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現代作家的鄉土情結不僅涵蓋傳統思鄉文學的普遍特征,也由20世紀“歷史的轉軌處”具有時代特征的諸多因素所規定——在對悠遠的田園社會懷念的同時,又不得不反抗它的歷史逆向話語,對夾雜其中的宗法制社會的落后性進行揭露批駁。所以,現代作家的鄉土作品中都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分裂性。和魯迅的作品相比較,這種分裂在師陀早期的作品《里門拾記》中體現得尤為明顯:“自然”與“人事”的不和諧、“都市懷鄉病”與對故鄉批判的情感疏離相互激蕩,它來源于童年記憶和流浪經歷,以及由這種個人經驗所帶來的“身份認同”困惑。
關鍵詞:師陀《里門拾記》;鄉土情結;分裂
師陀(1910—1988),原名王長簡,祖籍河南杞縣,是京派代表作家。在師陀作品中,體現作者創造特色的是描寫故鄉風土人情的小說、散文,評論者甚至發現,師陀的全部作品都有一種潛在的“精神還鄉”的結構。他的早期作品大部分是描寫回憶中的故鄉,帶有一種濃郁的豫東風味。
《里門拾記》是他早期描寫故鄉農村比較集中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它在師陀的創作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在細讀作品的過程中,可以發現除了作家所說的平靜心境之外,還有更多的潛在因素,通過分析可以了解作家這一時期的豐富情感。
一種經歷,兩種鄉情
在流浪人的眼里,故鄉永遠是一塊凈土,是可供疲憊的“浪子”精神休憩的田園,“異鄉”,意味著個體難以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那么,故鄉的“烏托邦”性質就在顛沛流離中演繹出來,并代代相傳。但是,描寫故鄉的文字往往在一些普遍性基礎上又帶有很大的差異,這些差異不僅體現在地域特色和作家的個人稟賦上,而且體現在情感的內涵上,種種差異構成了紛繁的中國現代鄉土文學。
如果將魯迅的“回鄉-離去”為經歷的回鄉小說和師陀的《里門拾記》相比較,我們將會發現,魯迅作為一個睿智而自覺的浪子面對破敗凋敝的故鄉,在作品里注入的是一種蒼涼、寬容和淡淡的悲哀,這種蒼涼是在一進入故鄉就有的,并持續到離去,滲透到主體生命的內部(“啊!這便是我的故鄉嗎?我的心不禁荒涼起來”),這種寬容體現在他對“豆腐西施”楊二嫂等鄉親的感情,而悲哀集中地體現在閏土身上。魯迅自始至終都明白,那個過去的故鄉一去不復返了,故而無法苛求故鄉,如同一個歷經滄桑的兒子面對貧困而愚昧的父親,他甚至將這一切化為一種宗教般的悲憫情懷,為故鄉的明天默默的祈禱。在閱讀魯迅的很多描寫回憶故鄉的文字中,總是帶著那種淡淡的憂傷。
那么,師陀對故鄉的描寫則表現為另外一種筆調,這尤其體現在對故鄉的風景描寫中,作者筆下鄉村自然景色是鄉土氣息濃郁而有韻致的,如:
“犁過的高粱同谷地,袒露出赭褐色的胸懷,平靜的喘息著,在耀耀的陽光下午睡……蒼黃的豆,烏油的薯,交錯毗排,直伸向天際”(《秋原》)。
“深秋清晨,霧濃重的像煙,一縷縷從樹梢,從半空中撲下來,成煙的團,云的團,緩緩在地面上溜,然后再卷上去。”“它比牛奶看去還要新鮮,綿綿卷舒著,繞住茅舍的檐角,繞住樹干,滾過村道。”(《霧的晨》)。
師陀一直這樣說:“我不愛家鄉,可是懷念著原野。”讀師陀全部作品會發現,師陀對故鄉的描寫始終帶有這種分裂性。這種分裂性在師陀的早期作品里體現最明顯,就是那種集愛和恨于一體的讓作家陷于矛盾和困惑的感情,其本身就像一個無法打破的讖語,甚至伴隨了作家的一生,揮之不去,招之即來。
追溯到童年記憶
弗洛伊德認為,在每個人的內在心理結構中,都給幼童時代的生活提供了一個可供儲存記憶的空間,并隨年齡的增長,孩童內在記憶轉化為多種印痕的“類聚”即“潛意識”,這種“類聚”對一個成年人的生活影響很大,如果孩童記憶沒有經過適當的疏散和升華,同時又遇到外在的刺激和誘發,便會產生精神病,所以,尋找突破口是人無意識狀態下長期堅持的工作。
師陀出生于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然而,他并不是像地主家的少爺般生活著,師陀在回憶到童年時,寫到在生病時父親的溫情,以及和小伙伴們游戲的歡樂,這對他是少而彌珍的,師陀說:“孩子的時候,我原有幾分霉氣,時常受到責罰”,“小時候,我常常挨打……”。
那么,童年中,他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五爺的小老婆不幸的命運,“銀匠家里”被痞棍虐待的經過,以及那令人神往的說書人用他的催人落淚的話來討錢“哪位一動手,咱就接下去了”……這些都引起了作者的同情心,培養了他后來的人道主義情懷。多少年后,作品中談到五爺的小老婆,作者還說:“就在我給讀者希望的時候,我卻感到揪心的痛苦,試想在她所處的那個社會,她即使和情人逃出去,前面等待她的命運是什么呢?”從這里可看出作者感情的沉積對作家創作的影響。
然而另一方面,師陀看到卻是上層人的兇殘、吸毒者的腐化及看“出人”時民眾的麻木不仁,師陀在回憶中說:“我永遠不清楚‘出人’這天熱鬧的人為什么這樣多,……又如此歡喜,大家笑罵,呼哨,一面又談論著罪犯的歷史,仿佛為他們慶祝。”在這里,師陀表達了對這些人的極大憤慨和失望。
隨著年齡的增長,師陀果真成了一個以筆代聲的小說家,過去的東西仍舊制約他,隨著他的回鄉所見更加刺激了他的這種潛在意識,使他對暴露故鄉的黑暗、譴責村民的愚昧麻木的沖動無法遏制,他這時候剛參加過“一二·九”運動,以進步的姿態走在時代的前列,回鄉后,故鄉的落后、黑暗震動了他的心,為了使自己心境平靜,他寫下了《毒咒》《巫》和《百順街》,秋初離開故鄉,卻因傳聞更加堅定了要寫出一部“浮世繪”“百寶圖”,然而,師陀在《序》里以為自己做得并不太成功,原因是“除卻那緝私隊長和地主兩兄弟外,幾乎再也找不到紳士和老爺的影子”,這里,師陀向我們透露了其創作的初衷是要暴露諷刺故鄉的黑暗的。所以,師陀的小說也同樣充滿了情調,不過“那是一種中國簫笛的綿長悲音”,是讓人顫抖和不安的。
“身份”的困惑而引起的“言說”的困境
《巨人》是師陀離鄉的第二年(1936年5月)所作,他寫了一個歸鄉的流浪漢的故事:年輕時因愛情的失意而遠走他鄉,四處流浪,歸來時,飽嘗人間冷暖,“一臉坎坷的肌肉,凝固的倔強執著,全部像一顆燧石”,他“懷著一心的隱傷,駝著滿肩的不幸”,孤獨地活著。這篇小說里,充滿了一種牧歌般憂郁的情調,帶著些許辛酸和感傷,在這里,流浪的師陀寄托了自己顛簸生活的真切感受,以至筆下流露的是濃厚的感情。那個“抓”不是自己的寫照嗎?年輕時愛情受傷浪跡天涯,歸來時臉上寫滿滄桑,作者自己不也是曾帶著遺憾和痛苦離家而去嗎?是否有一天,他也會再次回到那給他愛和憎的寄托的故鄉呢?所以,在文章的結尾處,作者作了幾道刪改,在評價“抓”時,說他需要的是“單純的生活,一生愛的是自由,憎恨的是煩瑣”,又否認說“我的說法也許不對”。從這里,我們可以管窺到一個知識分子面對故鄉時內心的復雜和矛盾,無法直面又無法割舍的內心情結。所以師陀一直這樣說:“我不愛家鄉,可是懷念著原野。”那么,從這種角度來看師陀早期的作品,我們也就更深刻地體會到作家隱性的情感內涵、流浪道路上的精神寄托和面對現實的憤慨及離別辛酸等等,可以這么說,故鄉是作家的全部,又是他的創傷,是可供回憶的故土,又應對他靈魂的暗影(shadow),黑暗之自我。
再次離鄉,師陀反倒對筆下的文字無所適從起來,這首先表現在師陀在《〈里門拾記〉序》中所說,他并未達到揭穿的“目的”,甚至形式也“不倫不類”;其次寫《序》后不久,在散文《父親的酒瓶》中,師陀對父親的追憶,充滿了感傷和溫情,記憶中少有的溫馨在這里卻一再地被夸大,顯然,又有另外的東西在牽掛著他的心,那就是鄉愁。詩人赫爾德說過,鄉愁是最高貴的情感。這種情感會在每一次的生活動蕩中遙相呼應著作家敏感而又脆弱的心靈,在這種身份的變化過程中(批判者,鄉下人,流浪者),作家又很快地認同了自己鄉下人的身份,在《〈黃花苔〉序》中,作者卻一再聲稱“我是從鄉下來的人,說來可憐,除卻一點泥土氣息,帶到身邊的真可謂空空如也”“我是從鄉下來的人,而黃花苔暗暗的開……”,而作者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鄉下人,恐怕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在師陀的作品中的那種分裂性,精神世界的二元沖突,源自童年經驗的人道主義和流浪經歷的思鄉情緒二重矛盾,并且隨著回鄉所見和離鄉后的感受的沖突而更加明顯。
現代文學的鄉土特征在師陀的作品中有很鮮明的表現,這其中也包含著20世紀的作家們對故鄉情感的普遍矛盾性,魯迅的離去—歸來經歷使他對故鄉注入憐憫同情,故鄉今日的落后和昔日的美好統一在他的悲憫情懷中。童年的經驗和流浪道路中的身份的困惑帶來作家言說的艱難,也就使得文本中出現“自然”和“人事”的不和諧,所以作家擁有了兩套筆墨,“把情感給了景色,卻把憎恨給了人物”,事實上正是個人經驗帶來精神世界的沖突而起的。隨著閱歷的豐富,這種分裂也將慢慢地統一起來,呈現出別樣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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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河南信陽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