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非常政治到日常政治

時間：2012年01月21日 地點：北京，各自家中

高全喜，1961年出生江蘇徐州。先后畢業于南京師大、吉林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憲法學專家。現任北京航天航空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上海世觀院學術顧問。有多部專著和文集出版。

立憲實踐于我們，還是非常陌生的事情，但立憲故事，我們聽到和看到的并不少。本期對話，正趕上臺灣大選，話題很自然從這里說起，談臺灣的立憲時刻，以及臺灣經驗中的非常政治和日常政治。

大家都知道，中國大陸自開放以來，各方面尤其經濟領域，先后學習過很多過來國家的經驗，甚至參考其發展模式，南斯拉夫進入過我們的視野，也曾屬意過新加坡經驗，學日本，學美國，當然也學過臺灣。中國開放進程，就是這樣一路學過來走過來的。這說明中國人有著寬廣的胸襟，不恥下問，急用好學。如果問開放以來中國人最值得稱道的品格是什么，我看，正是這種學習精神。市場經驗于我們，曾經幾乎斷了根兒，而今天中國人大踏步走向世界，靠的是對市場經濟的理解和實踐，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學來的。學有什么可恥？學有什么不對？固步自封就好？夜郎自大就好？唯我獨尊就好？謝天謝地，幸好那些反對學習別人的人，也恰好是從別人那里學成回來的，或通過學習別人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不止自己，有外部，還有外部的外部。

中國自古便有學習別人的傳統?？梢赃@樣說，中國的最終形成，就是不僅學習別人，甚至是化人為己，人己交融的結果。想想看，4000年前的中國在哪兒呢？更近一點，宋元明的疆界在哪兒？清代于我們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現在提起來不用解釋的“中國”稱謂，是從什么時候流行起來的？

一不留神，話說太遠了。回到本次對話的主題。對話者之一的高全喜教授說，2012臺灣大選，有著特別的意義，是前些次都無法比擬的。因為它有著作為一個共同體的臺灣，從非常政治走向日常政治的轉折意義。

劉蘇里:我們先從“立憲時刻”這4個字談起吧。

高全喜: “立憲時刻”，英文是 Constitutional moment，moment指的是一個時間段，“立憲時刻”意味著一個特殊的時間段，即一個國家或政治共同體創制建立的時刻，這個時刻依據的不是槍桿子，而是憲法，通過創制憲法建立一個國家或政治共同體。

劉蘇里: 這個時間段，可以是幾個月、幾年，甚至更長時段吧。

高全喜:是的，從物理上說，或者從自然時間來看，它可以是幾天、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但是，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所說的立憲時刻是一個政治時間，一個有著重大政治與法律意義的時間，在這個時間段里，一個政治共同體經由憲法塑造出來了。例如，此次臺灣的大選就屬于我們所說的立憲時刻，通過此次大選，一個成熟的憲制共同體建立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也是一種特殊時刻。

劉蘇里: 我理解，對一個政治共同體來說，“立憲時刻”具有某種儀式性，通過這一時刻，共同體走向憲政的努力，有了一個未來可預期的結果。將臺灣此次大選與“立憲時刻”聯系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妨談談你的高見。

高全喜:我認為此次臺灣大選，不僅具有象征意義，而且具有重大的實質性憲政意義。其特殊不是自然時間與空間的特殊，而是在政治時間中，它凸顯了立憲政治的意義，即超越了一般的日程政治的運作，具有奠定一個立憲政體的意義，所以具有非常政治的含義。這里的非常政治，在我看來，又具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個是對于臺灣地區而言，它基本塑造出一個成熟的民主體制，從以前的混亂的不成熟走向成熟民主制。另外一個便是對于大陸的立憲意義。

劉蘇里:我知道，你多次強調“非常政治”與“日常政治”的根本區別，等會兒談它們的區別。在你看來，臺灣此次大選是從非常政治走向日常政治的界標？

高全喜:是的。通過這次大選，我們可以說，它標志著臺灣從蔣經國時代開始的憲政民主制，從不成熟走向成熟，一個華人世界的成熟的憲政民主制成熟地運轉起來了，臺灣人民可以說是一個現代人民了，人民在那里得到了實踐，即新民與建制。

劉蘇里:從1987算起，臺灣的“立憲時刻”用去將近25年的時間。這段歷史充滿曲折，臺灣人身心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族群操弄差點撕裂臺灣社會。期間還伴隨著外部力量對它的懷疑甚至嘲笑。好在臺灣走過來了。

高全喜:是的，這25年都可謂非常政治的時期，但從今年1月14日那一刻開始，就臺灣來說，即步入一個日常政治時期，我們應該為這個轉型政治的完成而歡呼。

劉蘇里:非常政治時期有哪些特點呢？可以將其稱為日常政治的蛹化蝶時期吧。

高全喜:非常政治的特征，是人民的力量在日益成長，舊體制的枷鎖在逐漸破潰，政治處于動蕩階段。一些破壞憲法的力量隨時隨刻以各種形式出現，關鍵是憲法沒有得到信奉，而這次大選，我以為臺灣人民走向成熟，并使得其政治領導者一樣成熟，憲政的力量與民主的力量融匯在一起了。

劉蘇里:照你說，從此臺灣政治將從“非?！鞭D為“日常”，混亂、動蕩階段結束了，搬弄族群沖突，再也沒有市場了，是這樣么？你知道，臺灣的憲法，還明文載著“三民主義”意識形態式的表述，這一點不改，憲法本身的合法性或許還是個問題。我猜想，大選過后，臺灣很可能來一次修憲，將“三民主義”徹底從憲法中清除掉。臺灣當年沒有對原有的意識形態做徹底清算，恐怕是轉型困難的原因之一。

高全喜: 憲法的權威是人民制憲權下的規則的力量，民主政治則是人民的各種意愿與需要的匯集與表達。你說的憲法中的舊意識形態內容等，都是事實，但這沒有什么，從來就沒有完美的憲法，關鍵是如何改進，是以孫中山那種方式的“法外護法”的革命與武裝暴動，還是依照程序修憲或重新制憲，兩者是有根本區別的。所以，立憲政治成熟標志是法內護法或修憲。如果是以修憲的方式，就是成熟政治；如果是重新制憲，也是成熟政治。當時的臺灣人民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所以沒有提到議事日程，以至于過去的選舉出現了各種法外運動，所以今天按照憲法的程序展開政治博弈，就是成熟政治。

劉蘇里:對，孫的法外護法，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國家政治遇到問題，不用和平辦法解決，而是動用武力。臺灣未來修憲，還要觀察，如果是國民黨主動提出修憲，則國民黨在未來政治生態格局中，將繼續占據優勢，如民進黨首開修憲動議，則將是另一個局面。未來的大選中，擯除族群操弄動作（臺灣人語），民進黨也真正走向成熟了。

高全喜:回到你剛才的問題，今后臺灣肯定還會有族群沖突，也還會有統獨對立，有均貧富的訴求沖突等，但這不等于政治不成熟，關鍵還是要回到憲法，即是否這個憲法得到人民的認信，是人民的憲法。人民的憲法就會使得人民按照憲法的規定從事政治博弈，其中選舉，尤其是諸如此次的總統大選，就是博弈的一種重要形式。憲法是博弈的規則，而且憲法也是重新制憲的規則，它有一個修憲乃至制憲的口子，例如臺灣現行的中華民國憲法第136條就規定臺灣人民有創制與復決之權利，第174條有修憲的具體程序規定。

劉蘇里:當博弈規則得到絕大多數，乃至全體人民認同時，憲法至高無上的地位才得以確立，如美國憲法，簡直就是美國人政治生活的圣經。到這時，人民可將維憲任務交給法官，放心回家過自己的日子。

高全喜:無論怎么說，從政治哲學的意義上，人民有重新制憲的權利，但對于臺灣人民來說，至少在今天，這個問題不是迫切的問題了，可能主要還是修憲的問題，或者是實施與維護憲法的問題。所以，立法委員的選舉就特別重要，有了憲法，誰來維護，誰是日常政治的憲法的護法者，人民此時退場了，或者隱形了，法官，憲法法院的法官，就成為這個護憲者。從上述意義說，我認為臺灣政治已經大體步入日常政治的軌道。

劉蘇里: 大陸的觀察者，多說不到點子上，我還聽到過很夜郎自大式的評論，不提也罷。此時倒有必要回顧民國建立、制憲、革命、再制憲，直到走到政治成熟的歷史，這也是你去年《立憲時刻》處理的一部分主題。對照今天臺灣的進展，我想你一定有新的看法，或補充的部分。

高全喜:我認為，臺灣今后面臨的各種問題是會很多的，尤其是內部的族群問題和經濟問題，外部的大陸問題與美國問題，困難多多，甚至是非常嚴峻。但是，我覺得臺灣立憲民主政治的成熟，不在于能夠消除這些問題，或超越、弭平這些問題，而在于臺灣人民及其領導者，能夠通過憲法賦予的力量面對這些問題，并在守護住自己的政治共同體的憲制結構中，尋找或制定出有益于人民的應對方案。所謂成熟，就是對臺灣人民的負責。因為這個憲政體制是人民創制出來的，以這個為標準，臺灣人民可以選擇執政黨以及領導者，甚至可以選擇修憲乃至重新制憲，臺灣人民的意志與利益是體現在憲法中的，所以憲法有力量。

劉蘇里:人民出場，人民立憲，執政者在這個框架下護憲、修憲，目標只有一個：對人民負責。在這個意義上，憲法也是人民對執政者立下的維憲為民的契約書。這大概也是一條普世路徑。

高全喜:我說臺灣政治的成熟，就是指這個。所以，民主必須與憲法或憲政結合起來，憲法中的民主，是法內護法，而不是法外護法。民主是一種憲法賦予的權利，是憲法框架內的人民權利實踐。選舉便是這個實踐的最大最重要的舞臺，但人民從事選舉之后，大多重歸個人的社會生活了，這時候用美國憲法學家阿克曼的話說，人民不再是“私人公民”（private citizenship），而主要是“私人公民”（private citizenship）了，從事經濟事務、賺錢、閑暇等。國家授權給行政領導者以及法官來執行法律與維護法律，所以人民就退場了，但并沒有死亡，而是暫時沉睡。一旦需要的時候，例如再次選舉，或者請愿、抗議，乃至反抗的時候，人民就又出現了，其最突出的形式是重新選舉政府，甚至重新制憲。這些，對于臺灣，還只是一個良好政治的開啟，即人民可以在日常政治的范圍內，按照憲法的正常運作，解決他們的問題。所以，這是一個成熟政治的標志。人民通過選舉，選擇出一個執政黨與領導者；人民可以監督，甚至依據憲法審查他們。

劉蘇里:你談的原理會讓人產生聯想。我想說的是臺灣大選于大陸的意義。

高全喜:我們現在開始說這個問題。我前面說過，臺灣選舉具有兩個方面的意義，第一，標志著臺灣步入一個日常政治。第二個呢，是與大陸有關的問題。我認為，臺灣選舉的第二個意義非常重大，即臺灣的憲政民主對于未來中國的塑造性意義。這個中國是隱含的第三共和國，“一個隱匿的憲法”下的中國，這個隱匿的中國，如何因為這次臺灣大選所標志性的政治成熟，而開始破土現身。

劉蘇里:完全贊同！大陸“觀察家”最錯誤的認識誤區，就是認為馬勝是堅持“92共識”的結果，他們永遠看不到人民的意志。

高全喜:這個憲法，根本不是什么議論紛紛的“92共識”或“一中各表”。下面我們要好好說說這個我所謂的“隱匿的憲法”。

劉蘇里:“隱匿的憲法”這個概念，在一本關于林肯的書中提到過。

高全喜:是的，林肯在南北戰爭時就使用了這個概念。下面我分幾個層次來談。首先，我要指出單純民主論的謬誤。如果沒有一個憲法，即承載著人民的自由、意志與尊嚴的憲法，只是民主訴求，那么這個民主當然與地域、種族、利益、偏好等特殊性的東西相關了，所以才會出現各種中國民主論的特殊論。民主必須與憲法制度，與創制憲法的人民的意志、尊嚴、自由血肉相關。

劉蘇里:說到底，人性中的這些成份，是自由民主憲政的出發點，當然，也是落腳點。

高全喜:這是基本的人性。像臺灣這次大選，是憲法下的選舉，那么，就使得臺灣的民主，生機勃勃，成為典范。所以，觀察團應該看到這個選舉下的臺灣憲制與人民的人性本質。在上述問題澄清后，我們再來看臺灣與中國語境中的隱匿的憲法。

劉蘇里:現實歷史不論如何演變，政治擂臺無論城頭如何變幻大王旗，唯一不變的是歷史中的人心、人性，它們所向往的，總要通過各種方式表達出來。人民的意志，終將戰勝所有自以為是的宣示。

高全喜:我為什么說有一個隱匿的憲法呢？而且不是臺灣的，也不是當今中國現行的，這里就要從兩個層次來說。第一，從百年中國政治歷史來看，中國的法統沒有斷絕。雖然有革命、武裝暴動、獨裁專制，有解除戒嚴、改革開放，但歷史中國，即未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與憲法邏輯，是可以從多部憲法文本以及準憲法文本中得出的。例如，臨時約法、清帝遜位詔書、抗戰建國、1947年中華民國憲法（張君勱起草），1949年共同綱領、1987年臺灣蔣經國宣布廢除戒嚴以及此后的一系列憲政改革，大陸中國鄧小平領導的1982憲法以及此后的4次修憲等。從這個視角來看，臺灣今天作為選舉博弈規則的憲法，也是這個敘事中的一個部分、一個契機、一個偉大的動力點，而不是外在于上述中國的。所以，我們要把臺灣憲法以及憲法下的民主政治的實踐視為上述歷史中國的一個內在部分，而且是有生命力的部分，其中的人民是出場的。所以，這不是“92共識”的那個共識，而是隱匿憲法的共識，是未來中國立憲時刻的一個部分。

劉蘇里: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人民出場的根本條件以及可接受的結果。否則，人民無目的或目的不明確的出場，很可能帶來的是災難。

高全喜:這個歷史中國，我相信在臺灣人民心中是有深刻記憶并獲得認信的。

劉蘇里:我也相信。非常時期的政治，或就是為根本解決這一任務而具有意義。換句話說，人民出場的根本任務—真實而目的明確的出場，是賦予某個權威以維憲為民的合法性。

高全喜:政權與隱匿的憲法以及這個隱匿憲法之中的權威是兩回事。但是，問題在于，一部憲法，一部真正的憲法是需要實實在在的權威的，即要有一個實踐憲法的政權機構，但歷史中國在這個方面是嚴重缺憾的。這是一種危機，名實不符，有政權，但不符合（隱匿的獲得人民認信的）憲法訴求，于是，如何使得名實相符，就是中國的非常政治的任務與使命了。這就進入第二個方面，即人民如何行動起來，把隱匿的憲法實踐出來，使得名實相符。實際上，我們一直存在著一個活的中國，那就是人民的中國。所以，中國的憲法，存在于人民之中，但是這個真正的人民，我們中國人民，從來就沒有真實出場，而是曾經出場，例如在1912年，1947年，甚至1949年，但那時的曾經出場，或多或少地具有歷史局限性，即尚未達到一個政治國族的成熟。這里就關涉政治成熟。我一直強調這個概念，何為政治成熟呢？我認為，具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個體公民的自覺，一方面是制憲建國的形塑。

劉蘇里:（笑）說到“政治成熟”，這些年，我們之間談論的也不少?，F實是，因其重要，更顯其難—它要求幾乎每一個公民政治成熟，何其難也！

高全喜:是難。它要求每一個個體公民都自覺地投入到建國的創制活動中。注意，這里是每一個人的倫理性的自覺，一種公民權利的自覺。權利是一種努力的獲得，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賦人權只是一種道德的預設，但真正為每個人所實實在在地享有，必須投入身心的奮斗，為權利而斗爭，而且是自覺地斗爭，這里就具有了倫理性的含義，不僅是一種權利，而且是一種公民責任。公民的倫理性權利的斗爭，就指向制憲建國，這里就出現了訂約問題，一種共同構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契約以及相應的程序、以及儀式就出現了。這就是立憲時刻的到來。

劉蘇里:如何看待中國歷史上幾次失敗的人民出場？包括訂約、立憲和建國實踐，這些被你稱為的“立憲時刻”？

高全喜:立憲時刻，說到底就是個體公民制憲建國的一種政治訂約的過程。歷史中國之所以沒有達到所謂的“我們中國人民”（像美國憲法中開篇的“我們人民”，即美國人民）的政治成熟？關鍵點，就在于我們中國的民眾，注意，是民眾，還不是人民，雖然經歷了各種顛簸流離和苦難曲折，乃至犧牲，但每一個個體并沒有對于自己的政治權利以及公民責任具有發自內心的自覺，個體公民的自由精神和做人的尊嚴，還沒有煥發出來，而是屢屢委身于所謂組織，所謂團體。個體公民要真正的喚醒，做自己的權利的主體，我們看到，臺灣的這次大選就是一次公民教育的活動，是鍛造公民自覺的最有效的活動。

劉蘇里:對，首先是精神的解放，即精神獨立，對人有尊嚴活著的確定無疑的追求。對中國人來說，這點最難。

高全喜:民主選舉是現代政治的課堂，是公民成熟的最好的訓練場。我們看到，幾乎每一個臺灣人都投入其中，珍惜自己手中的選票，那是自己的權利的寄托。

劉蘇里:臺灣此次大選投票率近75%，說明人民對自己權利的珍視。從另一側面，這一數字，也證明此次大選的非常政治到日常政治的轉折意義。

高全喜:對于臺灣這個政治體來說，我認為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地域的政治成熟，步入日常政治，新民與建制（當然是臺灣的政治共同體）業已完成，以后是如何達到優良政體的問題，是應對內外危機與一個政體的腐化問題等。

劉蘇里:余下的有個與大陸關系問題，這關乎臺灣的中國人的生存。

高全喜:臺灣人民不是外在于中國的，我說的是那個“我們中國人民”，隱匿的憲法就在這個人民之中，臺灣人民也是這個人民的一個部分，從來沒有隔離。如果這樣看問題，我們就會發現，一個隱匿的憲法與一個沉睡的人民，開始出場，臺灣是這個人民的一部分，血肉相連，他們不但蘇醒，而且生機勃勃，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每一個個體公民都自覺到自己的權利，并為此奮斗。

劉蘇里:但愿如此。

高全喜:我這些天一直有一種感覺，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就要來了。對于一個憲法學家，這個大變革意味著什么呢？

劉蘇里:愿聞其詳。

高全喜:就是立憲時刻，坐看人民把歷史中國的隱匿的憲法，把我們中國人民的憲法，形塑出來。

劉蘇里:全喜，最后，結合大陸現實，談談立憲時刻的條件。

高全喜:我認為，你說的條件大致有三個內容。第一，形成一個人民真實從事民主的政治場域。例如，這次烏坎村事件，尤其是近期對于村民自治機制的合法承認，就是一個例證。這是人民一步步爭取出來的一個小小的起點，雖不能說是業已成功，但今后可能不斷涌現。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可遏制的趨勢。第二個條件，就是在人民覺醒的過程中，激發出一個政治家群體。

劉蘇里:第三個條件呢？

高全喜:第三個就是要有立憲意識，以及要通過立憲來實踐這個中國的古今之變，或中國的社會大變革。何為立憲呢？這里是人民、政治家之間的契約。說到此，我覺得我們有必要思考一下這里的結構。

劉蘇里:這才是問題的核心，難也難在這塊兒。

高全喜:這樣說，人民的訴求，激發出一種機制，即開啟一個與人民訂約的立憲時刻，如何代表人民？政治家們如何信守諾言？政治家們如何相信那些人民的代表？即便訂約，如何保證遵守？誰來行使監督權？什么力量或權威使得信約能夠遵守？

劉蘇里：今天不討論這個話題，留待今后。

高全喜：好，不討論?？傊?，第三個條件是民主要上升到憲法層次，這里就有一個人民與政治家的訂約程序。上述三個條件，是立憲時刻的關鍵點。我們看中國大陸，上述三點也不是一點端倪都沒有，而是從21世紀開始局部地展露出一些跡象。其一，中國民眾的民主訴求風起云涌。其二，當今的朝野，政治家們與準政治家們，也蠢蠢欲動，不排除有野心家，但沒有關系，政治就是野心家們的事業，是政治雄心，關鍵是有一個憲法之軛約束這個野心。其三，人民的訴求涌現代表者，政治家也會尋找對手，也就是說，一種立憲訂約的契機還是可能出現的，關鍵是構建何種程序化的訂約場地？是人民起義的廣場，還是費城的制憲會議？希望在不遠的將來能打造出來這個中國版的隱匿的費城制憲會議。

劉蘇里:但愿如此啊。99度差1度也不行。

高全喜:差一度都不行，這是天意。這種努力還是需要的。我們中國人民的立憲時刻，就是上述三個條件在活的運動中的天意般的構成。目前，我認為，一切都還只是端倪，是序曲，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頭。

劉蘇里:好，謝謝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