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中積累經驗

蘇聯解體后不久，繼承了蘇聯大部分的軍事遺產的俄羅斯就遇到車臣分離主義的武裝挑釁。于是，包括米-24“雌鹿”武裝直升機在內的大批征戰過阿富汗的“沙場老將”重披戰袍，再次走入血火戰場。奧列格‘雷巴爾琴科是參加過車臣戰爭的俄空軍米-24直升機飛行員(座機呼號“白色03”)，他于2000年4～8月間在車臣及附近印古什、達吉斯坦等俄聯邦共和國駕機作戰，共飛行160小時，其中戰斗飛行約100小時，他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講述了米-24武裝直升機作戰的點點滴滴。為保證文章的現場感，本文采用第一人稱講述。

“雌鹿”帶病上陣殺敵

在外高加索作戰期間，發生了許多既嚴肅又好笑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值得軍人回味的話題，而這些話題在和平時期往往被權威人士用刻板的技術語言加以詮釋，從而得出嚴肅的結論，這樣太缺乏生氣了。實際上，車臣戰爭的生活節奏不允許你深入地思索正在發生的事情，甚至連鬧情緒的時間都沒有。對于直升機飛行員來說，自身要練就健康的心態，讓情緒“靠邊站”，不論自己還是他人犯的失誤都要牢記，然后在戰斗飛行中予以改正。簡單地說——我們是在戰斗中積累經馬令!

甭看當時電視臺連篇累牘地對外宣傳聯邦軍隊如何強大，沒有像1994年第一次車臣戰爭那樣發揮失常，其實俄軍參戰裝備根本沒有更新過。像我所在部隊的米-8和米-24直升機從蘇聯解體后就沒換過，它們長期滿負荷運轉，使得每架直升機處于不同的“健康狀況”，不僅有自己特殊的“職業病”，甚至連使用指南都得是“特供”的。在前線，不要以為只要會開米-24武裝直升機的機組能夠隨意派遣，它們都需要內行駕駛。

由于氣候和海拔的原因。米-24在2000米高度以上飛行時的功率僅為正常功率的20％～25％，一旦飛行員采取緊急爬升動作，“發動機危險震動”的信號盤就會紅燈閃爍，它甚至因此得了一個不雅的綽號“棉花直升機”——像棉花一樣被風向左右。在高加索最熱的時候，直升機每天仍要飛行5～6個小時，10天才輪到一次檢修日。我頗為自己的“白色03”號機自豪，北約給它起的名字叫“雌鹿”，不過她可沒有那么柔弱。在如此高強度的使用背景下，其動力系統居然一切正常，倒是直升機輪胎在頻繁的起降滑跑過程中時有爆裂，搞得機組經常緊張兮兮的。當然，隨著高溫的來臨，對飛行員來說，最大的考驗是座艙里沒有空調，當外面溫度達到30～35度時，艙內溫度高達50度，讓我有種在芬蘭浴室泡澡的感覺。

直升機的所有故障中，最令人不快的是減速器和液壓系統出故障，一旦前者發生故障，一般建議棄機，而后者出故障也是兇多吉少。2000年4月初，我們的一架米-24在潘基西地區被車臣武裝擊中，被擊穿近30個洞：油箱和液壓系統軟管都被擊穿，不得不迫降。最不可思議的是，一顆5.45毫米子彈擊穿了旋翼主軸上方槳轂與槳葉連接的部分，鉆出一條齊整的“隧道”，旋轉的槳葉承受著大約11噸的正負交錯壓力，而這股力并沒有讓受損的連接處完全斷裂!這個事情過后，直升機飛行員們在每次宴席上必說的祝酒詞之一是：“為俄羅斯的煉鋼工人干杯!”

我駕駛的“白色03”號機剛到車臣時，主要充當別人的僚機，積累技術經驗。4月中旬，“白色03”號機和長機

“017”號機在阿爾貢峽谷護送俄軍車隊到達目的地，“白色03”號機開始不對勁，一臺發動機不能正常工作，我試圖手動調整飛行姿態，可情況更糟了。長機在無線電里大叫：“直接起飛，不做修理?！辈贿^我還是堅持讓長機機長到我的“白色03”來看看。長機剛一坐上我的直升機，就感覺到里面的液壓系統有毛病，直升機開始滑跑之后，主備兩個液壓系統里都是干的，里面所有的液體都灑在直升機擋板和柏油地面上。按計劃，我們本應該還要在阿爾貢峽谷里面工作一個半小時，如果在那時發生上述故障，后果將不堪設想。

不懂愛護飛行員的魯莽將軍

在車臣戰場，司令部下達的命令普遍不符合實際，而且有些命令還經常自相矛盾，甚至有悖常理?；旧?，新官上任都會依自己的經驗和知識帶個“新變革”，往往官職越高，變革越徹底，下級就越難反對或糾正。下面就列舉幾個實際戰斗中的例子。

一次，我們剛剛完成地面任務演練，就接到一位將軍的命令“3分鐘后起飛”?？墒枪馀懿饺ゴw的直升機就需要一分鐘，按照飛行說明規定，完成起飛需要至少6分鐘。將軍的目光變得凝重，停頓了一下，接著就是一大堆罵娘的話直指整個空軍。

還是有關這位將軍的故事：有一次，他搭乘一架米8直升機前往沙利，當時地面上正在進行戰斗，陸軍部隊通過無線電高聲大叫：“請將軍同志離開火線!”而將軍卻大叫著沖進駕駛-艙，“就降落在這兒，你們這些膽小鬼!”他后面的理由聽起來更有意思：“你們配有裝甲，怎么了，難道怕挨子彈嗎?”威武的將軍不知道，停在地面上的米8尚且是個巨大的煤油桶，更確切地說還帶著“一捆雷管”(指兩側短翼上掛載的火箭發射巢)，車臣武裝曾埋伏在北格羅茲尼機場周邊，用反坦克導彈襲擊來往低飛的米－8，結果多架直升機中招墜毀?？墒沁@位將軍只知道逞匹夫之勇，把飛行員的性命當兒戲。

當然，我們的機群在北格羅茲尼機場得到嚴密的保護，在此我要向負責警衛的內務部隊兄弟表示深深的謝意。在機場，內務部隊離我們只有20米遠，他們把BTR-80裝甲車開到直升機和機組起居帳篷四周充當“車盾”，并在機場四周布置雷場和電子信號傳感器。2000年4月20日清晨，我突然被指揮員叫到機場塔臺，他用手指了指機場西面說：“你要去那里掩護我們自己人”，看著我困惑不解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怎么了，沒聽見那里正在戰斗嗎?”后來，我的直升機足足等了40分鐘也沒能起飛，因為橫沖直撞的流彈實在太危險了，我們只能呆在原地。不過，沒有米-24的幫助，內務部隊也照樣應付得了。戰后，他們在機場附近發現一處偽裝的窯洞，里面藏有大量122毫米冰雹火箭彈和24枚反坦克導彈，其中3枚已按發射規程安裝到發射裝置上。

掩護地面部隊責無旁貸

我們還是把話題轉回戰斗上。米-24的主要任務是掩護地面分隊，即便是最勇猛的車臣人也不敢來正面攻擊有米-24保護下的俄軍地面分隊。不過，那些被稱作“鼴鼠”的工兵要走在俄軍分隊前面，負責搜索埋在道路兩邊的地雷，所以隊伍行進得很慢，結果往往導致直升機機組不好把握速度。

4月23日，我們雙機編隊掩護第51空降兵團分隊進入潘基西峽谷，那里非常適合設伏，道路位于谷底的小河旁，河對岸是植被覆蓋的洞穴和斜坡，遠處是樹林。盡管該地區經常受到俄空軍和炮兵的“火浴”，時而還有俄軍巡邏，但車臣武裝還是經常在此出沒。俄軍空降兵進入潘基西峽谷時，天空中烏云密布，我們駕駛的直升機被迫返回峽谷入口處的基地，并用無線電告訴地面分隊停止前進，等待天氣轉好。但不知什么原因，地面部隊卻執意進入峽谷，結果遭遇意料之中的襲擊。剛剛返回的我們緊急起飛，3個米-24雙機編隊趕去援救，但只看見地面上已有幾團火球熊熊燃燒，據統計有11位戰士犧牲。后來，我偶然遇到該分隊的一個死里逃生的軍官，問他為什么在沒有直升機掩護的情況下擅闖峽谷，他不敢正面回答，只是一個勁感謝我們救了他們。此次事件之后，部隊首長嚴厲整頓了空地協同作戰規則，新建統一的司令部調度所有戰斗巡邏分隊，強調地面分隊不得擅自行動，沒有空中掩護不得進入危險地域。這樣一來，我們的工作就更重了。

5月29日，我駕駛的“白色03”號機掩護搭載一個班偵察兵的米-8直升機，前往安吉諾執行任務。飛行途中，無線電里突然傳來嘈雜聲，在離我們3公里的薩亞山地區，敵人正在襲擊俄軍車隊，于是我們飛過去支援。那里展現出一幅非常典型的高加索戰場畫面：不大的溝壑，下面是道路，車臣人從密林深處襲擊俄軍的5輛BTR裝甲車。在直升機猛烈的火箭彈射擊下，車臣人被驅離車隊，但他們還在自不量力地還擊——這正好幫我們確定他們在密林中的位置。我不知道當時呆在那5輛裝甲車里的有多少弟兄，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天是他們的第二個生日，因為我們雙機編隊純屬偶然撞見才拔刀相助。順便提一下，發生在車臣的大部分戰斗都發生在計劃之外，類似的情景比比皆是。

我還記得一件有點好笑的事。當時，一支俄軍車隊沿阿爾貢一沙利一阿夫圖勒公路行進，行至沙利時，隊伍中出現停滯，尾車有些落后。然而后面的部隊沒人認識路，結果在岔路口掉隊的“一截尾巴”錯過轉彎處，在一輛T-72坦克引領下，以60～70公里的時速朝謝爾任一尤爾特方向而去。過了好長時間，位于隊伍前半段的航空引導員無法聯系后半段車輛，只好通過無線電求助附近的直升機部隊。接到求助信號后，我指派認識路的機組駕機護送走對路的隊伍，而我自己去找回走錯了路的車輛。經過10分鐘的飛行，“白色03”號機終于找到迷路者，這些掉隊的“鐵疙瘩”們竟然渾然不覺，直升機在他們上空盤旋了好半天，中間還差點撞到路邊的高壓電線鐵塔上，總算通過無線電把他們拉回正確的路線上。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主要是經驗不足的航空引導員控制較長車隊的能力欠佳，把隊伍領到錯誤的地點，尤其當車隊在山區行進時更是如此。

7月份，情況出現變化。潘基西地區開始平靜下來，當地居民主動幫助俄軍清剿殘存的非法武裝，一些人甚至被請上米8直升機，為我們指明目標。殘存在峽谷里的基本是車臣匪首哈塔卜領導的外國雇傭軍，主要是阿拉伯人，他們的戰斗力很強，俄軍把守著峽谷入口處的尼基塔村，防止他們外逃出境。雙方的小規模沖突時有發生，有一次，當深入峽谷的俄軍偵察兵分隊遭到襲擊后，分隊的航空引導員緊急呼叫支援，駐北格羅茲尼和漢卡拉機場的米-24直升機都迅速趕來支援。不過機組從空中準確射擊是非常困難的：樹木茂盛的小山嶺就像雙胞胎一樣，你很難以區分哪里是自己人，哪里藏著敵人，再加上地面航空引導兵不愿在密集的火網中暴露自己，他只是躲在彈坑里描繪目標周圍大致特征，結果直升機許多彈藥都打偏了。不過，這次激烈戰斗還算是較為成功，俄軍分隊得救了，同時還消滅了20多名雇傭兵。事后，偵察兵部隊特意向參戰米-24機組贈送了兩箱葡萄酒。

“讓非法煉油廠見鬼去”

我還記得7月份發生在大城市古杰爾梅斯的夜間轟炸事件。那天傍晚時分，有情報稱40名匪徒正向城東郊的“非法煉油廠”聚集。直升機大隊長和我緊急起飛，他充當長機。當時能見度不超過1500米，我不得不緊靠著長機像閱兵編隊似地飛往古杰爾梅斯。當地的能見度更差得要命，只能看到自己眼跟前的，幾乎沒有燈光方向標，于是我們就采取儀表標定射擊，沒想到長機發射的第一枚無控火箭彈就炸毀了目標，不過這純屬“瞎貓碰死耗子”。想象—下，在深夜里，10立方米容積的汽油桶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爆炸是何等震撼，當時半個古杰爾梅斯都像被點燃了，距濃煙100～150米處，人的眼睛都被刺痛了。第二天，我再次飛臨當地，確信那里的民房沒有被點燃，這就意味著沒有無辜傷亡。

說到“非法煉油廠”，這是車臣乃至整個外高加索的普遍現象。那里到處都是石油，你的腳下，菜園子里，山脈丘陵和平原上，到處都有石油溢出，就連灌溉水渠里流動的也是石油。正是這種“油比水賤”的狀況，使得當地每家每戶的庭院到較大型的作坊都從事石油提煉活動，以撈取外快。在第二次車臣戰爭之初，俄軍高層沒有在意“非法煉油廠”，把它當作窮人的生存手段，但后來發現不對勁，武裝匪徒利用“非法煉油廠”加工燃燒彈、制造爆炸物或為戰斗車輛加油，最不濟也是拿油品走私去換武器。

2000年春，我所在的直升機大隊開始奉命搜索摧毀“非法煉油廠”的石油鉆塔，可是當地人修復鉆塔的速度比我們摧毀的速度更快，并繁衍出許多高超的偽裝技巧。5月的一天，我們3架米-24直升機一起出勤，高加索丘陵是牲畜再好不過的牧場，翠綠鮮嫩的青草比比皆是，然而不遠處的鉆塔往外冒著石油，荼毒著大地…一可偏偏相反，當地人卻把牲畜群圈在鉆塔四周，好像那里只是個牧區設施罷了，而在這個偽裝下面，是一群油販子忙著安裝煉油設備。當米-24直升機開始在他們頭頂上盤旋時，下面的人慌忙趕著牲畜四散奔逃，他們很清楚我們要干嘛!有時候，一些小的“非法煉油廠”就藏在森林里，只有通過煙霧才能判斷出他們的位置，而正派人是不會去那里的。

我還記得沿達爾斯基山嶺有一條不大的水渠，里面沒有一滴水，流的全是石油。水渠途經車臣和印古什，兩地都充斥著大大小小的“非法煉油廠”，區別在于車臣的“非法煉油廠”都被摧毀了，而印古什的都完好無損，我們將其稱作“民族歧視”。

用飛行表演平復仇恨

因為民眾心理不同，車臣各村落表現出的對俄軍的態度也截然不同，這一點我們從空中就可以輕易判斷出來：如果小孩子朝你扔石頭，那么那里的成人也會照做。而在其他一些村子，人們會很友好地歡迎你。

7月份，一位莫斯科大人物要到阿爾貢、古德爾梅斯、沙利、烏魯斯一馬爾坦等地視察，希望緩解俄政府與車臣人的敵對情緒。為了聚集人氣，他特意要求空軍派出直升機，每天早晚在視察地區進行飛行表演。在沙利，我們大隊派出數組雙機編隊，由于平時只知道打仗，誰也不知道什么是空中表演，每個機組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裝模作樣地完成表演，有的人飛得慢悠悠，有的人就像照鏡子似的左右盤旋。而在地面上，觀眾爬到房頂，給我們拍照，向我們揮手，全然無所畏懼。

正在駕駛的我覺得，在莫斯科郊外的茹科夫斯基航空城不存在類似情況，在那里人們是花錢來看飛行表演。然而在車臣，不僅人們已經看夠了，就連家畜也看夠了，車臣的牛都對在頭頂上方5米處飛過的直升機無動于衷。我現在知道，戰爭能夠異化一切!

最后，我還很想弄明白一件事，為什么人們要打仗，為什么在蘊藏如此多財富的地方有這么多的罪惡和仇恨，為什么善良之音在那里不被人所理解，被人看作是軟弱，而強勢之音是唯一被人接受的。我不是要評判誰對誰錯和何時這一切才會結束，唯一清楚的就是——不應該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