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銀行業綜合化經營:理論、現狀與展望

摘要：從世界金融業的發展史來看，商業銀行經歷了從分業經營到綜合經營的模式演進過程。圍繞綜合經營的研究文獻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金融業綜合經營的動因分析；二是綜合經營的微觀績效分析；三是綜合經營的宏觀經濟效應分析。我國“十一五”規劃首次提出“穩步推進金融業綜合經營試點”以來，以五大國有控股商業銀行為代表的商業銀行綜合經營取得了一定成效，“十二五”期間按照三步走的路徑設計，重點解決三個問題。

關鍵詞：商業銀行；綜合經營；全能銀行

所謂金融業綜合經營，主要是指金融機構通過一定的組織形式向客戶或消費者提供銀行、證券、保險等不同種類金融業務的經營方式。在我國，“綜合經營”最早出現在2006年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綱要》中。英文中的“affiliation”一詞與我國所謂的綜合經營最為接近，在標志著美國轉向金融業綜合經營的《1999年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中使用的即是“affiliation”。

金融業綜合經營可以以多種形式出現，主要有純粹的金融控股公司模式、銀行控股公司模式、非銀行機構主導的金融控股公司模式和區域性的金融控股公司模式等。由于銀行業在我國整個金融業中占絕對主導地位，其綜合化經營狀況更能代表我國金融業綜合經營整體發展程度，本文選擇商業銀行綜合經營作為研究主題。“十二五”規劃綱要明確提出“積極穩妥推進金融業綜合經營試點”的要求，這是適應全球金融發展趨勢，加快我國銀行業改革發展的戰略性舉措。本文將在關于綜合經營的研究文獻的基礎上，結合發達國家銀行業綜合經營的歷史沿革，探討我國銀行業綜合經營的現狀、特點與未來展望。

一、 關于金融混業經營的文獻綜述

作為金融體制變遷中的一種具體經營方式，金融混業經營出現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對微觀金融機構的績效有何影響？對一國宏觀經濟和金融體制的運作效率有何效應？國外研究形成了比較豐富的文獻。

1. 商業銀行綜合經營的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分析。范圍經濟的一般意義是指組織在擴大生產或經營范圍的過程中，平均成本呈下降趨勢的經濟效應。哈維爾·弗雷克（Xavier Freixas）和讓·夏爾羅歇（Jean Charles Rochet）提出了證實全能銀行具有范圍經濟優勢的經典模型。隨后，Walter在此基礎上開創性地構造了一個全能銀行的收入增長方程，并用該模型對1980年~1986年和1986年~1990年美國的銀行樣本數據進行了分析，得出兩個結論：一是規模經濟在銀行中顯著存在；二是大型銀行和中等規模銀行存在明顯的范圍經濟，而特大型銀行和小銀行則表現為范圍不經濟。Murray和White（1983）、Lawrence和Shay（1986）的研究指出，組織結構會對商業銀行的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產生影響。Charles Calomiris（1993）和Benston（1994）以德國為代表，研究認為全能銀行由于深度參與經營管理等原因，其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優勢明顯高于業務單一的金融機構。Saunders和Walter（1994）借助風險模擬技術，證明銀行、證券和保險業務的組合能產生更加穩定的利潤來源，因為各領域業務部門的現金流量通常都不是完全相關的。Michael D.Bordo（2008）以美國次貸危機為背景，研究發現金融混業經營條件下的全能銀行或金融控股公司具有更強的抗沖擊能力并率先擺脫了危機陰影。

2. 商業銀行混業經營的績效分析。關于混業經營的績效問題，部分國外學者認為混業經營并不會提高商業銀行的盈利水平。White（1986）對《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研究得出，經營證券業務并未對銀行的盈利水平和資本充足率產生較大影響，因而大量銀行在1933年大危機中破產倒閉與其從事證券業務不存在直接關聯，Kroszner（2000）等人的研究則進一步證實了該觀點。近年來，混業經營領域的研究更加貼近于國際銀行業混業經營迅速發展的實際，為商業銀行開展混業經營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和現實依據。Rajan（1993）認為，不同類型金融機構在混業經營過程中存在的利益沖突在可接受范圍之內，且利益沖突并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混業經營。Saunders和Walter（1994）研究發現，銀行通過在證券、保險等領域開展混業經營，可以降低業務擴張風險。Manju Puri（2007）等學者研究證實，銀行從事證券業務不但不會與其它專業金融機構產生利益沖突，反而會促進金融業同業競爭，提高金融業運作效率。

3. 商業銀行混業經營的宏觀效應。混業經營的反對者最重要的理由是，混業經營會帶來嚴重的利益沖突（Conflicts of Interest）問題，最終威脅到整個金融系統的安全性和穩定性。然而，一些著名學者所做的實證研究表明， 在20世紀30年代所得出的有關商業銀行利益沖突的論斷要么是無根據的，要么是夸大的，因為當時并未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在全球大樣本的研究文獻方面，巴思、卡普里奧和萊文（Barth，Caprio Levine）的文章中涉及銀行危機和混業經營之間的關系，但這一關系本身并不是該文的考察重點，因而也沒有對二者之間的關系進行系統論證。

二、 發達國家商業銀行業綜合經營的歷史沿革

至本次金融危機爆發前，發達國家銀行業綜合經營主要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

1. 第一階段：20世紀30年代之前的自然綜合經營。在此階段，由于各國政府并未明文限制綜合經營，銀行和證券等非銀行業務不斷融合。以美國為例，這一時期商業銀行的微觀經營領域也基本不受限制，可以自由從事債券、股票的承銷以及二級證券市場的投資活動。，甚至滲透到各個實業領域。德國、荷蘭和盧森堡等歐洲國家也沒有立法限制銀行的經營范圍，綜合經營成為這些國家銀行業經營體制的重要特征，以混業經營與全能銀行為特征的德國金融體制被認為是與德國工業化迅速發展相輔相成的結果。英國和日本雖然堅持重商主義和自由競爭，不同金融業務之間存在著自然分工，但法律上并沒有明確禁止融合，一些大型金融機構也從事綜合經營。

2. 第二階段：20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的現代分業。1929年～1933年發生了20世紀早期最為嚴重的全球性金融危機，危機對西方國家的金融體制造成了嚴重沖擊，資本市場縮水和股市泡沫的破滅使得商業銀行大量倒閉，1930年、1931年、1932年美國倒閉的銀行數量分別達到6 987家、2 294家和1 456家。人們普遍將其歸咎為商業銀行從事投資銀行等高風險業務，分業經營逐漸成為各國監管當局的共識。

在此背景下，1933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格拉斯—斯蒂格爾法》，1935年又通過了新的《銀行法》。在這兩部法案中，都明確了嚴格的銀行與證券業務分離的制度，從立法高度確立了此后美國長達66年的金融分業經營格局。英國和日本等大多數發達國家都跟隨美國實施分業經營，分業管理，比如日本1947年的《禁止壟斷法》和1948年的《證券交易法》確立了分業經營體制。發達國家中只有德國等少數歐洲國家繼續奉行全能銀行模式。

3. 第三階段：20世紀70年代至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前的現代綜合經營。分業經營模式在20世紀70年代后開始面臨挑戰，這一時期經濟一體化和金融全球化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的大趨勢。不能交叉經營金融業務，致使商業銀行的業務范圍過于狹窄，在金融工具和金融創新方面受到很大限制，降低了其盈利能力。從1983年開始，英國政府啟動了以混業經營為核心的金融自由化改革，1986年，英國率先推出了被稱為金融大爆炸（Big Bang）的《金融服務法》（The Financial Services Act，1986），放松了對混業經營的限制。美國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放寬銀行經營的一些限制，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美國金融制度向混業轉變的步伐進一步加快。1991年通過了《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改進法》，1994年又通過了《1994年跨州銀行法》。1999年美國國會通過了《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正式廢止了象征分業經營體制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完成了從分業經營到混業經營的轉變。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花旗、匯豐、AIG以及蘇格蘭皇家銀行等金融集團遭受重創，綜合經營被一些人指責為是造成金融風險迅速傳遞的主要原因。事實上，理論和實踐表明綜合經營并不是金融危機的主要原因。而且，金融危機發生后，綜合經營的優勢反而更為明顯，綜合經營使得銀行具有更強的抗周期性，綜合經營的大型銀行在危機中穩健對應，多元化業務模式恰恰起到了關鍵的支持作用。

三、 中國銀行業綜合經營的現狀與特點

我國銀行業綜合化經營模式的確立經歷了一個漸進調整的過程，可以明顯地分為三個階段：1993年之前的綜合經營階段、1993年~2006年分業經營階段、2006年以后綜合經營試點階段。在第一階段的綜合經營中，商業銀行基本沒有形成自己的綜合經營戰略，也缺乏相應的風險控制手段，運行機制不規范，僅僅處于探索階段。1993年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若干問題的決定》和1995年通過的《商業銀行法》，明確規定我國實行金融分業制度。需要指出的是，在全球銀行業走向綜合經營的大背景下，第二階段的分業經營限制開始有所松動。2006年通過的“十一五”規劃綱要和2007年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均提出“穩步推進金融業綜合經營試點”，國內開始逐步放開銀行業混業經營的限制。

1. 中國銀行業綜合經營的現狀。目前，我國名義上實行“分業經營、分業監管”，但混業經營的金融集團雛形已經出現，主要有四種形式：以商業銀行為核心的綜合經營模式（即本文的研究主題）、以非銀行金融機構為核心的綜合經營模式（如平安保險集團）、金融集團模式（如中信集團和光大集團）、地方政府主導的地方金融集團模式（如上海新國際集團）。

據不完全統計，截止目前，除了境外成立的機構，境內有8家銀行投資設立了基金管理公司，6家銀行獲準成為投資入股保險公司的試點機構，10家銀行設立或投資入股金融租賃公司，3家商業銀行投資入股信托公司。我國商業銀行綜合化經營初見成效，銀行業務結構和盈利模式得到改善，過度依賴利差收入的情況得到一定緩解。綜合經營模式也適應了客戶需求多元化和銀行分散風險的客觀需要。

2. 中國銀行業綜合經營的特點。

（1）綜合化經營已經成為大型商業銀行發展戰略的組成部分之一，主要涉及基金、證券、信托、保險和租賃等業務。比如，工商銀行提出實施混業化工程；農業銀行提出打造涵蓋批發銀行、零售銀行、投資銀行、資產管理、保險、證券、信托等多條線的混業經營平臺；中國銀行提出發揮多元化平臺的協同效應；建設銀行在同業內率先推出金融全面解決方案——“飛馳”，為客戶提供多元化金融服務；交通銀行“走國際化、混業化道路，建設一流公眾持股銀行”的“兩化一行”戰略。

（2）非銀行業務的資產占比較小，利潤貢獻度較低。以走國內綜合經營前列的中國銀行為例，截至2010年年末，多元化平臺資本占集團權益總額的8%，但近五年的累計稅后利潤占比僅為5.6%。此外，我國銀行業綜合經營的管理、內控機制還處于探索階段，需要在實踐中不斷完善。

（3）股權結構上看，各商業銀行特別是大型商業銀行比較傾向于獨資設立或絕對控股。實際上，商業銀行在這些非銀行領域并不具有經營優勢，以銀行系基金公司為例，其投資回報水平僅僅能達到行業平均水平，而金融租賃和信托業務方面回報率甚至高低。這種情形可能反應出商業銀行進軍這些領域有更長遠的戰略考慮，而不是只圖賺取“眼前利益”。

四、 “十二五”時期國內商業銀行綜合化轉型展望

目前，我國商業銀行發展綜合化經營的約束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現行法律框架和監管體系仍是以分業經營體制為主導，制度變遷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二是盡管我國商業銀行近年來整體實力和競爭力雖然得到增強，但要作為綜合化經營的載體，在公司治理和風險管理能力等方面還有待改進，綜合化經營能力的提高也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1. 綜合化轉型的“三步走”戰略。第一步，培育機制基礎。綜合經營不等于簡單地擴展商業銀行經營邊界，關鍵是要實現各類業務的有效整合，這需要對現行經營管理體制進行較大的改造：（1）完善內控與風險管理體制，主要包括強化并表管理，擠出因資本重復計算和內部交易而虛增的資本金和利潤；建立包括“防火墻”（Fire wall）在內的內部風險隔離機制；（2）完善公司治理結構，構建科學合理的商業銀行綜合化經營所必需的微觀制度基礎；（3）積極推進非銀行子公司的發展。目前國內商業銀行旗下已設有基金、投資銀行、租賃等子公司，深化母、子公司之間的合作，推進非銀行子公司發展壯大，將為未來金融控股公司發展構建堅實基礎。

第二步，拓展非銀行業務市場。在綜合化轉型過程中，應根據本行的發展戰略經營特色和自身基礎，有選擇地配置業務結構。即使將來取消分業經營的限制，究竟是實現業務的全面綜合化發展或部分綜合化發展，還是繼續保持對某些業務的單一經營，依然是值得各商業銀行認真思考的問題。

第三步，加快業務整合。在前兩個階段的基礎上，加快推進銀行業務與非銀行業務的整合。在產品整合方面，母、子公司的金融產品和服務要形成有機體系，一站式滿足客戶多元化的需求。在業務整合方面，為了更好地實現協同效應，可以將互補性較強的業務種類進行整合例如，公司貸款和投資銀行業務分布于客戶需求的不同環節，將兩者合并能節約成本，增強市場營銷和客戶服務的效率。

2. 綜合化轉型需要解決的幾個主要問題。

（1）盡快制定《金融控股公司法》。立法是發展綜合經營和監管的重要前提條件之一。美國在1999年頒布了《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規定了金融控股公司的設立條件、業務范圍和監管安排。其它國家也是堅持立法先行，英國2000年頒布了《金融服務和市場法案》，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也都有專門法律。總體上看，這些國家對金融控股公司的立法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混業經營的穩健和迅速發展。

反觀國內，我們還沒有明確混業經營的法律路徑，立法的滯后對商業銀行綜合經營是非常不利的，長期下去也會積累大量風險甚至影響整個金融體系的穩定。建議抓緊起草《金融控股公司法》，在法律的規范和指引下，由市場主體自主選擇混業經營的發展戰略。

（2）防范金融機構“大而不能倒”。歷史上來看，實行綜合經營的金融機構往往規模巨大，商業銀行也不例外。這類機構對社會經濟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市場普遍認為這類機構一旦倒閉，會給整個經濟帶來不可估量的震蕩。因此，為了維持社會經濟的穩定，政府必須采取措施維持這些機構的正常運營，這就是所謂的“大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另一方面，大型商業銀行以利益最大化為經營目標，如果有政府托底，它們參與高風險交易的動機就強烈，在獲得高額回報的同時使得自身陷入危機的風險大大增加。只要系統性重要機構繼續存在，這種道德風險就難以避免。

首先，加強對“大而不能倒”機構的監管。一是在資本、流動性、風險管理等方面，對大型機構提出更加嚴格的要求，進行嚴格的壓力測試；二是采取隔離措施，嚴防風險在不同業務間傳染；三是加強對系統性風險的宏觀審慎監管。其次，建立“大而不能倒”機構的推出機制，降低“大而不能倒”機構出現問題時給市場帶來的沖擊。一是建立此類機構的“瘦身”機制，在出現風險隱患時，要求相關機構制定應急處置方案，明確一旦出現危機，如何通過出售子公司或資產取得應急資金，以確保經營困難時有序退出；二是盡快研究建立存款保險制度，為存款人提供基本的保障。

（3）加強風險管理，防止風險交叉傳染。從歷史經驗來看，綜合經營的一個潛在棘手問題是風險交叉傳染。如果風險隔離措施不當，可能因某個子公司或業務線的失敗，拖垮其它子公司或業務，甚至整個集團。為了避免同一股東控制下各子公司之間隱埋和轉嫁風險，特別是要關注風險交叉傳染的三個來源：一是因業務關系導致風險在集團內部傳染；二是因股權關系導致風險在集團內部傳染；三是因共用品牌而導致聲譽風險在集團內部傳染。

參考文獻：

1. 王鶴立.我國金融混業經營前景研究.金融研究，2008，（9）.

2. 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對金融控股集團的監管原則，1999.

3. Barth R.James， Caprio Gerard Jr， Ross Levine Banking Systems around t he Globe:Do Regulation and Ownership Affect Performance and Stability? The World Bank Working Paper，2000.

4. A.SaundersI.Walter:Universal Banking，Irwin Professional Publishing，1996.

作者簡介：荊新，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肖文東，中級經濟師，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博士后，中國農業銀行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1-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