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于小說《菉竹山房》,人們往往只關注二姑的偷窺,而忽視了“我”和阿圓對二姑的偷窺,而后一種偷窺則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對古典愛情的渴求。正因為這種渴求,二姑的故事被“我”和阿圓改造了,而這種改造最終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擊碎。
關鍵詞:《菉竹山房》 古典愛情 現(xiàn)代愛情 敘事視角
《菉竹山房》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名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傳奇故事:二姑和書生偷情被抓,自殺不成,在書生身亡后,抱著牌位成親。她雖寡居多年,卻對亡夫念念不忘,還幻想著亡夫在菉竹山房內出入走動。在侄兒和侄媳來探望她的當晚,竟然不顧身份和年紀,同陪嫁丫環(huán)蘭花前來“窺房”。吳組緗先生以出色的環(huán)境描寫,描繪了一個鬼氣森森的菉竹山房,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半人半鬼的二姑。小說反映了封建禮教壓迫下女性的悲劇命運和人性欲望與禮教之間的沖突。以前的研究也基本都是從這一角度出發(fā)的,認為小說“在一個被禮教牢籠禁錮成鬼的軀殼中,剖露出埋在心靈深處的灼熱的人欲來”,主題是要“告訴人們封建傳統(tǒng)是怎樣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排擠在社會之外,使人變成非人的冷酷”。
我們仔細研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小說在敘事上實際存在著雙重偷窺。第一層偷窺是表層的、顯性的,即二姑和丫環(huán)蘭花裝神弄鬼,偷偷窺視這對年輕人的夫妻生活;第二層偷窺是深層的、隱性的,即“我”和阿圓借探望二姑的名義,去偷窺她詭異、傳奇的一生。前者表現(xiàn)了二姑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所受的煎熬,以及人性的合理欲望在禮教壓抑下的變態(tài)發(fā)泄;而后者則流露出作為現(xiàn)代人的“我”和阿圓,對以二姑和少年為代表的古典愛情的好奇與向往,而二姑的悲劇被“我”和阿圓改造了。
一、改造:悲劇、丑劇、喜劇
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作者“把我們帶到農村里去看”,二姑的故事通過家人零碎的閑談連綴成篇,再由“我”告訴阿圓和讀者,構成了一種復調式的敘述。眾所周知,這種敘述是不可靠的:任何一個文本在流傳過程中,都會被不同的敘述者根據(jù)各自的需求改頭換面。二姑的故事在一步步被改造:本身是一個“人鬼情未了”的倫理悲劇,在族人的眼中,則成了一幕不堪的丑劇,“家人長者都諱談它”,這些人生活在宗法制的農村社會,持這樣的觀點倒也情有可原;那么在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我”和阿圓眼中呢?“這幕才子佳人的喜劇鬧了出來。”一個“鬧”字,把“我”和阿圓推向了看客的位置。通觀全文,看不到阿圓和“我”對二姑的同情,反而是津津有味的窺探。小說這樣寫道:“我會根據(jù)當下姑娘小伙們的需要,在我聽到的二姑的故事里又加進去許多感人肺腑的情節(jié),讓阿圓聽過感動得想流淚。”二姑的故事在“我們”這里,完全成了一個“舊傳奇的仿本”,一件有趣的事。阿圓的流淚嘆氣不是出于對二姑的同情,而是對古典愛情的感動與向往。在“我”和阿圓的眼中,二姑和少年的愛情無疑是海枯石爛的典型,二姑被定型成一尊“望夫石”。
一位女性把青春和愛情消磨在那座陰森恐怖的“鬼宅”中,如此慘淡悲涼的人倫悲劇為什么在“我”和阿圓的眼中變了形,成了生死不渝的古典愛情的代表?需要探討的是“我”和阿圓出于一種什么樣心理期待來改造這個故事的。
從敘述者的口中得知,我和阿圓是在現(xiàn)代的大都市生活中長大的:我長年居住在外地,我生活的世界中有電影,有洋書籍,走的是柏油馬路。阿圓也是在外地長大,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原來只有在畫中才見過,現(xiàn)在我們居住在這樣的世界中,難免興奮、雀躍。有時候我會想起我周圍的西式洋房子,筆直的柏油路,還有到處的工廠,煙囪,就像自己又回到了夢中一樣。而二姑生活的菉竹山房則截然不同,古典陰森,充滿了腐舊的氣息:這里的屋子高大,陰森。這里的臺階、柱子,還有地板,到處都長滿了暗綠的苔蘚。來到這里,一股陳腐土木之氣和發(fā)霉的味道直沖鼻子。這里的每間屋子都有燕子筑巢,有的巢穴已經剝落,留下很深的印記,有的窩里還孵著雛兒,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在這里看到的一切都和二姑的人生顯得是那么一致。這樣,小說中的人物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對比,過著“電燈電影柏油馬路”式現(xiàn)代生活的“我”和阿圓、在菉竹山房中“秋墳鬼唱”的二姑和蘭花,這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隔膜很深,但又對彼此的生活充滿了好奇。二姑寡居多年,除了青春時短暫的偷情,一直過著禁欲的生活,蘭花自愿陪伴二姑,連愛情和性都沒有經歷過。面對這對青年夫妻的闖入,二姑和蘭花長期被壓抑的人性本能在復蘇,最終做出了“窺房”的荒唐舉動。而“我”和阿圓,則對二姑和少年的古典愛情充滿了好奇,小說一再強調了這一點:二姑的故事在“我”和阿圓看來,“好似一個舊傳奇的仿本”,“有趣得如從線裝書中看下來的一樣”。“我”和阿圓名義上是去探望二姑,實則是要偷窺她的生活,以滿足對“才子佳人喜劇”的幻想——“如果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二姑,我們也不會覺得多么有趣,也不會急著要去看望二姑”。
才子佳人是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中常見的題材,《西廂記》《牡丹亭》……這些名著無外乎一個套路,即“私訂終身后花園,洞房花燭大團圓”。然而在20世紀的中國,這一古典愛情模式在現(xiàn)代社會中遭遇了尷尬。古典愛情只能成為供人們膜拜的經典,而不是應該恪守的行為準則。一見鐘情、白頭廝守幾乎成了一個遙遠的童話,代之而來的是欺騙玩弄、游戲人間。張愛玲說過,“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人類文明史上流傳下來的堅貞的古典愛情,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烙刻在現(xiàn)代青年男女的腦海中,現(xiàn)實中游戲化的現(xiàn)代愛情更加深了他們對古典愛情的向往,希望能看到一種海枯石爛的事實來安慰自己。出于這一心理,二姑的悲劇才在“我”和阿圓的眼中變了形,成了才子佳人的喜劇。
二、改造遇到的尷尬
然而,“這幕才子佳人的喜劇”是不完整的。在二姑的故事中,有“私訂終身后花園”浪漫的開端,卻沒有“洞房花燭大團圓”的美好的結局,事發(fā)之后,“人見人夸、心靈手巧、能繡蝴蝶的小姐一時連府里的丫頭也要加以鄙夷”。比這更加不幸的是二姑從此便失去了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在少年身亡之后,為了表達忠貞,二姑選擇了自殺,一半是殉情,一半是無奈。“少年的家人覺得這家的小姐尚有忠貞氣節(jié),就經過女方家的同意,大吹大擂把小姐迎過門,麻衣紅鞋,和少年的靈牌拜了天地,做了新娘。”從此,二姑就像鬼一樣孤獨地生活在菉竹山房里,念經刺繡,與蝙蝠燕子為伴,青春和愛情從此葬埋,只好虛構出一個“姑爹”每年回來的夢來安慰自己。從而二姑的故事滿足了“我”和阿圓對古典愛情的幻想,從而被蒙蔽了雙眼,只看到了這種愛情的傳奇和堅定,卻忽視了故事背后的可悲與無奈。
然而,“我”和阿圓忽視了的,作者卻沒有忽視,他獨具匠心地構造出三層視角。從二姑本人出發(fā),這是一個“人鬼情未了”的愛情往事;在族人的眼中,這是一個令人鄙夷的丑劇;在現(xiàn)代人看來,這是一幕才子佳人的喜劇。在這一層層的言說中,悲劇被談資化、傳奇化,滿足了言說者的道德感或好奇心,而主人公的內心感受卻無人理會。在小說的前半段,二姑沒有出場,她沒有話語權,她的往事都是被言說的。
二姑出場以后,就給“我”和阿圓這一對改造者和偷窺者帶來一種不安。這種不安不僅來自于菉竹山房陰森的環(huán)境,更來自二姑詭秘的言談。她一再告訴“我”和阿圓姑爹每年都會回來看看,“這些房子都是干凈的,每年你姑爹回家的時候,我們都會打掃得干干凈凈”。二姑的語調如此自然,似乎姑爹根本沒有死,只是外出遠行,不久就要回來的,蘭花也證實了這一點,“爺爺?shù)墓砘攴浅l`驗!隔三差五地就會給奶奶托夢。我也經常看見爺爺戴著公子帽穿的寶藍衫在這園子里走動”,就連這屋子里的擺設也到處充滿了姑爹的影子。小說結尾證明,“鬧鬼”其實就是二姑和蘭花自欺欺人一手導演出來的,幻想也好,表演也罷,無非是想在寂死的鬼屋中留下一點青春的美好回憶,來裝點灰暗的人生。
這種回憶是很動人的,梁祝式的古典愛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了例證。而這樣的例證帶給“我”和阿圓的不是感動,而是深深的恐懼。古典愛情那浪漫的面紗被揭下,露出無情、殘酷、荒唐的一面,二姑的詭異言行無疑是長期守寡獨居生活造成的。這時候,“我”和阿圓不再覺得有趣,美好的幻想很快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打敗,現(xiàn)代人對古典愛情的追求如此不堪一擊。也是直到此時,“我”和阿圓包括讀者才意識到“才子佳人喜劇”背后的殘忍和二姑內心的孤苦。
小說結尾處,二姑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前來“窺房”,以至姑侄碰面,兩相尷尬,“我”和阿圓編織出的美夢徹底被撕碎,原來堅貞不移的二姑也有對性愛的欲望。二姑的偷窺從根本上消解了“我”和阿圓的偷窺欲,現(xiàn)代人對古典愛情的向往遭遇到了殘酷現(xiàn)實的打擊。作者巧妙地設置了雙重偷窺,既展示了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壓迫,又告誡現(xiàn)代人古典愛情的虛假性,對現(xiàn)代人海枯石爛的白日夢做出了無情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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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楊玉鋒,西京學院人文科學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