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嫻這次以“瑪德蓮”為新作命名并不意外。像普魯斯特借助瑪德蓮開啟記憶之門,楊佳嫻常在寫作中回顧來時路,勾勒歲月形塑出來的靈魂輪廓。但不是憶童年,她不太愛寫故鄉高雄,一如朱天心對童年所在的苗栗銅鑼無法下筆;也不是悼念青春,因為人還在青春芳華。哀傷意象往往來自消逝的諸多情感,人事地物,不再回來的生活場景與生命風景。
這么說容易被誤解,以為《瑪德蓮》是復制之前x年級的懷舊書寫模式,喔,不是的,一如詩集《你的聲音充滿時間》這書名,楊佳嫻本人的書寫也充滿時間。早慧的她,好像跳級的資優生,還稚嫩卻仿佛壓縮了青春期,拜文史研究者身份之賜,閱讀觸須很早就出入于臺灣與大陸早期文學作品。在《海風野火花》散文集里,交往對象的文史背景與較長的年紀,讓她在書信體散文中,似有意還無意,不時追溯來不及參與的前行世代,又不忘回返自身所處的花樣年華,在對話與交心中映照世代的異同倒影。再加上中文系出身,用字遣詞、引文據典,充滿古典之美,復雜之以明顯的網絡世代特質,因而構成強烈而獨特的寫作風格,既莊嚴肅穆又戲謔輕盈,既復古又新潮。楊佳嫻把這矛盾的性格統一得非常協調,無縫接軌,切換自在。在新一代作家被批評缺乏明確風格的現代,如楊佳嫻者是少見的。
當楊佳嫻關閉了博客,網絡書寫集中在當紅的臉書(facebook)界面,同樣呈現與眾不同的風貌。不寥寥數語,不直接轉貼,而是以詩筆法發展出類似散文詩的書寫,如百分百高濃度果汁,稠密可口。收在《瑪德蓮》里的,除了書信體的“莎茀”,以及延續散文傳統的“絲路”,筆記體凡148則,占絕大部分。筆記題材不出抒懷、閱讀,詩人本色于此盡情顯現,意象譬喻驅遣如不費力,靈巧妙思,信手拈來,所瞥皆意象,所感都靈光。
楊佳嫻以華麗文字,為這些仿若噴泉自涌的靈光定格,部分篇章看起來不過是把眼前所見描述出來,好像素描速寫,沒有太多詮釋,連續多則讀下來卻也情感自現。但出現最多的是,用華麗文字摹寫悲傷感懷,以眼前場景印證記憶中的情景。然而此代無戰事,既無國破家亡之慟,也無身世凋零之傷,有所感輒因情緣聚散,物我分合的感觸,部分則來自閱讀的經驗參照,不時物傷其類,以致說出“華美聲色都將衰亡”的荒人絮語。
這些抒情文字,大量運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或寓情于景,或借景抒情。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當心情低蕩,眼前所見,無不草木含悲;心情亢奮,所見皆如遠山含笑,這是人之常情。《瑪德蓮》多則似在演練情景互相牽引的創作技法,于是,果熟蒂落,本平常事,然她眼中,芒果掉下來,卻是“疲軟的網球,含恨剪開的心臟”。這個芒果特寫鏡頭是以臺南某日式宿舍區域為背景,時正大雨,她看到的瓦片“排隊或者塌陷”,墻頭“完整與破碎”,焦距定在衰頹事物,由此自嘆“是啊我知道黃金事物難久留”。
又如寫到暮色山景,昏黃中山勢漸隱漸逝,本為自然界尋常小事,她感應到的山,“只剩下蒼紫色輪廓,像誰的肩膀,在那時常負重的地方,一塊微微凹下”。接著覺得沉重,煙云、日光月光,甚至“旅人們由衷的美贊也是沉重的”,末了以“有些事物洞穿,磨蝕了我們,使那缺口成為我們自身”的抑郁為結。
最怵目的是落花。“盛夏的臺大校園,尸體很多”,尸體者,落花也。而疾雨打落的九重葛,則像是“委棄的紅心”。──昔者黛玉葬花,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今日佳嫻傷花,留下幾輯散文詩風格的文字。觸感敏銳的她,字眼多關傷逝,于景物,則荒廢,塌陷,破碎,朽爛,消逝,沉重,枯干,陰影,死物;于情緒,則磨蝕,缺口,傷害,劫灰……不禁令人想起朱天文短篇《世紀末的華麗》筆下的米亞,不過二十五歲,神情比肉身先衰。朱天文和楊佳嫻都難躲開張愛玲蒼涼調子的輻射。
或許與楊佳嫻自承喜歡讀中年風味的文字有關。她大量閱讀,不斷侵入中年作家的文字密境,心境隨著老了一些,其心思輒隨眷戀對象而穿梭于上下兩代,從舊作到新品,自剖,傾訴,時時閃動著心情流動與閱讀書寫交錯摩擦出來的光亮。
如此說來似乎楊佳嫻是個悲春傷秋的作者,可又不然。年輕就是本錢,有本錢就會調皮,網絡世代的用語,愛鋪的“梗”,楊佳嫻熟稔而運作自如──“近日命運卑微,心如脫頁之書,如無玩具之乖乖。”“遠遠的一只龍貓,不,是柯慶明教授。”小朋友愛吃的乖乖和所附玩具贈品,宮崎駿卡通的胖胖龍貓,楊佳嫻用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不甩長待書房的資深評論家看不看得懂。
抒情詩人楊佳嫻從“最小最近的地方”望向遠處,盡力延伸敘述線條,拓展想象空間,以召喚時光精靈為《瑪德蓮》定調,既活在當下,亦眷顧每一分昔我往矣,這是一本迷人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