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轉化論”是古今中外學者對寫作過程的基本看法。劉錫慶教授這樣解釋:“首先,是現實生活、客觀事物向認識‘主體’即作者‘頭腦’的轉化。……然后,是作者觀念、感情向文字表現的轉化。”
胡欣也認為,“寫作的基本規律就是:‘物——意——文’的轉化。”并且這條規律只有一個,而不是多個,正如哲學上提出事物發展的基本規律是“對立統一規律”一樣,其他規律則由這個基本規律所派生。
所以,透徹理解寫作的從物到意,再從意到文的“雙重轉化”論,是有效進行寫作教學和高效學習寫作的理論前提。
寫作過程中作者是如何實現“雙重轉化”的?從理論到理論闡釋,還是不易理解。文學巨匠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創作中,用實錄的筆法,通過林黛玉寫《葬花吟》、《秋窗風雨夕》等詩文,生動、具體地展示了這一過程,我們不妨一起來探究探究。
《葬花吟》寫作之始,《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樣寫林黛玉的生活感悟。
早飯后,寶玉坐在沁芳閘橋邊桃樹底下一塊石頭上看《會真記》。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
林黛玉看到,說:“撂在水里不好。你看到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
這里,黛玉主張葬花,認為賈寶玉把花撂在水里,仍舊把花糟蹋了,埋在土里,隨土化了,更干凈,其思想情感已經實現了由“事物”到“認識”的第一重轉化。到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林黛玉寫出“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名文警句,即實現由“認識”到“表現”的第二重“轉化。
寫作“雙重轉化”的過程,是作者心中內在的一個過程,屬于內因。內因起決定性的作用,外因是引起內因發生變化的條件,二者缺一不可。這里引起寫作“雙重轉化”的外因條件,我們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
一是詩文提升。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末,這樣詳細做了記敘:
這里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剛走到梨香院墻角,聽那十二個孩子演習戲文。偶然兩句只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忽又想起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又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早眼中落淚。
正是這些詩文直接促成了《葬花吟》的醞釀,最后瓜熟蒂落;也正是這些詩文,促成了寫作的第二重轉化,讓《葬花吟》不僅“源于生活”,而且“高于生活”。
林黛玉在這里,如果沒有戲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提引激發,如果沒有讀書過程中積累的“水流花謝兩無情”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如果沒有剛讀過《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這些詩文對生活感悟的提升,是寫不出“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名句的。
因此,寫作教學中,閱讀記誦等途徑,是促成第二重轉化的外在條件,能夠幫助學生實現“高于生活”的創作。
這就需要老師在閱讀教學中,指導學生積累誦讀精妙的詩文,引導學生抓住與生活相聯系的片段,進入“高于生活”的寫作指導。
這也需要學習寫作的學生,要重視閱讀積累,特別是在誦讀有所感悟之時,要反復吟誦,抓住寫作靈感,進入寫作過程,這樣才能寫出高質量、高水平的文章來。
二是生活感悟。
賈寶玉、林黛玉在“落紅成陣”中的感受與活動,是《葬花吟》創作的生活源頭。《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到二十七回,還發生了好多事,也是《葬花吟》的生活之源。
第二十三回林黛玉接受了賈寶玉的愛情表白——“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第二十五回,賈環“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一推”,燙傷了賈寶玉的臉。
林黛玉無事來看賈寶玉的傷情,鳳姐在大家面前的調侃:“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黛玉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
還有,趙姨娘請馬道婆暗中使妖法,賈寶玉、鳳姐突然著了魔,一睡一個多月。
還有,林黛玉晚上去看賈寶玉,睛雯正在撒氣:“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吃了個閉門羹,便想著想著,越想越覺得傷感起來。
正是在這些事情中,這樣的環境里,四月二十六日,祭餞花神的這一天,林黛玉落筆寫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表達了自己在賈府的處境。
文章“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生活感悟是促成寫作第一重轉化的條件,是文章的生活之源;詩文提升是促成寫作第二重轉化的條件,是創作“高于生活”關鍵所在。
因此,寫作教學中,幫助學生養成積累的習慣,一要指導學生養成記錄閱讀感悟的習慣;二要指導學生養成記錄生活感悟的習慣。
蘇霍姆林斯基在大量教學實踐的基礎上,總結的寫作教學的基本思想也是:第一、把寫觀察作文看作是中小學寫作教學的基礎;第二、把讀書筆記列為中小學寫作教學的重要內容。
寫作的第一客體是生活,第二客體是書本。如果要問,記錄閱讀感悟和記錄生活感悟,孰輕孰重?我以為是潘新和教授的回答最為切當:寫作中,“閱讀重于生活。” 因為生活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既不多給也不少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心靈的內涵決定了生活的內涵。而心靈的充實,一方面需要生活的磨煉,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閱讀,靠的是書本給予的精神滋養。所以,在寫作教學中,對閱讀的重視應該要高于對生活的重視,應當倡導一種“閱讀重于生活”理念。
林黛玉的另一篇《秋窗風雨夕》的創作,也比較清晰地展示了這個寫作過程,以及引起寫作“雙重轉化”的條件。
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雨霢霢,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這首詩寫作之前,天變了,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聽著那竹梢的雨滴,林黛玉更覺凄涼。這里已經實現了第一重轉化。很多人此情此景,都會觸景生情的,生活給予人的感悟是公平的。
隨后,林黛玉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其中的“秋閨怨”“別離怨”等詞,激活提升了作者的情愫,促成了第二重轉化,遂成這首凄涼動人的《秋窗風雨夕》。如果林黛玉在這里沒有讀到《秋閨怨》、《別離怨》,獲得對前面生活感悟的提升,《秋窗風雨夕》也難以寫得這樣凄然動人。因為“雙重轉化”缺少這個外因條件的激活,內因便無法作用,發生變化。
從曹雪芹在《紅樓夢》展示的這兩個寫作過程的實例,我們可以看到,寫作并不難,寫作過程也并不是好多人想象的有多么的神秘,從“物——意——文”的“雙重轉化”寫作理論也不是無法捉摸,重要的是我們要自覺地遵循寫作的基本規律,在生活中,在閱讀時,把感悟及時用“放大鏡”定格,記錄下來,養成積累感悟的寫作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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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志良 甘肅蘭州 西北師范大學研究生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