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文體不無彈性,表現則較為自由。表現于散文中的,可以有個性、識見、感慨、幽默等。這里著重說一說情致,即情趣及韻味。比如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所要表達的是清與靜及悲涼。“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者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這里的記敘由遠而近或由上而下,為的是集中到眼前的觀感上來。雖是細小的事物,卻很能體現秋意。即日光、牽牛花還有秋草,都可見出觀感的既清且靜又悲涼。細數漏下的日光,不用說是清靜的。牽牛花色彩的比較則排除了暖色,選取了清冷。尖細且長的秋草雖是陪襯,卻能顯出秋之悲涼。就傳達情緒來說,這一句可謂神來之筆。
文中除了這一個精選的場景外,還寫到幾個細節,并有一些描寫。比如“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寫槐樹的落蕊,有那種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帚的絲紋,既細膩又清閑,還體味到落寞。這就于清與靜及悲涼之外,另有觀感上更為復雜的意緒。秋的意味,會將人的心緒引向深沉。再就是秋蟬衰弱的殘聲,那叫聲仍是引人起悲涼之感的。而秋雨過后都市閑人的話涼,緩慢悠閑的聲調里也透出一股涼意。北方的果樹正當全盛時節,情調頗不一樣。但盛期一過,西北風起來,也就到了清、靜及悲涼的時節。
記敘到此,作者還穿插一段議論,從而敘議結合。此段議論,針對有的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有濃厚的頹廢色彩,作者不以為然。因為外國也多有寫秋的詩文,說明秋之于人實有一種普遍的情緒。“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這里所說的秋之情味,便多有感觸。文中還寫到囚犯,也有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至于詩人文士比較起一般人來,或許感觸上更為敏銳。尤其是中國的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相沿而下,早有了悲秋的傳統,因而就顯得與秋的關系特別地深。然議論至此,作者又特地點明,這一情味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至于南國之秋,雖有特異之處,但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不同的比較中自有映襯,就作用來看仍是為了襯出北國之秋,且在結構上照應前文。文中所要傳導的是對處于衰落狀態下的秋的激賞,從中還可看出深沉的憂思。
再如陸蠡的《囚綠記》,文中寫到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囚起一根綠枝條,但傳達的思緒卻很復雜,多是性情的觀照。作者先說自己于公寓里選定了一個房間。小房間本有朝東的窗,可接日光。但朝南還有一個小圓窗,窗外映著一片常春藤的綠色。“當太陽照過它繁密的枝葉,透到我房里來的時候,便有一片綠影。我便是歡喜這片綠影才選定這房間的。”很顯然,只是出于綠色,才作這樣的選擇。“綠色是多寶貴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這些由色彩而來的象征之義,并不復雜。但作者進一步說“我懷念著綠色把我的心等焦了”,這就不只是期盼,而表現為焦灼了。由此可知,作者寂寞的心里是多么地需要綠色的安慰。“我望著小圓洞,綠葉和我對話。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就在這種無聲的交流中,感受到一種可喜的生意。為了表明綠色對自己的撫慰,作者又用涸轍之魚盼等著雨水,還有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及航海的冒險家望見海面飄來的花草莖葉,來類比自己對綠色的渴望。
但隨之而來的舉措則顯得突然,那就是從窗口把處于自然狀態下的綠枝條牽了進來。“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郁的年華。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囚綠不再是審美的觀照,而成了自私的占有,但又非簡單的占有所能了事。文中有一個詞“抑郁”,大可表明心態的壓抑或郁悶。囚綠,正是這種心態下的反常之舉。至于更為深層的心理,或許是希望這牽到屋中來的綠,也能如屋中人一樣催長生機。為此,作者還找了一個理由。那就是先前住在鄉間的草屋里,床下也有草根的嫩芽,還有蕈菌在地角上生長。很顯然,這是以物之性來適應一已之性情,而不再以一已之性情去遷就物之性。不過物性難以變更,正如人也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之說。“可是每天在早晨,我起來觀看這被幽囚的‘綠友’時,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僵持中,綠色開始憔悴,但仍被作者幽囚著。因為作者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這便為囚綠找到了另一個理由,或者說推進了一層。時日遷移,綠枝條漸漸失去青蒼的顏色,變得細瘦嬌弱。作者也意識到了不妥,但仍不想開釋,其間交織著可憐與惱怒的復雜心情。
作者先視綠枝條為綠友,這個比擬可見親近之義。由于綠是生命及幸福等的象征,便想以綠的生長來比喻自己的青春年華。但囚綠的舉動,卻是要將綠色和自己一起幽囚著。內外相應,囚綠即囚已。因為自己也處于一種孤獨的環境中,沒有友朋,心情抑郁寡歡。“魔念在我心中生長了。”所謂魔念,就是還想印證處于幽囚中的綠是否也能一樣生長。這愿望當然是不大可能的,因幽囚中的生機得不到舒展。這一點作者也很清楚,但日子就是遷延著,好似要等到某個機緣來臨,才是彼此的解脫。作者以自己的離開來計算釋放綠囚的日子,也可印證囚綠即囚已。換言之,要幽囚就一起幽囚,要開釋就一起開釋。由于客觀情況的變化,即蘆溝橋事變的發生,這才變更計劃,從而提前開釋了綠,其實也就是將自己從抑郁寡歡的生活狀態下擺脫出來。文中說直到臨行告別的那一天,才將綠囚也即是自己的心性開釋了。“我把瘦黃的枝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向它置誠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蒼綠。”這既是祝福綠色,同時也是期待自己。
通過一個囚綠的舉動,畫出一個幽囚的心境。幽囚并非完全的黑暗,正如每日里仍有光線照進來,只是不能催長生機而已。換言之,就是有著更多的陰影。在濃重的陰影里,期待通過綠色來吐露生機,顯然是事與愿違。作者在散文集《囚綠記》的序中說到:“我如同一個楔子,嵌在感情和理智的中間,受雙方的擠壓。”囚綠出于一己之性情,釋綠則又回復到以理衡情。蔥郁的綠色不能幽囚起來,正如青年的心里也不能老是籠罩著一片陰影。最終,生命只有從這個幽囚的境地走出來,才能走向更為開闊的現實人生。就寫法上說,本文用到了象征、類比、比喻、擬人等。但就囚綠即囚己而言,又屬于托物言志。唯有此種技法,才使心與物契合無間,即用外界的事物來詮釋心情。至于象征之類,仍就是一種修辭。關于修辭與技法的區別,或許修辭只是局部語言的修飾,而技法則著眼于篇章。但若象征及比喻等不再是局部的修飾,而是整體運用時,也就是托物言志了。托物言志的寫法,就是要在整體上見出效果。大致說來,筆下所寫之物不止于描繪物態生機,而是要與情思意趣對應,甚而成為一個寄托。
(吳永福 福建省長汀一中 36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