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離騷》和《約伯記》作為中西文化的代表性文本都指向追求人間絕對公義的主題。約伯通過抗爭申辯的方式求取信仰真諦,而屈原通過不斷地執拗訴說來求取美政的實現,二者在表征方式和價值訴求上的分殊根源于中西文化精神在本體論、思維方式和認識論基礎等方面的差異。
關鍵詞:《離騷》 《約伯記》 屈原 約伯 文化精神
《離騷》與《約伯記》作為中西文化經典文本的代表之所以具有可比性是因為在宏觀主題上皆指向“義士受難”。屈原以九死而未悔的精神追求美政到來,約伯則以自身的磨難和眾人的詰難來砥礪自己的信仰,他們出于對現狀的不滿,或追求天道回歸,或追求信仰超越,盡管都遭遇困境,仍不改對人間公義和完滿人格的不懈追求。但同中有異的是,其所追尋的理想內涵不盡相同,對于絕對公義的追求具有不同的表征方式和價值訴求,而分殊的根本原因在于中西文化精神的差異。
一、抗爭申辯與質詢信仰的求真——約伯尋求的精神超越和理想人格
《約伯記》中說約伯敬畏神,把神放在心中。撒旦認為他的敬神不是無故,而是因為耶和華給他的蔭庇和財富,所以耶和華和撒旦簽約通過嚴酷手段考驗約伯。一系列考驗未能使約伯放棄對耶和華的忠誠,卻使他產生了極度的悲痛和困惑,對上帝提出“正義和無辜的人為什么要遭罪”的質疑。針對約伯的質疑,約伯的三個朋友認為上帝具有巨大的能力和神性,能明辨是非,所行無不公義,認為約伯應把心放正,將對神的敬奉看做唯一的救贖希望。但約伯沒有附和教條般的勸慰,而以自己對神的忠誠進行反駁。接著以利戶出現,舉出種種事例來證明上帝會通過磨練和考驗帶領人類過更有智慧的生活,認為約伯質疑神是不對的。對此,約伯并未反駁。而后耶和華在風中出現,擺出自己創造世界、掌管自然、建立秩序的事例使約伯重新思考,約伯認識到跟上帝相比自身的“無能”和“無知”:“我知道你無所不能,沒有人能違背你的旨意。我所說的,是我不明白的;我求你聽,是因為我有話要說;我問你,是求你指示我。以前只是風聞有你,今天我才親眼看到你。我對我說過的話感到羞愧。”耶和華旋即又指出約伯三位朋友對神理解和評論遠不如約伯,因為約伯認為自己無罪,自己受苦“賞賜是耶和華,收取是耶和華”,榮華與患難都是耶和華的主權,并不去猜度神的意圖。“神的言論提醒我們,宇宙本質上就是以神為中心的。此外,雖然人不明白許多有關神公義的事,這并不表示神對這個世界撒手不管。自然界以其美麗和井然有序的設計告訴人類,它是一個有秩序的道德宇宙,盡管它往往超越人的認知范圍。”在經過了各種考驗和試煉,約伯更加堅定了自己對耶和華的信仰,也重新獲得了耶和華的庇護。
綜觀之,約伯朋友的勸慰和訓斥建立在上帝萬能性和自明性的基礎上,認為上帝完全公正,按照懲惡揚善的法則來裁決世間事情,并不追問上帝為何對人考驗,只認為受到災難是違背了上帝的運轉法則,作為卑微人類的質疑是大逆不道。可以說,他們對上帝的認知僅是把上帝當做宇宙運行法則和道德法則的結合,他們眼中的上帝并不具有精神超越性和啟示性。而約伯的忠誠表現為對上帝主權信念自始至終的不動搖,他并不把上帝看成是一種僵化的宇宙運作規律,而是當作對信仰者本身局限性的一種超越,這種超越對人類來說不能掌握和理解,從而導致疑惑出現,人類在針對疑惑的質詢過程中加深了對神的認識,成為對上帝真正信仰的見證。“《約伯記》借著對教條主義的抨擊,教導人們心存謙卑,認識自己的局限和偏見,盡量避免從自己所初步了解的真理作不明智的無限度的外推。”由此看,約伯不斷對上帝給予的不公正命運進行申辯乃至抗爭,本意在于求取對信仰的真正認識,實現對自己原有認知境界的精神超越,從而塑造了對人間絕對公義的具有質詢及批判精神的理想人格。
二、執拗訴說與維護美政的求善——屈原追求的精神超越和理想人格
《離騷》作為一首抒情長詩,氣勢恢弘,內蘊深刻,主人公唯恐美人遲暮,不斷向君王傾訴衷腸:“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幽怨地向君王發問,為何聽信黨群小人的讒言而疏遠自己,為何不拋棄惡習實行美好法度。現實受挫后,主人公不改求索的精神,轉向虛幻的神話世界繼續展開熱烈浪漫的求索過程,通過對比的方式分析了上古時期以來的暴虐和德政,表明自己臨近危險卻依然求索的心跡。但由于種種因素,天上和人間一樣混沌美丑不分,推行美政的愿望不能實現,屈原決心遠游四方去尋求更好的美政。離去之時回望楚國故鄉,生出懷戀悲傷之感,“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表明了效法彭咸投水赴死,以身殉國的壯志情懷。可以說《離騷》全文以奇幻的想象和高妙獨特的文采表達了作者屈原執著堅強、超越生死的求索精神。
中國傳統社會時期,由家至國所形成的禮教制度對人形成了全方位的掌控,它將社會規范和要求內化為士紳階層的道德約束,其并不著力突出個體的自我,而是將落腳點放在社會本位上,要求維護禮教制度的完滿性,追求自我獻身服務于家國秩序。由此,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物特別是士紳遭受不公義,認為君王與天道疏離,賢能之臣不能實現美政時,其亦會發出質疑,但不會直面遷怒于君王,而是寧愿自我犧牲或等待君王的幡然悔悟,期待天道的回歸,因為在禮教制度中,君王是最高的合理存在,天道的運轉和君王的所為是二位同體,天道疏離和美政落空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君王和天道,而在于佞臣或小人對君王的蠱惑及他們貪戀權力和財物從而對賢能之臣的嫉妒排擠。由此看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物致力于護禮求善,哪怕自身肉體走向毀滅,亦要保存天道運轉的神圣性并期盼美政的回歸,在此基礎上實現精神超越,亦完成了獻身護禮、憂國憂民完美文化人格的樹立。
中國傳統文化建立在小農經濟和宗法社會體制之上,是一種傾向于保存延續的內陸型文化,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段呈現為不同的興衰交替表征,但綿延不斷的文化傳統強調天道的循環和回歸,由此中國傳統文化顯示為一種柔韌的詩性氣質,從而在文本中呈現出“義士受難”的悲情色彩。西方文化則完全不同,其表現為一種剛烈的求真氣質,在文本中呈現為面對遭遇不公所形成的沖突的崇高感。但中國文化的這種悲情色彩亦表現出無法直面和暴露困境的無奈,其往往用自身的悲劇感從心理上對困境進行彌合以獲得文化心理的超越,而西方則直面遭遇不公的根源,偏重于直接對困境進行暴露,以舊事物或舊認知的毀滅來換取新事物的成長或認知境界的超越,從而在文化的斷裂中不斷更新成長。《離騷》和《約伯記》深刻地體現了兩種不同的文化色調,雖然具有對于“人間不公義”的共同質詢,但具有各自不同的表征方式和價值訴求。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究竟是何種文化精神的分殊造成了這種質的區別。
三、表征方式與價值訴求的中西文化精神分殊
可以說,《離騷》和《約伯記》作為中西文化中的代表性文本之所以具有可比性,是因為二者異中有同,約伯與屈原都抱有對人間絕對公義的不懈追求,皆致力于探索人類遭遇不公義的形而上根源,并追求人格的完滿;但更重要的是由于文化精神的分殊,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內涵不盡相同,對于絕對公義的追求具有不同的表征方式和價值訴求。約伯面對靈魂深處信仰的困惑,對上帝采取了不斷抗爭式申辯的方式,要求上帝予以明示,以達到質詢信仰的求真目的,并在這種追求中最終發現自身的不足和信仰的價值。可以說,約伯的求索深刻地揭示了西方傳統文化中的人在追尋自身價值和終極意義時所遭遇的靈魂與肉體、信仰和世俗之間的矛盾;屈原則是面對外部世界的時政困局和自身的遭遇,執拗地向君王進行死諫式勸說,請求君王回頭采納美政,以達到維護禮儀和國家政風的求善目的。屈原的不懈追求揭示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在追求美政和禮教的完滿時所遭遇的現實與理想、逃避與獻身之間的矛盾。可以說二者在表征方式與價值訴求上具有重要差異,而這一趣味差異根源于中西文化精神在本體論、思維方式和認識論三個維度上的分殊。
首先是中西文化精神的本體差異。對“天道”的追求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命題,儒道在對“道”的理解上存在一致性,“道家在個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強調領悟道并與之和諧相處的重要性;而儒家則重視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恪守圣人根據天道原則所制定的道德規范”。二者共同的落腳點都是現實的人生,關注人如何在自然本性和社會倫理中實現對天道的把握。而西方傳統文化中,“邏各斯”被視為萬物本源,亦是上帝的本真,正如斐洛所說“邏各斯”是非創造的、永恒的、超越的,囊括所有的創造物,是神賦予自然的規律。在神學昌盛繁盛的中世紀,“邏各斯”即為上帝別稱,《約翰
福音》開篇就提出“邏各斯與上帝同在”。“邏各斯”對西方文化本體的構建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從而造就了西方信仰求索方式的獨特性,“我們的藝術正是形成于和發展于基督教中……我們的一切思想也正是由于有了基督教的背景才具有了意義”。正是由于對“天道”和“邏各斯”本體的不同追求,造就了《離騷》著重求取天道及其在現世反映的美政的回歸,《約伯記》著重于追索“邏各斯”上帝如何與世俗人類的信仰進行統一。其次是中西文化精神的思維差異。“人類最基本的思維模式,從宏觀上看,只有兩種:一種是分析的思維模式,一種是綜合的思維模式。西方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東方的思維是綜合的。以這種思維模式為基礎,在文化的各個方面都有表露。”東方綜合思維也即道論思維,本質是建立在陰陽對立統一基礎上的辯證思維,具有整體性、辯證性及循環性特征,這種思維模式造就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表征方式具有直覺性、模糊性、意象性特征;而西方分析思維是“邏各斯”思維,注重從某種理念性的原則或經驗事實出發,采取演繹或者歸納的分析方式達到認識事物本質的目的。由于思維模式的差異,《離騷》并不直面現實與理想沖突的根源,而將美政不能實現的根源歸咎于小人的嫉妒和離間,不斷向君王執拗訴說自己的心跡,卻又不去直面君王的缺陷和問題;《約伯記》所體現的“邏各斯”思維則表現出探求真相的強烈愿望,約伯從自身所遭遇的不公出發,強烈要求上帝對自己所疑惑的真相做出回答,當上帝做出讓自己折服的答復后,其對上帝的信仰更加堅定。再次是中西文化精神的認識論差異。由道論思維的文化特性所規定,中國傳統文化注重人與萬物統一的在世觀,人與物非主客關系而是互動關系,人要認識世界應注重內在體悟,注重感性經驗的直接超越;西方分析思維則認為人是世界的主體和中心,萬物是人類需要認識的客體,主體應通過不斷認識客體來實現自身的超越。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性文本,《離騷》采取了帶有楚地巫風的浪漫想象,通過上天入地的感性描述和各種意象的隱喻比擬,映射了天道和人政的相通性并期待二者的統一。《約伯記》則采取對話體的形式注重對信仰的真諦進行邏輯分析,在不斷地辯駁和討論中把握信仰的本真路徑,提升了自身的認知從而實現了信仰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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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侯 博,南京高等職業技術學校基礎教學部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韓鵬云,南京農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行政哲學。
編 輯:康 慧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