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里,障人眼目,濕人衣衫的云霧和煙雨是足以問鼎天下奇絕的景觀。
在這里,無數(shù)詩人和畫家的筆下幻化出朵朵奇葩,根植在亙古的長風中。
在這里,偉大的思想者們構(gòu)建起一座又一座豐碑,不知不覺間鑄造著華夏民族的魂魄。
在這里,人類的文明穿越時空,以一種鮮見的姿態(tài)詮釋著世界多元文化的交融。這里就是廬山。(圖1)
數(shù)千年來,文人、隱者、壯士、探險家、科學工作者、政治領(lǐng)袖共同演繹著這座大山的傳說。當然,還有那時聚時散的云霧、固守億年的冰川、異彩紛呈的中西建筑,以及隱匿著無數(shù)珍稀動植物的廣博森林。現(xiàn)在,我們有機會一探這座大山的究竟,解讀它位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景觀遺產(chǎn)”的真實資本,解讀它在華夏文明的長河中神奇多變的角色,解讀廬山與廬山人相守了幾千年的緣起……
2009年3月,春意料峭、乍暖還寒,北京一所靜謐的宅子里,一位98歲的老者在病榻前展卷提筆,準備為千里之外的廬山取個切實的稱謂。畢竟從古至今,“廬山”二字的前后已經(jīng)被冠以太多各式各樣的稱謂。
這位老人就是當代中國的國學大師季羨林。雖然久病纏身,握筆的手不再那么有力,筆鋒間也難現(xiàn)往昔的瀟灑遒勁,但是,這幾個字卻因為題字的人而承載起千鈞之力。4個月后,季羨林先生與世長辭,先生走得匆忙,甚至我們還未來得及請教先生,他的題詞當做何解?(圖2)
但是,“人文圣山”4個字卻已如正午的陽光一般,穿透廬山的云霧,為后世之人照亮了一條登頂匡廬的通途。沿著這條路,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座大山兩千多年間的人和故事;沿著這條路,一花一草、一松一石、一丘一壑,因為先人和往事的緣故亦都沾惹上了說不盡的風流;沿著這條路,漫山遍野的文化景觀皆寫滿了四個字——“人文精神”。(圖3)
日升日落間,東林寺的晨鐘暮鼓已經(jīng)響徹廬山北麓1600多個年頭。這里是“佛教中國化”的基地,是中國佛教化的起點,是佛教凈土宗的祖庭,這里有慧遠。東晉時代,慧遠大師在這里完成了古印度佛學漸進為中國佛學的一次偉大過渡。當慧遠大師第一次設(shè)想,以儒學、玄學的知識去向世人重新解讀異域佛學的時候,他一定想不到,這一動念,將從此改變中國文化的格局。他更想不到,始于他的改革創(chuàng)新,佛教歷經(jīng)幾個世紀的嬗變,最終卸去異域文明的外衣,從遙遠的恒河流域走進了中國。那些極富中國特色的法相的眉宇間也淡去了些許冥想與思辨,平添了幾分悲憫情懷與親近之感。(圖4)
僅東林寺便足以令廬山名揚天下,可歷史偏偏恩寵有加,同在東晉時代,在廬山南麓,還傳出另一種聲音,每每與東林寺的鐘鼓聲在風中相和。
今天的簡寂觀雖然不復往昔的模樣,但是,這里是“中國道教殿堂化”的完成地,這里有陸靜修。道教宗師陸修靜曾在這里建起中國南方最大的道觀,并在此完成了對天下道經(jīng)典籍史無前例的搜集和整理,他規(guī)范了道教的一系列譜系儀式,被后世弟子沿用至今。散落于民間的道教也因此歷經(jīng)大浪淘沙,完完全全地蕩滌一新,躋身于中國三大主流宗教之一。
“外來佛教中國化”、“民間道教殿堂化”幾乎同一時間在廬山完成了各自的轉(zhuǎn)折。一僧一道在山之南北,各擎帷幕一角,左右一分,便為廬山的人文歷史堂堂皇皇拉開大幕。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此后一千多年間,一個個閃亮的身影紛至沓來,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廬山這部大書撰寫下屬于自己的那個章回。如果說,每一位逝去的先賢都可以幻化作一顆星斗,紛然照亮各自的傳說,那么,廬山的夜空一定是群星璀璨,如銀河般絢爛壯闊。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體系中,山水大抵是道德與智慧的象征。也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長江與鄱陽湖環(huán)抱中的廬山在歷代名士的眼中便具備了一個圣潔的人的品質(zhì)。
這里是中國田園詩人的發(fā)祥地,這里有陶淵明。陶淵明在這里悟透了人生大道,一弦清風就著半瓢濁酒,田園詩歌走遍天下。這里是中國山水詩的發(fā)祥地,這里有謝靈運,當他終于穿越過這座大山時,有了重返紅塵的勇氣,中國的山水詩派從此也就有了魂魄。
可即便有兩位詩壇宗師在先,及至唐宋,廬山才算真正開始了詩歌的繁華盛世。
李太白懷著摧枯拉朽的熱情,飽蘸著驚風泣雨的文采五上廬山,他筑廬五老峰,隱居九疊屏,把酒高歌中,三千飛流直上九霄。廬山瀑布的轟鳴聲余音猶盛,白樂天在他的草堂里已經(jīng)安然度過了三載寒暑,閱盡匡廬四時風光,也終被他尋見了人間春色的歸處?!盎◤健庇骋r著樂天的驚喜,可莽莽群山卻迷離了東坡居士的雙眼,哪處才是廬山真正的模樣?蘇子瞻的千古一問惹得群峰萬壑間從此飄蕩起說不盡的禪趣……(圖5、6)
接著便是孟浩然、張九齡、李賀、王維、杜牧、范仲淹、歐陽修、陸游、秦觀、黃庭堅、晏殊,及至晚清以來李叔同、蘇曼殊、陳三立、陳寅恪、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等等……今天,已經(jīng)搜集到的關(guān)于廬山的詩歌共計一萬六千多首,這個數(shù)字仍然在不斷刷新之中。也許這些大氣滂沱的詩文原本就渾然天成,不過是詩家詞人妙手偶得。
“論詩重性情,品畫先神韻”??v覽古今,廬山亦不乏丹青妙筆:吳道子、沈周、唐寅、石濤、李公麟、劉海粟、傅抱石等,這些畫壇巨匠莫不曾為廬山的風景揮毫潑墨……這其中,就有冠絕古今國畫史,獨尊“畫圣”稱號的顧愷之。據(jù)史料記載,顧愷之為廬山做過兩幅畫:一為《廬山圖》、一為《雪霽五老圖》,這兩幅畫被后世公認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畫的起源,是山水第一次脫離人物而獨立出現(xiàn)的畫作。據(jù)說,廬山五老峰的名字便緣起于那幅《雪霽五老圖》。遺憾的是,這兩幅畫早已失傳,今人無緣再見,只得從文字的記載中天馬行空了。
好在還有一副與顧愷之《廬山圖》同名的畫作,想來,我們還是有機會得見。張大千,這位詩畫兼修、一身桀驁的老人,曾經(jīng)自詡游遍天下名山,但陰錯陽差間,他卻屢屢與廬山失之交臂,直至晚年,“平生未到廬山”已是他最大的心結(jié)。1981年,年過八旬的張大千,盡管已有一目失明,他卻開始創(chuàng)作一生中最特殊的一幅作品——《廬山圖》。據(jù)說,他一反平日里與旁人嬉笑閑談中作畫的習慣,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中,整整一年零七個月。老人沒有見過廬山的風姿,下筆所至,全憑心中所想,眼中無山,山在心中。其實,倘若人與山真的可以跨越時空在心弦上相遇,那么,見與不見,又有何妨呢?(圖7)
畫成,高兩米,長十二米。這幅驚世駭俗的大畫現(xiàn)藏于臺北大風堂。(圖8)
廬山還是理學的集成地,這里有白鹿洞書院,這里有程頤、程顥,尤其是這里有朱熹。
宋以前,中國哲學思想缺乏完整的理論體系。新儒學——是一場發(fā)自宋代思想家們的集體行動,是對孔孟儒學的完善和詮釋,也是博大精深的中國思想體系中,第一座完整的理論殿堂。近代兩位國學大師陳寅恪、馮友蘭都曾指出,兩宋新儒學的產(chǎn)生,是幾千年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
北宋思想家周敦頤,晚年隱居廬山蓮花峰,今人多曉得他《愛蓮說》,卻少有人知,正是他的另外兩篇巨著《太極圖說》和《通書》為新儒學的發(fā)展打開了大門。
履著周敦頤的足跡,又一位偉大的思想者來到廬山。他重建了白鹿洞書院,選擇以教書授課的方式,傳播他的思想,也就是新儒學的重要一脈——理學。這個人就是朱熹,因為他的緣故,白鹿洞書院成為天下書院之首,理學成為一統(tǒng)后世六百年的主流思想。(圖9)
中國的思想者們習慣在自然里參悟天地大道,所以,廬山是幸運的,周敦頤、王安石、朱熹、陸九淵、王陽明……明清以來又有黃宗羲、康有為、胡適等人,無論是理學、心學,抑或是傳自西方的啟蒙思想,在一波波思潮涌動間,廬山被雕琢得愈發(fā)凝練與深刻。
在歷史面前,文人恰如微弱但不熄之文火,文火煮山,愈久彌香。因為太多不同流派的詩家、畫家、思想家,近代以前,廬山的人文精神已然是精深且多元。如果說,這樣的評價還僅限于中國文化體系的內(nèi)部,那么在十九世紀前葉的風雨飄搖中,迎著西方文明的大規(guī)模到來,廬山再次被推上歷史的潮頭,這座大山所展現(xiàn)出的多元性將第一次超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范疇,開始對話世界……
近一個世紀前的一個清晨,當廬山石工們的號子唱響在荒蕪的山嶺,英國人李德立明白,他距離自己的夢想已經(jīng)不遠了。很快,這片荒蕪之地將被花園和洋房所覆蓋。事實證明,無論李德立有著怎樣的初衷,但因他而引發(fā)的土地變革卻實實在在影響了廬山的歷史。
今天,六百余幢老別墅就是研讀那段歷史的第一手資料,它們向世人傾訴著,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廬山是如何被開發(fā)為避暑勝地,那些金發(fā)碧眼的西方人曾經(jīng)以怎樣的姿態(tài)生活在這里……
李德立在中國的廬山上蓋起了西方的別墅,賽珍珠卻在西方的別墅里寫下了中國的故事。在這里,童年的她習慣了和中國孩子一起玩耍,青年的她找到了愛情的托付,中年的她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寫作,此后的生涯里,她燃燒盡全部的熱情只為一件事情——讓世界了解中國。
歷史無數(shù)次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來自不同世界,擁有不同特質(zhì)的文明終究是要相遇的,這種相遇也必將誕生一張新的面孔,這張面孔的美是可以穿越國界、穿越貧富、穿越膚色、穿越語言和文字,被全人類所共同欣賞并為之禮贊的……
1996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第20屆會議將廬山列入“世界文化景觀遺產(chǎn)”,這是中國第一次入選該項目,享有這一殊榮的景觀在全球也只有十余處。
入選的評語這樣寫道——廬山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廬山的歷史遺跡以其獨特的方式,融匯在具有突出價值的自然美之中,形成了具有極高美學價值的、與中華民族精神和文化生活緊密相連的文化景觀。
司馬遷在《史記》中第一次提到廬山就是“禹南登廬山,觀禹治大水”,這是廬山這個名字,第一次進入國家的典籍。從司馬遷之后,有陶淵明、李白、白居易、蘇東坡、徐霞客、李時珍、朱元璋、蔣介石、毛澤東等。從古到今,廬山的歷史一直沒有間斷過,是一直連續(xù)下來的,形成了很多文化遺跡和文化遺產(chǎn)。我們不僅要把前人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保護好,我們還要給后人創(chuàng)造和留下新的遺產(chǎn)。
放眼五大洲,群山的美是不盡相同的,或以雄渾立世;或以奇秀揚名;或以物華著稱;或借神話傳說令人流連;或借冷峻嚴苛令人敬畏……但無論怎樣,群山有一點是共通的——
2009年10月,“首屆中國廬山世界名山大會”如期召開。當來自世界五大洲近26個國家的嘉賓以及各大世界名山的代表200余人共聚廬山的時候,“友誼、合作、發(fā)展”便成為架設(shè)在不同峰巒,不同文化之間的橋梁。(圖10)
沒有云霧的廬山又怎能稱得上“廬山”?沒有穿越云霧的經(jīng)歷,又怎能見識到真風采?其實,我們在人間穿行的時候,不也正是如此么?
兩千年彈指一揮間。青山不老,云海滔滔。
登山者懷著不同的心境,帶著不同的感悟,行走于不同的時空。
匡廬終究是懷抱著那份寧靜致遠,靜觀疾風勁雨,世事沉浮。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變換的人與不變的山,在一次次遙相打量中彼此欣賞,相互默契。廬山兩千多年的文化歷史便不過是一次緣起,作為人文圣山,它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圖1 煙雨中的廬山
圖2 國學大師季羨林
圖3 國學大師季羨林為廬山題字
圖4 廬山東林寺大雄寶殿
圖5 廬山瀑布
圖6 廬山花徑
圖7 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
圖8 張大千的《廬山圖》
圖9 廬山白鹿洞書院舊址
圖10 首屆中國廬山世界名山大會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