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間的迷霧

摘 要：《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敘述了美國南方貴族小姐艾米莉迷失于欲望與時間的悲劇的一生。本文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時間與敘事之間的關系，指出正是由于時序與時距的巧妙運用，使文本產生懸疑驚悚的氛圍，賦予了作品奇特的美學效果。

關鍵詞：?？思{ 敘事 時間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①是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思{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與浪漫的標題相反，小說故事情節駭人聽聞，美國南方的貴族小姐艾米莉愛上了一個北方佬——建筑隊領班霍默·巴倫。盡管遭到了她所有親戚和整個小鎮上居民的反對，但艾米莉依然堅持要和霍默結婚，但霍默對她用情并不專一，絕望之余，艾米莉將自己與外部世界隔離，直到在自己的房子里孤單地死去。在小說的結尾，人們恍然大悟——艾米莉選擇以死亡來征服時間和愛情：在婚房里，她竟與一具尸體共眠了長達四十年。

不同于傳統小說家處理時間采用的一維性流程，福克納以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彰顯了他對時間和生存的獨特思考。小說中，時間似乎難以具體理清，而又無處不在，初讀使人一頭霧水，細讀后，不禁拍案驚奇于這種人為設置的時序與時距形成的獨特魅力。

一、以錯時為主的時序設置

?？思{被譽為20世紀小說家中最偉大的探索者，而他被認為晦澀難懂的風格也正是由于打破了典型的歷時性敘述傳統，不按照直線型結構展開，敘事時間顛倒錯亂形成錯時。

根據敘事學的說法，“故事中的安排與素材的時間順序之間的差別我們稱之為時間順序偏離（chronological deviations）或錯時(anachronies)”②。錯時的加劇會不斷把現在和過去糾合在一起，通過碎片的逐步拼湊展現故事的全貌，其布局之嚴謹非傳統連貫敘述的小說可比，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和層次感。

在《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思{打破常規時序，從艾米莉的去世開始寫起，最后又回到她的死亡，中間幾度追敘錯綜復雜的過往。從時間角度來看，故事文本的主體時間看起來像一團麻，緊緊纏繞在一起，而作者仿佛隨意從中抽取任何一端，這樣循環往復，使懸念迭出，撲朔迷離，為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讀后令人毛骨悚然，而又不忍釋卷。

從文本的敘事順序來看，《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共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設置懸念，艾米莉死去，全鎮的人都去送葬。各自懷著不同的動機:男人們出于一種對倒塌的紀念碑不無敬意的眷戀；而女人們則大半為了好奇，想看看她的房子里面的究竟，因為除了一個黑人老仆，人們已經至少十年沒有進去過了。引起讀者探知究竟的興趣。接下來筆鋒一轉，憶起1894年市長免除了她的稅收，時間隨即跳躍至若干年后，她曾拒不納稅并把市長派來的人轟出門外。第二部分由她大獲全勝引出更遠的過去——三十年前的臭味事件。此時，她父親死去兩年，而她的情人拋棄她不久。第三部分時間大約在三十一年前，她與霍默·巴倫相愛，一年后她去藥店買老鼠藥——砒霜。第四部分從霍默·巴倫無意于結婚寫起，大家以為艾米莉要自殺，相反他們倆依然坐著馬車出現在大街小巷，艾米莉還訂購男人用品，似乎要結婚了。霍默·巴倫卻突然銷聲匿跡。從此以后，艾米莉沒在街上露面，一直到她去世。而這其間，在她四十歲上下，有六七年時間，她曾舉辦瓷器畫課程。故事的第五部分是葬禮后，人們得以進入這所神秘的房子，目睹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在她裝扮得如同結婚新房的臥室里，赫然躺著一具已死去多年、皮肉已腐爛的尸體，在第二個枕頭上留著個腦袋壓過的凹痕，有人從上邊捏起了點什么，原來是一根鉛灰色的長發。

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局不由得逼迫讀者從頭閱讀，并將文中若干片斷按著邏輯推理重新組合，圍繞艾米莉獨居生活的真相，作者就如一個手拿放大鏡的偵探，通過絲絲入扣的推理，一步步帶領讀者解開扣人心弦的懸念，隨著局部的隱秘變態浮出水面，不斷給讀者心理以強烈的沖擊。

這種神秘與恐怖、怪誕的效果，正是錯時技巧的運用。因為小說除了第五部分按自然時間順序排列，其余內容從表面上看均是雜亂無章地糾集在一起，但細細品味，卻發現每部分都是關于時間的故事。?？思{精心設置了交錯混亂的時序，任意穿越敘述空間，不斷地從現在到過去，又站在過去時間的某一點，向更遙遠的過去回望，現在與過去，過去與過去，過去與現在，貌似毫無來由地交織在一起，但讀后感覺到作者一直在費力地重構過去，可謂是用心良苦，寓意深刻。艾米莉將自己禁錮在已經逝去的南方貴族的榮耀中，禁錮在自己設置的一成不變的時間中不能自拔，她用自己的主觀意志對抗著外界的客觀時間，在真實與虛幻的矛盾中逐漸走向枯萎。

二、由時距生成的敘事節奏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詭異風格的形成正是得力于由時距生成的敘事節奏。?？思{利用了時間的節奏特性，合理地調控小說的時間，使時間有如一根彈簧，可以任意拉長或壓縮，可以倒流或凝滯，倍增神秘與恐懼。

小說的基本情節在概略敘述與場景的相互交替中進行，并運用省略和描寫停頓來銜接故事，集中勾畫生活表象和重要事件。

小說以場景為主，集中筆墨敘述了艾米莉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的幾個生活片斷，這時的故事時間和文本時間跨度大體相當。“小說規范的真正節奏，就在于起等待和連貫作用的非戲劇性概略與起決定性作用的戲劇性場景之間的交替?！雹廴舾蓤鼍肮蠢樟怂淖儜B性格：因拒絕納稅她口口聲聲讓代表團去問薩特利斯上校，而此時薩特利斯上校死去快十年了；父親去世時，她告訴吊唁的人們她父親沒死，并拒絕埋葬尸體；她房子散發惡臭，以致幾個人不得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潛入宅院去撒石灰。為了達到更為逼真的效果，在買毒藥場景中，她幽靈般顯現，作者并未對她的心理與行為進行描述，而是采用直接引語，甚至省略了引導語，對話也十分簡短急促，彰顯了她孤傲、倔強的個性。

此外，她生命中前后三十多年的時光，均被作者用概略敘述一帶而過。概略敘述是“用幾段或幾頁來敘述幾天、幾個月或幾年的日子”④，艾米莉是如何度過少女時期的，文中只有一句隱晦的敘述：“背景上是身材苗條、渾身素白的艾米莉小姐，她父親擺開架勢的黑色身影在前景上，他握著根馬鞭背朝著她，洞開的前門給他們充當了畫框?！庇纱丝梢哉业剿瘎〉囊粋€根源，即父親對艾米莉毀滅性的影響：灌輸給女兒古老的南方傳統觀念，趕走了一個又一個的求婚者。敘事時間過于簡短，這樣一種節奏的處理，顯然是別有用心的。

敘事時間的省略就是作者有意設置的空白，“從時間角度講，對省略的分析就在于研究被省略掉的故事時況”⑤。?？思{在小說里惜墨如金，云淡風輕到幾乎不著痕跡，在濃墨重彩地描繪了艾米莉的婚房后，大家看到了一幕驚人的場景：“那個男人就躺在床上。……那尸體顯然一度曾以擁抱的姿態躺著，如今他的長眠既消磨盡了愛情，又征服了愛情的丑陋面，并使他永遠戴上了綠頭巾。”至于艾米莉如何與他反目，如何毒殺他，毒死后又如何與他長期廝守，所有這些，均是文本有意留下的信息空缺，需要根據某個時間的空白或敘述連續性的中斷讓讀者自己推斷。

與省略相反，停頓指故事時間相對于文本時間來說，跨度為零。“敘事者在這里為了給他的讀者提供某種情報，丟開故事進程不管，以他個人的名義描寫一個場面，在故事的這個點上，沒有任何人觀看這個場面。”⑥與古典小說作家一樣，?？思{也運用故事時間的停頓來進行細節描寫，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幾次對艾米莉的形象刻畫。首次出現在文本中的是她與市長代表團的沖突，“她看上去虛浮臃腫，活像在死水里浸久了的尸體，白生生的”。把長期幽閉獨居的艾米莉描繪得惟妙惟肖。描寫停頓使作者蓄足了力氣，淋漓盡致地寫出人物的形和神、場面的點點滴滴，這是作者盡顯才華和功力的地方，并且也為下一次的時間加速做足了準備。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時間都不是線性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是如一個萬花筒，被作者進行了想象性地重構，福克納一直醉心于用自己的方式來自由切割、扭曲小說中的時間，“我以為藝術家在處理時間上大有文章可作”⑦，時間的運用折射出了他在南方動蕩的社會變革中對現實和傳統的復雜情思。

① 威廉·?？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楊瑞、何林譯，花城出版社1980年版。文中有關小說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② 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１９９５年版。

③④⑤⑥ 杰拉爾·日奈特：《論敘事文話語》，張寅德編選：《敘述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版，第223頁，第218，第22頁，第220頁。

⑦ 轉引自李常磊：《?？思{的時間哲學》，國外文學２０００年第1期，第５８頁。

作 者：王 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寫作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