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看待央企“審計門”

特邀嘉賓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研究員梅新育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院教授丁 冰

中美嘉倫國際咨詢（北京）有限公司總裁 潘朝金

中國社科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研究員楊 斌

背景

前不久，審計風暴如期而至，央企再次成為眾矢之的，陷入“審計門”。

審計署發布了對中石油、中石化、中國電信等15家中央企業2010年度財務收支審計結果，并表示至2012年3月底，已對87名相關負責人進行了嚴肅處理（包括3名局級干部）；對審計發現的問題，已有近97%完成了整改。但這一結果絲毫未能平息沸騰的輿論。一方面，很多企業暴露的不同程度的財務問題，一度引發公眾對國際四大審計機構能力和央企自我審計報告的質疑。另一方面，報告揭露的決策失誤、違規招標和濫發福利三大共性問題再次刺痛大眾的神經。

為何審計連年，問題卻揮之不去？究竟是問責力度太小，還是央企管理存在漏洞？我們要如何看待這次審計中央企暴露的問題，又該怎樣“對癥下藥”？為此，《國企》雜志邀請業內專家一起客觀分析、冷靜思考，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

問題觸目驚心？

《國企》：審計報告中披露出決策失誤、違規招標和濫發福利三大問題，您如何看待這三大問題？這些問題在央企中有普遍性嗎？此外，審計報告還揭示出哪些問題？

梅新育：審計發現多家央企集團內部存在違規增加工資性支出的情況，這確實是錯誤行為。但許多大型國企基層員工收入并不高，勞動強度卻相當大，總部員工的較高收入至少目前還沒有發展到工資侵蝕利潤的地步。因此，對于濫發福利，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薪酬侵蝕利潤，還是薪酬機制不適應當前的勞動力市場環境？

國企需要用具有市場競爭力的薪酬待遇來吸引高素質人才，而且重組后的國有經濟集中于技術和資本密集度較高的產業，這些行業的平均薪酬標準本來就高于其他行業。因此，在高通脹時期，置身市場競爭中的企業則需要使薪酬對高通脹盡可能及時反應，以維持員工士氣。審計報告中指出，中石化駐港機構2008-2010年間向內派員工發放違規住房補貼、負擔房租734.35萬元；但在近年香港房價和房租暴漲已成當地嚴重社會問題的背景下，我個人認為，這項違規舉動至少部分動機是為了保證有關員工實際待遇不下降。我們要監督其改正錯誤，但我們也需要制定更合理可行的制度。我不否認有些國企高管存在薪酬和職務消費過高的問題，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這幾年輿論界對國企薪酬的許多關注和抨擊已經發展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比如說前不久網上鬧出的“中石化董秘陳革薪酬”風波就是一場十足的鬧劇。

此外，審計報告還揭示出一些問題。

第一是投資管理體制問題。此次審計暴露的未經發改委核準就提前上馬、違規擴充產能的問題較多，鋼鐵產業最為突出。這個“盲目擴張”問題在相當程度上應當歸結為投資管理體制中的矛盾。現在的審批過程中障礙太多，延誤企業及時抓住發展機遇。

第二，央企審計報告揭示出來的最大風險其實是國企私有化狂潮的潛在風險。此次審計中發現的最突出、危險最大的問題是部分凈資產沒有按照規定計入國有資產，或是管理人員違規持有下屬企業股份，或是把有利可圖的業務外包給高管設立私人公司，以進行利益輸送。如果強力推動大躍進式的私有化，可想而知，這些違規牟利行為就會合法化，違規乃至違法的痕跡就會被“銷尸滅跡”。20世紀90年代的國企改制風潮中，此種行為就不少見，此次審計中揭示出的一些問題又向我們敲響了警鐘。國有資本保持流動性不能成為心懷叵測者侵吞國民資產的契機，中國經受不起重蹈覆轍的震動。

潘朝金：這三大問題在央企中有一定普遍性。

決策失誤中，由于領導人能力不足，不能適應市場變化導致的決策失誤占比應該會比較大。未來要加大能力建設，提高風險管理水平。

違規招標問題在央企一二級公司中應該比較少，隨著層級增多，監管難度加大，暗箱操作、違規招標在子級企業中存在的可能性會更大。當然有時候會存在海外工程時間緊，如果按程序來做工期保證不了的特殊情況。即使這樣也不能個人決定，而要通過制度完善來推進。比如在未來，可以允許對這些可預見的特殊情況簡化大規模招標的程序，通過議標的方式解決。

濫發福利的原因有兩方面。第一是意識問題。企業領導人把企業當成少數人的企業，而不是全國人民信任他們、委托他們管理的。所以當通過自己的努力給企業帶來巨大收益的時候，總覺得花一些發福利也無所謂。第二，客觀地說，與外資企業、民營企業相比，央企管理人員薪酬水平比較低，一些底層員工的薪酬和央企員工整體平均工資也不高。尤其在一些市場化程度較高，處于完全競爭領域的央企，薪酬低會導致積極性低、人才流失的問題。

丁冰：對于審計署發現的問題應作具體分析，不能簡單地一概歸之于腐敗或惡意操作的結果。

對于決策失誤問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的固有特點就是不確定性，風險很大。“勝敗乃兵家常事”，企業的盈虧也是司空見慣的，經營者只能從長期、總體上去把握，很難處處穩操勝算。因此，不能一出現虧損就肯定其為決策失誤。特別是審計報告關注的2010年，國內外市場都還處于國際金融經濟危機陰影的籠罩之下，更難判定哪樁哪筆業務的虧損是主觀經營決策失誤造成的。

對于濫發福利問題：首先，國企職工的收入是勞動者作為企業的主人所取得的勞動收入，因而會隨著勞動生產率和企業利潤的提高而提高；私企職工的收入則是勞動者出賣自己勞動力的價值或價格，福利肯定低于國有企業職工。其次，統計數字顯示：與2005年比較，央企2010年的資產總額已增長1.31倍，年均增長18.2%；營業收入增長1.46倍，年均增長19.7%；實現凈利潤年均增長12.8%。因此，在審計報告關注的2010年，一些央企如果適當增加了一些福利，只要在增幅上大大低于上述主要指標的增幅，一般都可以認為是處于合理的范圍。最多可能是某些發放手續、辦法不夠完善，需要在今后注意改進，但不一定是濫發福利。

《國企》：國家審計署對外披露了15家央企的財務審計報告，所有被重新審計的企業均或多或少地存在不同程度的財務問題，而這些問題此前央企的審計單位——國際四大審計機構并未發現，這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是否說明央企自我審計不可信？

梅新育：自我審計沒有發現問題有兩個原因：一是責任人蓄意制造問題，二是存在會計理解歧義。會計不是自然科學，無論會計準則多么詳盡，對會計準則的運用理解總有歧義。

總體上，可以說審計發現的問題對央企財務狀況影響甚微，央企的賬面數據是靠得住的。此次審計國家開發投資公司僅涉及其駐外機構，2010年底相關資產總額不過23.46億元，與另外14家接受了全面審計的央企資產總額動輒數百億元乃至數千億元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這家公司的審計結果可以暫時剔除，不納入分析。我統計了除國投之外的14家非金融央企審計問題對其資產、負債、利潤和所有者權益4項36個指標的影響，其中對總額影響程度小于1‰的有13個，大于1‰小于1%的有15個，大于1%小于5%的有6個，大于5%小于8%的有1個，大于10%的1個。

潘朝金：這種情況有兩個原因。

第一，央企內部的財務監督機構還存在缺陷，難以發揮企業內部審計的作用。

第二，國際四大會計機構的能力沒問題，但他們的關注重點、標準和范圍與審計署不一致。審計署更側重廉政方面，比如招待費，福利等內容。四大主要審計企業經營活動，它遵循重要性原則，不可能會面面俱到，這也是國際通行規則。因此，審計署發現了四大會計機構所沒有發現的問題，并不能說是央企之前的自我審計都不可信。這只能說明內部審計的體系建設和管理還需大力提升，需要企業在以后的內部審計和外部審計中提高對這些問題的認識和重視程度，覆蓋到審計署關注的范圍。

問責隔靴撓癢？

《國企》：有一種觀點認為，以央企的規模和承擔的重大責任，其管理者決策失誤所導致的虧損金額和經濟影響往往遠大于腐敗，但現實中卻沒有對他們的失誤進行有效問責，所以應該加大對決策失誤責任人的追責力度。對此，您如何看？

潘朝金：當然要追責，但是難度比較大。首先，董事會制度建設推廣之后，央企決策一般是集體決策，追究起來涉及面太廣，對企業經營影響會很大。其次，問責還要分清問題性質。如果是貪污犯罪要按法律嚴處，而如果是非主觀的決策失誤可以給予相應程度的問責，給予改過機會。最后，問責制度在整個中國并沒有成氣候，在頂層設計上缺乏問責的制度設計。

梅新育：對于違規招標應該嚴格處置，因為這常常與利益輸送掛鉤。對于決策失誤要問責，但只要其中沒有蓄意利益輸送問題，就不能無限追責。因為任何一個機構都不可能完全避免決策失誤，應當允許一定限度內的決策失誤。如果完全不能容忍失誤，那么大家都不敢干實事，都不敢有開拓精神了。

《國企》：在審計風暴中，大眾質疑應該進一步公布受處分的87個違規人員名單和處分內容，讓信息更透明，您怎樣看？

潘朝金：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公眾上市公司要披露信息，國有企業實質也是公眾公司，要對全國人民負責。查出問題后的問責披露理應更詳細具體，包括具體人數和職位，得到怎樣的處罰等等。除非可以證明這種信息披露對國家安全不利、企業經營不利，對我們全體股東不利、否則就應該披露。

梅新育：如果要進一步公布87人名單，未必恰當。國企是企業，不是黨政機關。黨政機關審計出現問題，對承擔責任者應該公布名單；但企業是否有必要對此做硬性規定還值得商榷。參照上市公司或者其他公司的處理標準，可能比較恰當。

管理亟待提升

《國企》：在未來，央企要避免出現審計中出現的三大共性問題，需要做哪些切實有效的努力？國資委對此可以采取哪些有力的監管措施？

丁冰：為避免濫發福利問題，在堅持職工福利應隨企業利潤適當增長的原則下，可由國資委統一制定各個行業不同的、各個企業又按行業相對統一的每年福利支出所占利潤收入的比例，剔除政策性因素和壟斷性因素對企業利潤和福利的影響，使各行業央企的職工福利獲得大體相對公平合理的金額。各企業遵照國資委確定的比例提留出的福利金額，應在黨委領導下，經工會或職工代表大會討論通過具體分配方案后，由財務部門分配到個人。提取和分配的全過程都必須公開、透明，并接受國家審計署和廣大職工監督。

為避免決策失誤問題，必須提高經濟理論水平，可以在企業中設置專門研究設計決策方案的參謀班子，在充分發揚民主、集思廣益的基礎上，作出科學決策。

避免違規招標問題，必須切實做到招標公開、透明，嚴防暗箱操作。可以考慮由國資委增設專門負責監督央企招標工作的職能機構，在國資委的直接領導和審計署的直接監督之下，做好各央企的招標工作。

潘朝金：對于央企而言，應該正視審計風暴所發現的各種問題，有針對性地提高自己的管理水平。第一，縮短管理鏈條，管理有效才能大膽授權，同時大力發揮董事會的作用。第二，提高審計管理水平，嚴格審計，讓內部審計監督體系充分發揮作用。第三，切實加強風險管理，提升風險管理水平。第四，樹立國企是公眾企業的意識。

國資委未來的工作有三個重點。第一，應該把審計風暴中發現的問題納入監督體系，形成更具體、更嚴格的制度，監督企業整改落實，對其他企業也是防患于未然。第二，國資委在現有監事會體制框架內，也可嘗試成立一個主管審計的專門部門。第三，國資委要加強董事會建設，充分發揮監事會的作用。

楊斌：第一，很多大的決策失誤是宏觀經濟變化造成的，所以要加強國企之間重大決策的相互協調，保證上下游互相銜接，競爭不要過度。第二，公眾參與央企內部決策，實現信息公開透明。第三，建議實行對企業社會責任的審計。對于社會穩定，發揮國企的作用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