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絕對的地平線”

采訪時間：2012年1月8日

采訪地點：三亞—都江堰（電話采訪）

受訪人：景凱旋，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南京大學教授。曾翻譯昆德拉的《玩笑》、《生活在別處》，克里瑪的《布拉格精神》、《我快樂的早晨》等。2010年編譯了《地下：東歐薩米亞特隨筆》

主持人：近年來出版界推出了不少有關東歐思想界的圖書，引發了國內知識界對于東歐知識分子的關注。您長期研究這個問題，并翻譯過昆德拉等人的著作。請問，在上世紀40年代末期為什么東歐知識分子紛紛對新的烏托邦充滿了幻想？

景凱旋：二戰以后，中歐8個國家在蘇聯主導下建立了共產黨的政權，這些國家被統稱為“東歐國家”。實際上，中歐知識分子從來不認同“東歐”這個說法，而是認為自己國家在地理和文化上屬于“中歐”。在70年代，昆德拉曾經挑起了一個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的思潮。不過，我們習慣上仍然把這些國家的知識分子稱為“東歐知識分子”。

早在20世紀初，許多知識分子就對資本主義很失望，20世紀30年代更是被稱為“紅色的年代”，人們對一種新的反資本主義的社會體制滿懷期望。東歐知識分子同樣如此。從歷史上看，歐洲最根深蒂固的思想傳統就是社會民主主義（在東歐也稱為“民主社會主義，兩者有細微區別）。東歐知識分子一直深受到這一思想傳統的影響。

知識分子在個人領域更向往的是自由，但在公共領域往往對人類平等抱有非常強烈的愿望。東歐國家被蘇聯“解放”，許多知識分子由此對烏托邦充滿幻想。他們認為，蘇聯支持建立的新國家政權實現了人類的平等。另外，啟蒙時代以后宗教破滅，“上帝死了”，歷史唯物主義提供了一個新的形而上的解釋框架，賦予一種新的人生意義。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在資本主義國家，作家是自由職業者，經常貧病交加。可是在新的國家里，作家們全部都成為作家協會的會員，幾乎享受了一種貴族式的生活待遇、政治待遇。

主持人：遠超過一般平民的生活待遇和政治待遇，可以看作是新體制對知識分子的收買。這種收買辦法是否奏效？

景凱旋：知識分子一開始擁護這個制度，但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創作自由沒有了。例如，1951年波蘭政府就公開宣布，作家們必須按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進行寫作。波蘭詩人米沃什意識到遵循這種創作方法意味著創作的死亡，于是自我流放到西方。1953年，米沃什在巴黎出版了一本論著《被俘獲的心靈》，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這本書剖析了東歐4位作家怎么一步一步走向那條道路，分析了知識分子為什么會認同、擁護這樣一種制度。所以，要說幻想破滅，米沃什是比較早的一個人。

主持人：也就是說，50年代初東歐知識分子的烏托邦幻想就開始破滅了？

景凱旋：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蘇聯開始出現“解凍文學”，加上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揭露，鼓勵了知識分子對體制的重新思考。尤其是50年代中期東歐相繼發生了 “波茲南事件”、 “匈牙利事件”，民主運動被暴力鎮壓下去，更促進了知識分子的反思。他們認為，俄羅斯沒有經歷過文藝復興，而其他國家都經歷過文藝復興，東歐文化是歐洲文化的一個部分。這樣，就從文化角度開始切入到對體制的反思。

對一個真正有良知和自由思想的作家來說，不可能長期被豢養。昆德拉可以說代表了那些對烏托邦幻想幻滅的作家。之前他寫歌頌詩歌，是體制內的紅人，后來轉向小說創作。1967年捷克召開第四次作協代表大會，昆德拉、克里瑪、瓦楚里克等人在會議上發言批判體制，昆德拉提出捷克文化本來屬于歐洲文化，為什么現代離歐洲越來越遠？我們現在到底是什么樣的文化？

主持人：第二年又發生了“布拉格之春”，蘇聯悍然對捷克進行武裝入侵。

景凱旋：“布拉格之春”是由作家和知識分子發起的，他們的言論促使主張改革的杜布切克提出“具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這場體制內改革最終遭到蘇聯集團的武力鎮壓。蘇聯軍隊入侵時，最先包圍的就是作家協會。從此，那些覺醒的獨立的東歐知識分子的作品遭到禁止，不許出版。70年代初，一些遭禁的作家們聚在一起，朗讀自己的作品。后來有人建議抄寫出很多份，按成本價賣給讀者。慢慢就流傳開了。人們把這種地下非正式出版物稱為“薩米亞特”。地下出版從捷克開始，后來也逐漸蔓延到波蘭、匈牙利。當然，讀者范圍很有限，一般的大眾大不太可能關心這樣的事情。

“絕對的地平線”是道德力量的源泉

主持人：對于普通大眾來說，只要能夠得到生活上的好處，就滿足了，甚至會認為生活在“盛世”之中。他們對于那些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非常隔膜，甚至會排斥、鄙夷生活落魄的知識分子。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是如何生活的？尤其是他們堅持批判極權體制的精神力量來自何處？

景凱旋：他們的生活確實非常困窘，許多被開除公職的作家、記者和教授只能去做郵差、清潔工、看門人等工作，比如昆德拉就做過這些工作來謀生。“薩米亞特”出現后，引起當局警惕。警察開始跟蹤他們，經常請他們去喝咖啡，搜查他們的房間，造成一種恐懼氣氛，很多人、包括曾經的朋友看見他們就遠遠躲開。當時也有很多知識分子抱怨，我們在為他們拼命，為他們吃苦，將來我們有什么？不會享受到什么果實，也不會得到任何報答。但是，更多的知識分子仍然堅持獨立思考。瓦楚里克就說，我們不要責怪人民，只要人民是在努力地爭取一種美好生活，這就是一種好的方向，這就意味著會有變化，所以支持他們堅持下去的精神非常重要。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生活在真實中”。后來這個口號成為匈牙利、波蘭等國作家的一個共同口號。

主持人：“生活在真實中”是什么意思？

景凱旋：中國人理解的真實就是事實或者現實，這里說的“真實”其實也包含“真理”的意思，“生活在真實中”的意思是要有一個崇高的生活目標和態度，不要生活在謊言中。東歐知識分子的一位代表人物，捷克的帕托切卡也說，我們不是要為了權力去抗爭，而是為了存在的意義。他也提出一個口號，“不是人界定道德，而是道德界定人”。因此可以說，“生活在真實中”就是重新尋求意義，承擔自由的責任，所以帕托切克說：“有些事物是值得為之受難的。”

也就是說，東歐知識分子有一個更高的精神追求。按實用主義或者現實主義的解釋，如果我們沒有個人的權利，我們對社會就不負有責任。對一般公眾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推論，但是對東歐知識分子來說，這種責任、良知是先驗的、形而上的，在絕對的真實面前，一個內心追求自由的人除了責任，別無選擇。這種精神力量支撐著他們一直堅持下去。需要說一句，他們單純地討論自由、道德、良心等問題，不是對老百姓提出這種要求，而只是要求他們自己要生活在真實中，拒絕謊言，所以他們和中國知識分子走的道路完全不一樣。

主持人：匈牙利裔學者穆瑞曾將東歐知識分子的精神稱作“世俗精神”，怎么理解“世俗精神”？這種精神與歐洲傳統文明有何異同？

景凱旋：東歐知識分子的思想背景上有先驗的東西，更通俗的方法就是哈維爾講的“絕對的地平線”。他說，我不信仰天主教，我也不是個天主教徒，但是我相信在人類之上肯定有更高的東西存在。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如果沒有更高的東西，那么人本身就成為一個評判者，那么誰有世俗的力量，誰就是最高評判者，那就不可能有一個絕對的正義了。所以，必然有一個絕對的真理，它存在于那兒，不是由人去創造，而是由人去發現。“絕對的地平線”正是他們獲得道德力量的源泉。東歐知識分子強調道德良心，而不是憲政法治。這里的道德主要是指反抗非正義制度的勇氣。

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恰恰缺失這樣的絕對正義觀念。我們雖然也有道德勇氣，但是我們所關注的是事實，也就是現實的東西。在我們看來，價值僅僅是一種觀念，但在東歐知識分子看來，真理是一種事實，價值也是一種事實。不是人類在世界上發現一種意義或者人類給了自己一個意義，而是意義本身就存在于客觀事件之中。這是和存在主義完全相反的。

主持人：這種觀點有些宗教的意味。

景凱旋：東歐確實有宗教傳統。比如捷克知識分子的思維模式就始于15世紀捷克宗教改革運動的領袖胡斯。他的思想被捷克哲學家厄納茲姆·科哈克稱為“中世紀的現實主義”。這種現實主義是對非笛卡爾世界的認知，它保留了中世紀的宇宙圖景，仍然把存在看作是一個和諧的整體，承認世界由內在的價值和意義所組成。比如，昆德拉認為啟蒙運動的理性和經驗主義被背叛了，而其他捷克知識分子卻認為，啟蒙運動有問題，把人抬得太高了。他們既有啟蒙所提倡的人的自由，同時又有對啟蒙的反思。不但捷克如此，其他蘇聯、東歐知識分子有很多持這種觀點，如索爾仁尼琴1972年在哈佛有一個非常有名的講演，強烈批評西方社會，震驚了整個美國知識界和政界，他講演的最后一句話是“難道人類之上就沒有一個更高的存在嗎？”這種“更高的存在”就是東歐知識分子追尋和堅守的“絕對的地平線”。這就是他們在精神上的勇氣資源。

這其中還包括對生命本身的思考。哈維爾在一篇文章《最后的談話》里，記錄了他和帕托切克兩個人在監獄里面談話，當時帕托切克成名已久，而哈維爾還是個年輕人。兩人談得最多的是死亡。哈維爾寫道：“那些用他們一生去思考死亡的人，那些深刻理解它及其意義的人，對他們來說，存在與非存在的主題是關于生的主題，也是關于死的主題。我知道這是可笑的，但我仍然感到，很少有人能完全走出人類生命的同一地平線，把他們自己—以其全部存在—完全奉獻給他們的短暫性問題，預先得到拯救或寬恕。死亡至少對他們有所尊重，或在他們面前感到羞愧，他們的精神與它長期共存，如此親密。”這可以看作是他的遺囑，是他一生道德勇氣的思想源泉。

這一切并不是要回到宗教世界，而是落實到現實生活中的抗爭，以及對現代性的思考，因此穆瑞才將他們的追求稱之為是一種“世俗精神”。

“他們的目光轉向了社會”

主持人：我覺得，東歐知識分子的自我道德期許非常高，自我提升達到了讓我們非常驚人的地步。

景凱旋：其實，他們本來也有機會過得很好，但是他們放棄了。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

難能可貴的是，東歐知識分子沒有把希望寄托到體制的自我改良上，他們的目光轉向了社會，努力促成公民社會的建立。因為他們意識到，在道德成熟以后，還有一個建立公民社會的問題，每一個人都要成為負責任的人。知識分子播下了種子，轉型的時候很自然地就表現出來了。普通人大多是在沉默，但是他們并沒有遺忘，他們對生活的期許其實也很高，試問在這個世界上，誰不熱愛自由？

主持人：他們是不是也有“等待戈多”的感覺？等啊等，卻總是等不來。

景凱旋：是的，也有人會感到失望，看不到前景，但是他們一直在堅持。這種堅持背后的道德勇氣非常重要。他們整整堅持了20、30年啊。在這個意義上，價值理性遠遠高于工具理性。如果沒有價值理性，就很難堅持下來。知識分子的作用就應該是影響和促成社會出現一個良性的、更好的選擇。不能因為自己已經得到好處就放棄，也不能因為長夜漫漫而放棄。

主持人：在對體制的批判中，東歐知識分子對于未來社會有何設想？

景凱旋：除了“公民社會”的概念，哈維爾和匈牙利的康拉德都談過一個詞叫“反政治”。哈維爾的意思是拋棄過去那種傳統政治中不擇手段的權力游戲，把道德重新引入政治。康拉德說，我們也可以建立一種不要權力的社會，就是公民社會，一個永遠監督的社會。通過知識和道德水平施加壓力，如果沒有一個公民社會的推動，由現政權主導的改革絕不可能帶來體制的變化。康拉德的“反政治”還意味著，國家做國家的事，社會做社會的事。

當然，目前人類社會實現“反政治”，實現有道德的政治可能有一點理想化。就像積極自由可能導向極權主義，但是沒有積極自由就不會有消極自由產生。所以，“反政治”的提出對質疑當代世界的政治游戲規則是非常有意義的。

主持人：那么，東歐知識分子對于轉型后的新體制是否認同？

景凱旋：對新社會人們總有不適應的地方，哈維爾也曾經對新制度不太滿意。他自己更認同社會主義，他心目中的社會主義就是社會比較平等，貧富差距不太大，這也是知識分子普遍的正義感。可是新制度建立以后，肯定要實行自由主義政策，搞市場經濟。自由有了，面包分配就有多寡的問題。人類永遠在尋找一種平衡，但這個問題不可能徹底解決，否則就真的會有烏托邦了。

主持人：就像魯迅所說，真正的知識階級“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

景凱旋：有一點，他們可能對新社會也有不滿，但是沒有人愿意返過去回到過去的社會。至少新社會承認人性，維護個人權利。

追尋和堅守“絕對的地平線”

主持人：和東歐知識分子不同，中國目前的知識分子主要還在體制內。“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景凱旋：從更深遠的角度來看，這可能是由于中國宗教感缺失的問題。10多年前，中國的知識分子選擇了古典自由主義，這條道路是對的。但是有一個問題，自由主義的主張必須得到上面的認可，而且走的是改革道路，而改革一般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必須把希望寄托在上面。

主持人：現在的問題是，自由主義還沒有解決國家問題，一些信奉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又產生了新的動搖，因為他們還沒有能尋到一種最終價值理性的支撐，覺得堅持不住了。

景凱旋：不能拋棄自由主義的選項，拋掉自由主義可能意味著要走向一條新的歪路了。

主持人：遺憾的是，現在知識分子的共識有破裂的跡象，這預示了一種非常不好的前景，因為知識分子原來沒有一種共同的底線，更不存在“絕對的地平線”。

景凱旋：為什么中國的一些自由知識分子會轉向？因為他們認為自由主義解決不了問題。可是，我們難道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信仰這么一種價值觀嗎？如果真是如此實用主義，那么他們所信奉的就是工具理性，而不是一種價值理性。我們今天缺乏的是一種絕對的終極的價值關懷。

將自由主義作為最高的價值，其實有一種內在的悲劇沖突。我認為，自由主義只是一種政治哲學，不是一種人生價值或人生哲學。一個人有自由主義的思想以后，還需要有一種安身立命的東西。西方的自由主義大思想家，背后都有另外的東西，比如說基督教，作為他們個人的生活價值觀。自由主義只是一種政治哲學，它可以維護權利，但未必能維護道德，就像自由不會許諾給每個人幸福一樣。

中國的知識分子、包括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沒有終極關懷，而基本上是一種工具理性，這是中國的一個大問題。

主持人：正是工具理性的選擇，中國的知識分子在50年代、60年代完全贊同極權體制。

景凱旋：這個工具理性導致知識分子只認可一個國富民強的目標，放棄了個人自由。因此，自由主義可能是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良方，可是作為知識分子不能滿足于此，應該尋找另外一種思想資源，一定要追求一種意義和價值。

主持人：在追求這個過程當中，不能攙雜個人功利的考慮。

景凱旋：自由主義說到底是功利主義，尤其是現代。在古典自由主義看來，自由作為一種價值是不證自明的。人都是上帝創造的，所以人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后來轉向了，開始論證自由對于人類社會的進步意義。中國自由主義傳統的嫁接本身也有些問題，是從現代自由主義嫁接來的，其次中國的土壤也有問題，沒有宗教的關懷，沒有絕對價值。

主持人：所以，東歐知識分子的“世俗精神”可以為當下處于困境中的中國知識分提供一種新的思想資源和路徑。首先要有魯迅的那種“絕望”精神，就是魯迅所說的“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景凱旋：魯迅有一種深刻的悲觀，這源自他對人性的洞察。在魯迅看來，我要反對現存的不合理社會制度，但是我不能保證未來是很好的一個社會。作為知識分子需要認識到人的自私本性，即使新的社會到來了，也不要期望人民感謝你，不要奢望人們就會把你供奉起來。恰恰相反，那時人們可能更不愿意聽你說話了，眾聲喧嘩，那你就會更加邊緣化了。諾齊克就說過，西方知識分子為什么反資本主義，就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他們得不到重視。

主持人：因此，要把自己放到一個無退路的地方，然后尋找一種道德的自我提升。

景凱旋：是的，知識分子需要建立一種價值理性，追尋和堅守“絕對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