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歌是抒情言志的,要把原生的情感變成合乎審美規(guī)范形式的詩,是要經(jīng)過多層次的提煉和探險的,要許多因素的協(xié)同。
詩的意象:心象決定物象
探索從原生的情感升華為詩,有個方法自覺的問題。
首先,從最簡單、最普通、最常見、最小單位(細胞形態(tài))開始研究。其次,怎么研究?分析其內(nèi)在矛盾。比如說,柳絮因風,撒鹽空中,表面上是客觀的景色,但是,一個好,一個不好,原因卻不僅僅取決于客觀景色是不是準確,而且取決于內(nèi)在的主觀情感是不是契合。可見,這個最小單位,不能僅僅是一個修辭現(xiàn)象,而是一個詩的細胞。這個細胞是由主體某一特征和客體的某一特征兩個方面猝然遇合的。目的并不是要表現(xiàn)客體,而是要表現(xiàn)主體的情志。情感特征不能直接表達,就以滲入客體的方式。《周易·系辭上篇》說“立象以盡意”。主體特征就是“意”,客體特征就是“象”。這就是“意象”的詞源。
面對一個詩歌文本個案,應該從“意象”開始,在最簡單、平常的意象背后往往有最為深邃奧秘的情意。意象,就是意和象的矛盾統(tǒng)一體。象是看得見的,意是看不見的,意在象中,意為象主。“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一系列的意象,都是帶著后面點出的“斷腸人”的情緒色彩的。中國文論講究情景交融,在中國古典詩話中也有許多智慧的表述,后來被王國維總結為“一切景語皆情語”。
文本分析不下去,原因是什么呢?
沒有把詩當成詩,把詩和散文混為一談,其表現(xiàn)就是把意象和細節(jié)混為一談。
詩的意象是概括的,不是特指的。是沒有時間地點和條件的限定性的,而一般散文敘事的細節(jié)則是具體的特指的。請看托爾斯泰在《復活》的第一章里描寫春天的語句:
盡管煤炭和石油燃燒得煙霧彌漫,盡管樹木伐光,鳥獸趕盡,可是甚至在這樣的城市里,春天也仍然是春天。太陽照暖大地,青草在一切沒有鋤絕的地方死而復生,不但在林蔭路的草地上,甚至在石板的夾縫里長出來,綠油油的。
因為小說是敘事文學,所以他寫得非常具體。比如小草很茂盛,從石板路的縫隙長出來,顯得生機勃勃。樺樹,楊樹,野櫻樹,長出發(fā)粘的清香的樹葉,椴樹上鼓起一個快要綻裂的花蕾。寒鴉、麻雀、鴿子,像每年春天那樣,已經(jīng)在歡樂地搭巢。被陽光照暖的蒼蠅,沿著墻邊嗡嗡地飛。植物也罷,鳥雀也罷,昆蟲也罷,兒童也罷,一律興高采烈,唯獨成年的大人卻無休無止地欺騙自己,而且欺騙別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別人。
這里對大自然的描寫,一方面非常具體,有這么多的細節(jié),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獨特的感情。所有這么多的細節(jié),都統(tǒng)一在托爾斯泰的獨特的感情——人跟大自然不一樣,大自然美好,生機蓬勃,給人帶來歡樂,但人在互相欺騙、互相折磨,精神丑惡。
如果是寫詩,表現(xiàn)春天就不能有這么多名堂了。不可能容納這么多的細節(jié)。李白寫春天來了,“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春天非常美,美在哪里呢?雪花在梅花里融化了,春天剛到,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這里的意象非常少,只有兩個,而且每一個都充滿了情感的潛在量,所以在散文作品中可以叫細節(jié),而在詩歌中,則叫意象。因為其中不但有極其精煉的“象”,而且有極其獨特的“意”。這個意象,客體是概括的,主體的情致是特殊的,是二者的統(tǒng)一。春天從柳條上歸來了,時間、地點是不須要點明的,點明了,例如,是辰時三刻,在未央宮,在某宮墻深處,就不是詩了,而是散文了。這個意象的概括性,實際上是一種想象性,是詩人的情感和客觀對象之間的一種假定性的契合。這里,詩人對早春之美的驚嘆之情,正好與梅花和柳條猝然遇合了。從客觀對象來說,這是一種發(fā)現(xiàn),更主要的是排除,省略了梅花和柳枝以外的無限多樣的細節(jié);從主觀情感來說,這是一種體驗、頓悟;從意象符號的創(chuàng)造來說,這是一種更新。
藝術創(chuàng)作不僅要有客觀的特征,要有主觀情感的特征,要有形式特征規(guī)范,更要有所更新,這就不能不通過想象、假定、虛擬。物象循詩的想象,由情感沖擊,就發(fā)生了變異。在賀之章《詠柳》中,柳樹明明不是碧玉,偏要說它是“碧玉妝成”,春風明明沒有剪刀的功能,偏偏要說它能精工裁剪精致的柳芽。李白的《勞勞亭》也是一樣是寫春天的: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唐朝習俗,送別折柳相贈,柳與留諧音,表示戀戀不舍,同時暗示,來年楊柳綠,就想起歸來了,想起朋友的感情。勞勞亭的春天,柳樹還沒有發(fā)青。這是一個自然現(xiàn)象,但在詩人的假定性想象中:春風知道離別之苦,故意不讓柳條發(fā)青;柳條不發(fā)青了,就不能折柳相送,這樣就可以免去離別之苦了。這種折柳的“象”是普遍的,甚至可以說公用的,但賦予它這樣的“意”,把不發(fā)青的原因解釋為不讓朋友送別,是獨一無二的。而這個意象符號,就更新了。
辛棄疾在另外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春的意象符號:“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風雨一來春天就要過去,桃李花經(jīng)不起考驗,但米粒一樣大的白白的薺菜花非常樸素,卻經(jīng)得起風雨的考驗。這種對春天的感覺,與那種“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就是意象符號的更新。首先是“象”的更新,其次是“意”的更新。薺菜花是非常樸素的,卻比鮮艷的桃李花更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作者把美好的感情寄托于樸素的薺菜花上,而不是城市中艷麗的桃李花上,這種假定性的契合點的發(fā)現(xiàn)、更新,是意象的生命。
文本分析不下去的第二個原因是得象忘意,也就是把景語僅僅當作景語,忘記為景語定性的情語,外在景觀是由內(nèi)在情志選擇、定性的。這一點上,就是連一些唐詩宋詞的權威,也往往犯起碼的錯誤。例如,把蘇軾的《赤壁懷古》第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簡單地當成“即景寫實”。[1]這很經(jīng)不起推敲,你站在長江邊上,就算能看到遼遠的空間實景,但怎么可能看到千古的英雄人物呢?千古,是時間啊,英雄人物早就消亡了,是看不見的,不可能寫實的。光從客觀的景觀來看,是看不出名堂的。因為主導這樣意象群落的是蘇軾的豪杰風流之氣。正是意象深層的情致才能感動人。再來看一首更單純的: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天街小雨”,這是首都的雨,下出什么效果呢?“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句用了還原的辦法。通常都是遠看不清楚,近看很清楚。遠看一朵花,近看一個疤。但是這里草色遙看,隱隱有綠意,近看卻沒有了,這是很有特點的。但是,光分析到這里,這還是在“象”的表層,更深的是詩人內(nèi)心的“意”。一般人看到草色、看到遠遠的綠意,近看卻沒有了,沒了就沒了吧,但是韓愈卻感到很重要、很欣喜,為內(nèi)心這個發(fā)現(xiàn)而心動,覺得精彩。這就是“意”,這就是詩意。這不僅僅是景色的特點,而且是心靈的非常微妙的感觸,韓愈難得有這樣的精細。后面的兩句說,隱約的草色比之滿眼的翠柳還要美,這就是體悟觸動感知的效果放大了,當然有點直白了,沒有超越前面兩句的藝術效果。但是,為前面微妙的感知效果作了注解。
文本分析不下去的第三個原因在于,對于詩人五官感知的特點和其間的轉(zhuǎn)換,缺乏精致的辨析能力。例如,王維的《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表層高度統(tǒng)一于“夜靜”,沒有什么明顯意脈的發(fā)展和變化。但是,這種變化存在于視覺與聽覺的感知精微的統(tǒng)一和變化之中。首先是桂花之落是無聲的,而能為人所感知,可見其“閑”,這是意脈的起點。其次,月出本為光影之變幻,是無聲的,卻能驚醒山鳥使之鳴。可見夜之“靜”。鳥之鳴是有聲的,這是意脈之變。再次,本來明確點出“春山”是“空”的,有鳥,有鳴聲則不空。而一鳥之鳴,卻能聞于大山之中。一如“鳥鳴山更幽”的反襯效果。最后,如此一變,再變,從客體觀之,統(tǒng)一于山之“靜”,山之“幽”,山之“空”,從主體觀之,是統(tǒng)一于人心境之“閑”,心之“空”,以微妙的感知表現(xiàn)了意和境的高度統(tǒng)一而豐富。
要學會欣賞古典詩歌,首先就學會從意象中分析出顯性的感知和隱性的情緒,看出外部感知正是內(nèi)在情致沖擊造成的,感知是由感情決定的。千古風流,草色勝于柳色的美,正是內(nèi)心感情的美。美學是什么?美學就是由感情沖擊感覺發(fā)生變異的一種學問。變異的感知是結果,所提示的是情感的原因。
注釋:
[1]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孫紹振 福建師范大學教授 博士生導師 3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