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山深處的移民培訓

幾乎每周，許多單位都會接到一封借會議名義，到大都市或名景點參觀的函件。挺煩人的!不知這些主辦者一年能組織幾批，會有多少人參加!

廣西壯族自治區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在海拔600多米的瑤山深處——恭城瑤族自治縣蓮花鎮蘭洞村黃竹崗屯水庫移民培訓中心，每周組織四五十位農民接受培訓，至今已有128期6400位學員。在這些人當中，有的竟來過三四次，并且主動帶著村里沒來過的人，況且，他們接受的還是黃竹崗屯村民的培訓!

培訓地在深山，培訓師是深山里的農民——這里到底有什么

廣西壯族自治區(下稱自治區)恭城瑤族自治縣(下稱恭城縣)蓮花鎮蘭洞村黃竹崗屯就掛在海拔600多米的瑤山上。這是一個只有40多戶200多口人的自然屯，屯里多半人是1960年代的水庫移民。

2012年3月7日下午，濃霧中，自治區第113期50位水庫移民學員正從黃竹崗屯培訓中心走出來。這是他們在這個小屯學習的第三天。

在這三天里，學員被分配到黃竹崗屯的每家每戶。村民熱情接待學員，對他們進行一對一，或一對二的培訓。他們同吃飯、同勞動、同交流。同是移民，理解更深，共鳴更多。學員提出最多的問題是：

“為什么黃竹崗屯人后來不上訪了?”

“為什么你富我窮?”

“你們蓋這么好的房子，上面補貼了多少?”

得到的答案是：

“忙于致富，顧不著上訪了。”

“村里有個好帶頭人，有個挺賺錢的好產業。”

“蓋房子用的全是自己的錢。”

就這樣，黃竹崗屯人用親身經歷、創業成果感染著學員、激勵著學員自立自強、創業致富。黃竹崗精神由此輻射到瑤山外。

學員尤其對黃竹崗屯每戶4萬公斤月柿艷羨不已。村民就教他們月柿的栽培、管理技術。

村民還與學員舉行籃球友誼賽、聯歡會、參觀蘭洞水庫等活動，雙方感情加深，有的甚至成為長久的朋友，培訓成果得到鞏固。

這就是手把手的移民培訓移民的“黃竹崗模式”。

自治區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每月組織4～5期培訓班，每期的40～60名學員全部來自治區的水庫移民區，他們中有上訪大戶、村兩委干部、村民小組長及村民。培訓工作由恭城縣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主辦，黃竹崗村部分承辦。每期培訓7天，內容包括四部分。第一部分是理論學習，學習國家有關水庫移民的政策、信訪知識、農業實用技術等。農業實用技術根據每期學員的不同需求確定。第一堂課由黃竹崗屯黨支部書記李強碧主講，他講黃竹崗屯的歷史和精神，移民局支付講課費。第二部分是移民培訓移民。前兩部分均在黃竹崗屯進行。第三部分是現場參觀，參觀點是靠“鑿石種桃”富裕起來的恭城縣大嶺山村(本刊2012年第4期有報道)等典型村。參觀后，全體討論，再次激發移民自強自立、發展生產的熱情。第四部分是定期回訪。每年回訪學員5～6次，考察其生產生活狀況，檢驗培訓效果，并通過當地農業相關部門和專家，對發展種植、養殖業的村民。給予資金、物資、技術方面的扶持。

蓮花鎮鎮長鐘冬生說：“培訓水庫移民，學技術不是核心，核心是學員轉變觀念，將重心轉移到自力更生致富上。”

到2012年7月3日，黃竹崗村共承辦了128期水庫移民培訓，接待學員約6400人。有的學員來過4次，后3次自費。有的村干部學過后，又帶來了全村戶代表。他們說：“回去工作起來容易多了。”股份制培訓中心

黃竹崗屯接待學員的主體設施是移民培訓中心。全體黃竹崗屯人都是股東。

屯黨支部書記李強碧介紹說：

2008年5月15日，自治區移民局、縣移民局到屯里考察后，決定將培訓水庫移民的項目放在本屯，我們積極承擔項目建設。縣里要求建6～8棟住宿樓，但我們資金有限，決定先建第一期，共3棟24間48個床位，預算投資110萬元。村里一兩個大戶投資建起培訓中心沒問題，但是，我想做股份制培訓中心，讓村民、屯集體共同富裕。于是，我召集全體村民戶代表開會征求意見，全體通過。我們確定每股2萬元，村集體持股27％。投資30萬元；村民每戶持1股，共投資80萬元。全屯40戶全成了股東。2008年6月16日培訓中心動工。2009年初。培訓中心開始接待水庫移民學員。學員產生的食宿費用由自治區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下稱移民局)支付。從2011年開始，我們還錯開移民培訓時間，另行接待其他會議。2009年，培訓中心每股分紅5000元。我調查過，2萬元定期存款同期的銀行利息是400元。2010年，每戶分紅4000元。2011年是2500元。村集體也得到相應的分紅。本來，后兩年的分紅還可以更多，但是，屯集體“提留”了一部分，這個我們自有打算。

2011年，第二期工程啟動。村里和縣移民局共同出資再建5層培訓中心。其中屯集體出資40萬元建2層。屯集體的出資包含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屯集體投資20萬元，另一部分是村民投資20萬元——這20萬元，正是2010年和2011年“提留”村民的分紅。村集體經濟再次壯大——為什么我一定要把屯集體拉進來?因為從2000年開始的新村建設，比如：硬化街道、建燈光籃球場等都是村民集資，當時國家還沒有新農村建設這一說，自然上面沒有撥款，屯集體也沒有什么經濟來源。向村民集資一兩次還行，長期不行。發展屯集體經濟是必須的。

培訓中心住宿不夠時，我們還安排村民接待學員。我們帶領村民到華西村體驗、學習，引導他們講衛生，并進行行包管理、生活用品配置、語言行為、特色飯萊制作等方面的培訓。目前，已經有2戶人家的3、4層樓房投入使用。培訓中心建在深山里

據了解，黃竹崗屯距離蓮花鎮20公里，其中15公里在陡峭的瑤山上。為配套自治區水庫移民培訓工作，自治區政府、移民局和恭城縣財政局共同出資1200萬元拓寬、改造了山路。

將水庫移民送進瑤山里的成本如此高，為什么還要讓水庫移民培訓中心建在黃竹崗屯?2012年3月7日下午，在去往黃竹崗屯的山路上，《村委主任》記者詢問恭城縣新農村建設辦公室黨組書記李斌。從下午到晚上，在黃竹崗屯，恭城縣移民局局長黃良飛和李斌、鐘冬生、李強碧、李權林(屯管委會主任)和李付剛(村民)共同講述了黃竹崗屯的發展史，記者釋然。

1967年，恭城縣為解決生產生活用電，決定在蘭洞村興建一個中型水庫及發電站。地處水庫腹地的橋頭、蘭洞、畔洞3個自然屯必須異地搬遷。橋頭屯的28戶村民搬遷到黃竹崗屯。

搬遷前，28戶村民人均水田1.6畝，搬遷后減為0.26畝坡地，當地政府每年只能補助每人91公斤稻谷。缺地少糧、不通電、不通路，移民的生活著實艱辛。當時，李斌也是黃竹崗屯的小移民，他還清楚地記得，黃竹崗屯的坐地戶怎樣欺負他。1970年，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襲擊蘭洞水庫區，山洪將黃竹崗屯的房屋、莊稼一掃而光。黃竹崗屯人沒法活了，惟一的辦法是找政府。各級政府都上訪過了，最后成了村民集體靜坐。曾有縣里干部到屯里了解情況，遭到村民圍困。此后，縣、鄉干部都不敢到黃竹崗屯。

然而，上訪10年無果。黃竹崗屯人終于坐下來思謀自救。1980年代，時任屯黨支部書記唐文芳開始帶領村民在山坡上種植生姜、板栗等經濟作物。但均因水土不服，沒多大收成。急得團團轉的黃竹崗屯人突然發現，山上的野柿子長得特別好，膽大的人試著種了10多畝，收成出入預料的好。1996年，黃竹崗屯有柿樹150畝。到2012年3月。柿樹種植面積達2000多畝，人均10畝，全是開墾出來的坡地。黃竹崗屯的水果種植面積全縣第一，年人均柿子收入1萬元。

黃竹崗屯管理委員會(下稱管委會)代行屯集體職能，管委會由10個成員組成。2003年，屯黨支部、管委會帶領村民義務開墾1000畝山坡地，土地所有權、--使用權均屬屯集體。這些竹林的生產、管理實行雙層承包制，即屯集體將管理權承包給4個村民小組，村民小組按片分包給各戶村民管理。屯管委會負責安排毛竹的砍伐時間、區域、數量，銷售利潤按屯集體、組集體二八分成，組集體將所有利潤分配給村民，不作提留。2011年，村民按計劃砍伐第一批毛竹，有一個公司慕名到屯里下了訂單。

村里還有10％的坡地由各家自由種植碰柑等經濟林。

2012年3月7日下午，李強碧、李權林指揮屯管委會成員為村民分配柿樹用肥料。

李強碧介紹道，瑤山里多霧、黃沙土質，柿子口感比山下好得多，現在黃竹崗柿子不愁賣。但他們仍然要找新的出路。2009年，他們引進了日本甜柿，銷售價格每公斤10元，比普通月柿高5倍。同年，有一家公司看中了黃竹崗屯的自然條件與村民的種植技術，提出合作生產有機月柿。屯集體與這家公司簽訂合同。合同規定，屯里先出60畝坡地用于有機月柿生產，生產、管理模式由公司決定；前3年轉換期內(普通柿向有機柿轉換需要3年)，公司無償提供生產資料、生產技術與管理方法；5年價格保護期內，公司保證回收月柿，價格高于市場價格50％。當天分配的肥料正是這家公司提供的有機肥。

富起來的黃竹崗屯人有100多輛小汽車、農用車、摩托車。他們建新樓房、建燈光體育場、硬化街道、搞飲用水工程，成為遠近聞名的移民新村。

與此同時，“不等不靠，自強自救，艱苦創業”的黃竹崗精神成為另一種財富。正是這種精神財富的魅力，吸引自治區、縣移民局決定將水庫移民培訓中心建在深山里，因此，為黃竹崗屯衍生出來的財富無法估算。

“接下來的幾年，我們要種植更多的有機月柿，做旅游農家樂，我相信我們會更好的!”李強碧自信滿滿。

《村委主任》記者發現黃竹崗屯人基本上被漢化。于是提出建議：將瑤族語言繼承下來，趁著村里還有2位老人會說瑤語；下工夫組織一個表演團體，再現瑤族的節日、服飾、婚喪嫁娶等風俗；再將油茶等瑤族的特色飯菜制成菜單……這是黃竹崗屯做大旅游農家樂的壓軸戲。

記者還建議，帶領村民繼續向華西村學習，改善村民家庭衛生習慣，加強組織化教育，爭取像華西村村民那樣，家家可以接待客人，人人可以做導游。為什么建水庫移民培訓體系

2012年3月7日晚，《村委主任》記者在黃竹崗屯與恭城瑤族自治縣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局長黃良飛作長時間交談。黃良飛詳述廣西壯族自治區建立水庫移民培訓體系的原委——

廣西壯族自治區(下稱自治區)有4450座大中型水庫，因此產生550多萬名水庫移民。移民數量占自治區人口的11％。占農村人口的18％。如此大的水庫移民群體不能致富，自治區就不能致富，由此產生的上訪事件就不能杜絕，處理上訪事件的經濟、社會成本會繼續增加。2007年，自治區作了影響社會穩定8大因素的調查，水庫移民排位第一。

水庫移民的總體情況是，放棄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及肥沃的土地，心里難過；遷居的村莊大都給他們最差的耕地，還時時受到欺負，感到委屈。而且，他們信息閉塞，缺乏生產技能，思想觀念落后。

針對這種形勢，自治區決定成立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

自治區——地級市——縣三級垂直管理。這個部門有兩方面的職能，一是改善水庫移民的生產生活條件，二是抓水庫移民培訓工作，幫助其改變觀念，掌握生產技能，實現自強自救。培訓形式有3種，一是依托學校脫產培訓。二是依托新農村建設辦公室、民政局等涉農部門培訓。三是依托移民典型村，進行移民培訓移民。

自治區將移民培訓移民的基地定在黃竹崗屯，是因為它的發展模式值得借鑒，黃竹崗精神能感染人。自治區同時還抓了大嶺山村、紅巖村等典型村作為示范村。

恭城縣委、縣政府也十分重視移民培訓人事。時任縣委書記唐云舒(現欽州市委組織部部長)說：“要搞就搞大，建培訓中心!”黃竹崗屯最終采用股份制的辦法建成了培訓中心。

其實，2008年同時還在桂南、桂中建了2個培訓點，但那里的群眾參與熱情不高，4年都沒成型。

到2011年，水庫移民上訪事件明顯減少。2012年，自治區再次調查影響社會穩定的8大因素，水庫移民排位第8。

我了解到，第2期學員中有一位姓陸的學員，他在龍潭庫區被稱為“上訪團政委”，他是每次大規模上訪的組織者。當初通知他來黃竹崗培訓，他的第一感覺是要被隔離審查，人們硬把他推上了車。來黃竹崗屯學習了3天，他感動了3天。再到大嶺山村看看喀斯特巖溶上鑿出來的千畝桃園，他更加感動。回去他就組織村民養魚致富，并且多次成功勸阻當地水庫移民在東盟博覽會、國慶節期間的上訪。我的感覺是。培養一位陸同志，如同培養起一群永不調走的下鄉工作人員，他的政策宣傳、示范作用巨大。

龍潭庫區還有一位姓楊的學員，他承包了數十畝地種植柿樹，但產量不高。他將黃竹崗屯的月柿管理技術帶回了村里，結果增產10萬公斤，那是10萬元的收入啊。

我于2009年上任恭城縣水庫移民工作管理局局長。我確立了兩個目標。一是建設水庫移民新村長廊，以黃竹崗村為中心，將周邊6個移民新村聯結起來，形成移民示范區，移民培訓移民的力度將更大。二是在移民新村帶發展生態農業，將生產、文化、旅游產業融為一體，提升移民新村的示范效應。

學員說：再難，也難不過黃竹崗屯

2012年3月7日晚，《村委主任》記者在黃竹崗屯的李付剛家中，遇到住宿在那里的南寧市西津水庫區的3位學員，他們2位姓莫，1位姓余。我們拉起家常。

當初移民到新村，因為村里不給好地，我們就打架，最后由當地政府出面處理才罷休。村里原來有158口人，人均耕地0.5畝，但是，現在人口增加到400口，耕地卻沒增加。國家補貼每人每年只有600元。無奈，村里勞力大部分進南寧市打工。我們3個都有自己的生意，但是受政府號召回村當村民小組長，帶領村民致富。確實，村里大部分人還窮，尤其是老人，他們連進城打工的能力都沒有。

村里有200畝煤礦采空區，已經下陷，卻沒人賠償。這200畝地，家家有份，但是沒人敢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公司，談好以每年每畝1600元的價格流轉。但人家細看那地，又不要了。我們怎么辦?我們真是羨慕黃竹崗屯有那么多山坡可以開墾。

我們3個人想合伙開磚廠、建魚塘，帶領村民致富，但是手續難辦，怎么辦?

來黃竹崗屯學習了3天，我們想，回去還得從養魚這個項目下手，再難，也難不過黃竹崗屯。

沒有水田，只有坡地的黃竹崗屯劣勢，被羨慕成優越條件，耐人尋味。

專家說：水庫直接受益者應該補償移民

2012年5月中旬，《村委主任》記者在北京市問計于本刊顧問、國家民政部原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司原巡視員曹國英：除了移民自強自救外，還應該有什么樣的主體，通過什么樣的辦法救助移民?曹國英分析道：

要將經濟理念引入水庫移民生存、發展體系中。興建水庫或水庫擴容。政府都有權衡，肯定是利大于弊的事，必定有比移民更大的受益群體，有些利益是可以用經濟效益計算出來的。那些直接受益者應該為移民的生存、發展提供相應的補償。比如：發電，直接受益者是電力生產、經營部門，電作為商品銷售出去，是要產生利潤的。如果水庫承包出去用于養殖業，更有利潤。如果水庫為灌溉所用，種植業主仍然要獲利潤。所有這些綜合起來，地方財政也是受益大戶。

對于水庫移民的補償，我認為可分為三類：

一是持續性補償。村民以水庫淹沒的土地為資本入股，比如：1％，年年分紅。

二是一次性國家財政補償，尤其是地方財政。

三是有期限補償。來自水庫的直接受益者。

這些都應該由政府出面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