文體的“本采”即“本色”(2)。《隋志·雜傳類》“小序”說雜傳“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就是說,雜傳雖然是史傳與文學相互參涉、滲透的產物,但究其本源依然是“史官之末事”,依然保持了史傳的“本色”。
對于雜傳的史傳“本色”,我們大致可從三個方面來考察。首先,從雜傳的體例與命名來看,“傳”在先秦兩漢時期是依經起義、闡發經典的著述,故而《春秋》的解經之作被稱為“三傳”。劉勰對此已有論述:“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于后。”[8]284章學誠認為,《左傳》雖然“依經起義”,但其“隨舉一事而為之傳”,影響到《史記》、《漢書》,才有了《史記》、《漢書》“包舉一生而為之傳”的紀傳體。[9]“傳”也就從注經之作演變為史著,徐師曾說:“自漢司馬遷作《史記》,創為‘列傳’以紀一人之始終”[10]。《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案傳記者,總名也。類而別之,則敘一人之始末者為傳之屬”[11]。雜傳與《史》、《漢》紀傳體一樣,是“包舉一生”的,即在時間上縱貫傳主一生。《隋書·經籍志》認為,雜傳是繼承《史》、《漢》等著述的。雜傳類史著的名稱上也體現了兩漢史傳的特色。我們對二者作一簡單比較(如表1),可以明確看到,雜傳的體例和命名方式都是源于兩漢史傳的。
其次,從內容來看,雜傳大致可分為三類:別傳、家傳、類傳。別傳、家傳脫胎于兩漢史傳,這是無需贅言的。我們注意到這一時期雜傳中人物類傳比較多,如《列女傳》、《文士傳》、《先賢傳》等,劉知幾謂“史氏自遷、固作傳,始以品匯相從”[4]172,這些類傳都是兩漢史傳中諸如《刺客列傳》、《儒林傳》等的繼續發展。《史》、《漢》傳敘傳主是有固定形式的,如《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開頭:“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劃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12]而魏晉雜傳的開頭往往也是如此,如《先賢行狀》:“豐,字元皓,鉅鹿人,或云渤海人。豐天資環杰,權略多奇,少喪親,居喪盡哀,日月難過,笑不至矧。博覽多識,名重州黨。”[13](《三國志注》引《先賢行狀》)兩漢史傳傳敘人物,首先介紹人名、籍貫、個人品行,這些要素都在雜傳中得到了繼承。
再次,雜傳的史傳“本色”主要體現在敘事上。劉知幾在談到史書敘事時說:“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4]156雜傳的敘事也未出此四體,在談胡母班時,就直言其尚俠任氣的特點,不僅寫出胡母班的特點,也交代了“八廚”的共同特點,言約意豐,是史家敘事所推崇的:
班字季皮,太山人,少與山陽度尚,東平張邈等八人并輕財赴義,振濟人士,世謂之八廚。(《三國志注》引《漢末名士錄》)《步里談客》云:“范史《黃憲傳》,蓋無事跡,直以語言模寫其形容體段,此為最妙。”[14]可見言語敘事可以收到其他敘事方式不能達到的藝術效果,而《曹瞞傳》就用言語來刻畫曹操的狡詐、多疑,尤為精彩:
公聞攸來,跣出迎之,撫掌笑曰:“(子卿,遠)來,吾事濟矣!”既入坐,謂公曰:“袁氏軍盛,何以待之?今有幾糧乎?”公曰:“尚可支一歲。”攸曰:“無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歲。”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實也!”公曰:“向言戲之耳。其實可一月,為之柰何?”攸曰:“公孤軍獨守,外無救援而糧谷已盡,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輜重有萬余乘,在故市、烏巢,屯軍無嚴備;今以輕兵襲之,不意而至,燔其積聚,不過三日,袁氏自敗也。”公大喜……(《三國志注》引《曹瞞傳》)
《史通》有言:“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4]185故而史家好假贊論彰顯心志,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也是如此:“君清蹈衡門,則令聞孔昭;振音公朝,則德音允集。道悠運促,不遠終業,惜哉!”[15] 《史通·敘事》有言:“幾原務飾虛詞,君懋志存實錄,此美惡所以為異也。”[4]154史家著述首要在于實錄,是以劉知幾揚王邵而抑裴子野。而雜傳雖然難免“雜以虛誕怪妄之說”[16]、“言皆瑣碎,事必叢殘”[4]257等弊病,但大抵還是實錄的,對于這一點連苛刻的劉知幾都沒有否認:大抵偏記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為實錄。(《史通·雜述》)
雜傳對國史有一定程度的補充作用,故而是修史者需要關注的,對于這一點劉知幾也進行了論述:
然則芻蕘之言,明王必擇;葑菲之體,詩人不棄。故學者博聞舊事,多識其物,若不窺別錄,不討異書,專治周、孔之章句,直守遷、固之紀傳,亦何能自致于此乎?(《史通·雜述》)
雜傳雖然是魏晉時期新出現的一種史著形式,但我們從雜傳的體例、名稱及分類與敘事等方面來看,雜傳的確是兩漢史傳的繼續與發展,也很好地保持了史傳“本色”,而文學體裁的參涉又給雜傳帶來了許多新的特點。
三、魏晉雜傳的文學性
魏晉雜傳雖然以史傳為基礎,保持了史傳的“本色”,但雜傳呈現出不同于兩漢史著的新特點則是因為文學體裁的參涉與滲透。不同文體的交融打破了史傳文體的規定性,為雜傳注入了新的審美內涵。
魏晉時期,社會上涌動著一股尚文思潮,“逮漢、魏已降,周、隋而往,世皆尚文”[4]139。東漢以來,文、賦開始駢整,正如劉熙載《藝概》所說,“東漢文浸入排麗”[17]。到魏晉之時,追求駢儷成為了風尚,劉勰《文心雕龍》論道:“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8]588這種追求文章駢儷的風氣也影響到了雜傳,雜傳的語言由兩漢史傳的散文向駢文靠近,劉知幾謂“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錘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4]162試舉兩例:
左射右,右射左,旌旗鎧甲,光照天地。(《三國志注》引《英雄記)》
師出歷年,百姓疲弊,倉庾無積,賦役方殷。(《三國志注》引《獻帝傳》)
上盈其志,下務其功,悠悠黃河,吾其不反乎!《三國志注》引《獻帝傳》)
這一時期的雜傳已經不同于兩漢史傳了,兩漢史傳追求實錄,言必雅信,而魏晉雜傳普遍注重文辭修飾,講求駢儷,對此劉知幾有所批評:
爰洎中葉,文體大變,樹理者多以詭妄為本,飾辭者務以淫麗為宗。(《史通·載文》)
自世重文藻,詞宗麗淫,于是沮誦失路,靈均當軸:每西省虛職,東觀佇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懷鉛,多無銓綜之識,連篇累牘,罕逢微婉之言,而舉俗共以為能,當時莫之敢侮。(《史通·核才》)
劉知幾認為,史著當要“實錄”,宜樸宜淳,應該排斥修飾、辭藻。但隨著文學的自覺與尚文思潮的興起,散文駢化對史著的影響已成不可阻擋之勢,可以說雜傳的語言駢散有致是與魏晉時代散文駢化的傾向是一致的。
魏晉雜傳的文學性還體現在敘事上。魏晉雜傳的敘事成就是很高的,以人物刻畫為例來看看:
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然持法峻刻,諸將有計畫勝出己者,隨以法誅之,及故人舊怨,亦皆無余。其所刑殺,輒對之垂涕嗟痛之,終無所活。初,袁忠為沛相,嘗欲以法治太祖,沛國桓邵亦輕之,及在兗州,陳留邊讓言議頗侵太祖,太祖殺讓,族其家,忠、邵俱避難交州,太祖遣使就太守士燮盡族之。桓邵得出首,拜謝于庭中,太祖謂曰:“跪可解死邪!”遂殺之。常出軍,行經麥中,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騎士皆下馬,付麥以相持,于是太祖馬騰入麥中,敕主簿議罪;主簿對以春秋之義,罰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然孤為軍帥,不可自殺,請自刑。”因援劍割發以置地。又有幸姬常從晝寢,枕之臥,告之曰:“須臾覺我。”姬見太祖臥安,未即寤,及自覺,棒殺之。常討賊,廩谷不足,私謂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軍中言太祖欺眾,太祖謂主者曰:“特當借君死以厭眾,不然事不解。”乃斬之,取首題徇曰:“行小斛,盜官谷,斬之軍門。”(《三國志注》引《曹瞞傳》)
這段敘事十分出色,作者在有限的篇幅里講述了五個故事,將曹操的形象立體化了。先從曹操的生活細節入手,刻畫曹操“佻易無威重”的個性,歡悅大笑連頭都沒入杯案中。緊接著又轉折,談到曹操的剛愎、苛酷,隨意誅殺將臣,與上文形成鮮明對比,使文本之間產生了審美張力。后又用晝寢之事刻畫曹操的殘暴兇虐,用“調斛”之事來刻畫曹操的狡詐與善謀權術。我們看到在數百字的短小篇幅里,作者綜合運用了細節、語言和動作描寫將曹操刻畫得豐滿、傳神。曹操的形象不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鮮活的。在刻畫人物時,雜傳也注意到了人物內心的豐富性與層次性,曹操雖然狡詐、剛愎,但他也有平常的一面。雜傳往往選取日常化的生活細節來表現人物性格,這是不同于兩漢史傳的。歷史敘述往往是對重大事件進行完整的概述,而不太重視生活細節,而雜傳卻相反。另外雜傳敘事還出現了虛構。福斯特認為,小說是一種虛構作品[18],虛構乃是小說的重要特征,但在雜傳中也有很多虛構,如《邵氏家傳》載:
邵信臣為少府,南陽遭火燒數萬人,信臣時在丞相匡衡坐,心動,含酒東向漱之。遭火處見云西北來,冥晦大雨以滅火,雨中酒香。(《太平御覽》引《邵氏家傳》) 這段描寫很有神仙故事的味道,邵信臣是一個人,怎么可能施雨救火。更奇異的是用酒滅火。《汝南先賢傳》也記載了郭憲以酒救火的故事,這是明顯的虛構,(3)是不同于史家著述的。史著追求歷史真實,但文學卻允許虛構,漢代賦中就有許多虛構。竹田晃認為,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就是一部虛構文學,《陌上桑》羅敷拒絕太守的說辭也是虛構的。可見雜傳中虛構的出現是文學敘事影響的結果。[19]
歷史在西方被認為是嚴肅的書寫,在中國古代則是“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20],其書寫應該是莊重肅穆的。但小說品格不同,在語言藝術中,“幽默與小說的關系要顯得更加親密卻無可置疑”[21]。魏晉時期小說的風格多是輕松、詼諧與幽默的,在《世說新語》中就有許多這樣的例子,茲不贅論。《史通·書事》云:“自魏晉以降,著述多門,《語林》、《笑林》、《世說》、《俗說》,皆喜載調謔小辮,嗤鄭異聞,雖為有識所譏,頗為無知所說。”[4]214可見,幽默、詼諧是魏晉“小說”中普遍的修辭品格。這一時期作為人物傳記的雜傳也呈現出詼諧、幽默的品格:
曾有白頭鳥集殿前,權曰:“此何鳥也?”恪曰:“白頭翁也。”張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以鳥戲之,因曰:“恪欺陛下,未嘗聞鳥名白頭翁者,試使恪復求白頭母。”恪曰:“鳥名鸚母,未必有對,試使輔吳復求鸚父。”昭不能答,坐中皆歡笑。(《三國志注》引《江表傳》)這是小說等文學體裁滲透的結果,因而劉知幾說“體兼賦頌,詞類俳優”[4]167,王夫之站在“辨體”的角度對此有所批評:“序事不入傳記,俳諧不入滑稽口號”[22],而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則謂:“若退之《毛穎傳》,迂齋謂以文滑稽,而又變體之變者乎!”吳訥認為,幽默、俳諧的傳記是傳記的變體,而徐師曾則明確肯定這種幽默詼諧的雜傳的傳記屬性。他說:“馳騁文墨者,間以滑稽之術雜焉,皆傳體也”[10]153。文學體裁的參涉只是擴展了雜傳的審美內涵,并未改變其基本的文體屬性。這種詼諧、幽默是符合魏晉時代的審美趨勢的,我們從《世說新語》不難看出魏晉士人的審美不再傾向嚴肅、崇高,轉向輕松、詼諧。
雜傳在魏晉時期發展興盛,以致于雜傳的撰寫成為了衡量史官是否具有史才的重要手段,并在兩晉形成了制度,“著作郎始到職,必撰名臣傳一”[23]。雜傳在魏晉時代的興盛有諸多的社會環境和思想文化的原因,但根本的是魏晉文學體裁的滲透,改變了兩漢史傳原有的審美內涵,為雜傳注入了新的審美趣味。但隨著隋唐帝國的建立,時代的更迭,審美風潮的嬗遞,雜傳也漸漸失去了生命力。但在隋唐之際由于尚文思潮以及文化思想改變的影響,雜傳吸收了文學精神和經驗,實現了文體轉化,形成了唐傳奇(4)。
注釋:
(1)金毓黻先生在《中國史學史》最早提出魏晉史學獨立是由于經學的衰落,萬繩楠在《魏晉南北朝文化史》中對此有所說明,萬氏謂魏晉時期儒學失去獨尊地位,因而人們不再受到經學束縛,史學與文學才得以獨立。
(2)關于破體與本色問題,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較早關注到這一問題,而后吳承學先生《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蔣寅先生《中國古代文體互參中“以高行卑”的體位定勢》(《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余恕誠先生《中國古代文體的異體交融與維護本色》(《文藝理論研究》2009年第5期)等對此進行了詳細而深刻的論述。
(3)關于雜傳人物傳寫及敘事的虛構與小說化問題,熊明《試論漢魏六朝人物傳寫的小說化傾向》(《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虛構與漢魏六朝雜傳的小說化》(《遼寧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等文已有論及,請參考。
(4)關于唐傳奇的文體生成與雜傳的關系問題,詳見孫遜、潘建國《唐傳奇文體考辮》(《文學遺產》1999年第6期)、熊明《六朝雜傳與傳奇體制》(《武漢大學學報》2001年第5期)、吳懷東師《唐詩與傳奇的生成》(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及《文、史互動與唐傳奇的文體生成》(《文史哲》2010年第3期)。
參考文獻:
[1]陳蘭村.中國傳記文學發展史[M].北京:語言出版社,1999:6.
[2]皮錫瑞.經學歷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9:141.
[3]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47.
[4]浦起龍.史通通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53.
[5]蕭統.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271.
[6]錢謙益.有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800.
[7]胡寶國.漢唐間史學的發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50.
[8]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530.
[9]章學誠.文史通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8:248-249.
[10]徐師曾.文章明辨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53.
[1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2008:531.
[12]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2459.
[13]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0:201.
[14]吳訥.文章辨體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49.
[15]陶淵明.陶淵明集[G].北京:中華書局,2011:171.
[16]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8:982.
[17]劉熙載.藝概[M].北京:中華書局,2010:82.
[18]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3.
[19]竹田晃.以中國小說史的眼光讀漢賦[J].文學遺產,1995,(4):14-20.
[20]司馬光.資治通鑒[G].北京:中華書局,1976:9607.
[21]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375.
[22]王夫之.古詩評選[G].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23.
[2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8: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