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彌敦(Nathan Melenbrink):美國設計師,目前在上海做建筑設計工作。畢業后,他曾經在香港大學和弗吉尼亞理工學院任職。過去的4年,他大部分時間在中國度過。他的研究方向是參數化設計與理論,主要研究如何使新計算工具對現代中國的建筑和城市化產生積極而持久的影響。
X: 我剛才在讀去年我們的電子郵件,您在里面提到中國開發商經常把外國建筑師一概而論。咱們先從你怎么決定來中國談起吧。
M:我在弗吉尼亞理工學院學習期間,有機會到上海同濟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交流項目,這個經歷顯然對我決定再次回到中國并在中國工作產生了影響。我想來中國主要是因為美國的建筑學教育仍然是以歐洲為中心,而我很想了解世界其他地方的情況。在上海的一年,我收獲很大,而且還有機會參加實習,體驗這里的工作環境。一畢業,香港大學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不錯的職位,所以我就搬到香港了。在香港期間,我為Tom Verebes教授工作,和他一起研究計算城市化,就是使用先進的軟件工具設計可持續發展的項目,研究重點是重慶和天津。香港大學的研究項目完成后,我開始在香港和中國大陸尋找工作。我發現最好的選擇仍然在上海,因為這里有各種各樣的設計項目,而且我以前在上海的工作經驗也能派上用場。
X:現在很多美國的建筑學院都和中國的大學有交流項目。像同濟大學和清華大學這樣的一流大學,可能有數十家海外合作伙伴,但在幾年前,情況可能還不是這樣。當時弗吉尼亞理工學院的交流項目是怎樣的呢?
M:當然現在的交流項目是越來越多了。許多優秀的中國學生一直都把到美國學習當成他們的目標,但最近幾年,想來中國的西方學生也越來越多。西方國家的大學通常只對最有名的中國大學,如清華、北大和同濟感興趣,所以現在與這些大學建立關系的需求特別強,即使這些中國名校在建筑設計教育方面的標準還沒有達到西方同行的水準。
當年我和另一個同學為了到同濟留學,準備了幾乎是海量的書面資料,經歷了極為繁瑣的行政手續,我們當時想在同濟和弗吉尼亞理工兩個學校之間建立一種長久關系。我不清楚現在兩所學校官方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但還是有很多在校生向我咨詢到中國學習和工作的情況。我已經和另一位前校友在Facebook上建了一個頁面,使國際校友能保持聯系,同時為現在的學生提供建議。
X:中國的建筑領域可以說是一個很擁擠的地方。由于巨大的工程量,許多國際建筑師已經搬過來,長期在這里工作,他們服務于各種各樣的公司和大大小小不同規模的項目,這些項目大到城市規劃,小到家具設計。上世紀90年代以來,“明星建筑師”受到媒體的極大關注,而年輕一代的建筑師,比如像您這樣在中國開始自己職業生涯的“新生代”國際建筑師卻鮮有人知。請您講講從建筑學院剛剛畢業就來中國找工作的感覺。
M:我也認為媒體確實將注意力只集中在“明星建筑師”身上,這種情況在中國好像更嚴重,“明星建筑師”的名字一方面代表外國品牌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代表“外國專家”的身份。年輕一代建筑師鮮有人知,這主要是因為,建筑設計是一個通常需要幾十年才能建立起個人聲譽的領域,而明星建筑師和建筑公司能否成功要看他們聘用的設計師的水平。所以,他們自然一直都會尋找最合適的候選人,而選擇標準則每個公司不一樣。也有越來越多的很有創意的小型設計事務所在中國扎根,盡管這些公司很少受到媒體關注,但是他們似乎也找到了一展身手的機會,要在這里發展壯大。
至于說在中國開創一番事業,這當然不會適合每個人。在這里工作經常會使我們覺得多年的學校教育是與現實脫節的。如果我讀大學時的那些教授能親眼目睹中國設計與施工的速度和規模,他們肯定會非常震驚。了解在中國做設計的速度是一回事,而在辦公室環境下親身體驗這種中國速度卻是另外一種感受。每一位優秀建筑師都會在給定期限內竭力改進自己的設計;這些期限在中國通常要短得多,建筑師要能夠適應這一點。
如果我讀書期間沒有在中國的實習經驗,那我在初到中國時肯定會對這種速度瞠目結舌,難以適應。對我來說,在中國做大項目令人興奮,我覺得很多外國建筑師都會有這種興奮的感覺。與在美國工作比起來,我覺得這種速度能使我學得快,而且學得多。
X:但這里也有一些鮮為人知的為難情況。比如說,設計期限一到,就必須停止,即使你知道需要彌補和改進的地方還很多。對這種無奈的妥協,您怎么應對?
M:人們常說,出色的建筑不僅需要優秀的建筑師,也需要高素質的開發商。最好的開發商是那些理解工作過程,能夠與建筑師合作,使其拿出最佳設計方案的人。遺憾的是,只有極少數中國開發商與西方設計公司有過合作經歷。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與開發商溝通的效率比較低—從最基本的溝通到了解開發商真正期待你拿出什么樣的方案,整個過程在中國非常耗時費力。很多時候,開發商好像期待用中國標準的設計費用得到高端外國設計作品,這根本不可能,所以就需要反復溝通,改變開發商不切實際的期望。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很多開發商以前從來沒有和外國建筑師合作過,而且也沒有什么指南能夠幫助他們了解這個過程。所以,對于跨國、跨文化環境里工作的建筑師來說,每一次新的合作都是一次新經驗、新挑戰。另外,還有很多沒有任何結果的設計招標。某個開發商可能會組織一次招標,邀請一些最有名的歐洲公司來投標,他們甚至會支付高額設計費用讓這些公司拿出提案,然后決定誰的提案也不采納。這種情況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發生的頻率卻高得驚人。這也是適應中國工作環境過程的一部分,建筑師要明白,項目始終都有可能遭遇重大挫折。這種事總是令人失望的,但只要支付的費用與工作量相稱,建筑師也不必一蹶不振。
X:我們似乎把“中國”建筑師與“外國”建筑師之間的區別視為理所當然。上世紀90年代末期,關于國家大劇院的爭議都集中在“外國”設計這個事實上,但10年后的今天,隨著建筑教育的全球化,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到海外留學,也有越來越多的國際學生學習漢語并在中國工作,這種界限好像模糊了很多。您現在定居上海。在日常生活工作當中,在與主管交流和與開發商打交道過程中, 作為一個外國人,也就是一個非中國人,對您意味著什么?
M:這個問題問得好。在中國,“外國人”有很多含義 ,而且因人、因場合而異。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在中國設計院工作,這些設計院希望利用他們在國外接受的教育。我認識一些在這些地方工作很愉快的人,但外國人往往很難在完全中國式管理的環境下工作,特別是如果他們以前沒有在中國的工作經歷。
與我們合作的開發商非常在意我們是一家歐洲公司,但我卻看不出他們是否在意公司雇用的員工多數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在一家歐洲公司的上海分公司工作對我來說非常理想,因為這使我一方面能夠親身體驗中國的高速城市建設,另一方面接觸經驗豐富的管理層和世界級公司的標準和質量。
可是,對于我的主管,作為“外國人”的含義就不一樣了。他們是分公司的首席代表,所以他們是“外國人”就很重要。很多開發商似乎認為他們在購買進口的歐洲設計,就像他們購買進口車或進口家具一樣。他們往往對外國設計師對中國文化了解多少毫不在乎;他們愿意付錢讓公司合伙人每隔一周飛越大洋把最新的設計方案象征性地從總部“帶”過來,但卻不在意這個設計是否是由中國分公司完成的(對于大公司,大部分設計都是由中國分公司完成的)。很多時候,雇用外國團隊只是為了把形象賣給開發商,而開發商再把這個形象賣給購房客戶。很多開發商和買房客戶沒有意識到,或者有意忽視,有些中國建筑師并不比他們的外國同行差。在他們看來,“外國人”就意味著好作品。這種想法很落后,但我覺得現在情況在好轉。開發商的素質和品位在提高,在我看來,這對建筑師來講是最好不過的了。
X :所謂“外國建筑師”其實是一個大雜燴,有些人非常了解當地情況,有些人則以前從未接觸過中國。有了一定的中國文化知識以后,再與那些只關心外國品牌的中國開發商打交道,您有什么感覺?
M:“外國建筑師”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情況差異很大。我覺得,很多開發商根本不在乎這一點,他們中很多人可能并不完全了解“外國建筑師”這個群體的多樣性,哪些建筑師對中國了解多,哪些人對中國了解少。 這反映的是開發商的短處,不應該妨礙建筑師去努力了解他工作的國家的文化。從理論上講,最好的委托人會找到最好的,或至少是最合適的設計師。打造外國品牌的一個有趣的例子是公司的中文命名。外國公司通常會下很大功夫把自己的中文名字翻譯得好,而事實上,中國開發商對外國公司的中文名字卻很少關注。他們一般寧愿使用外國名字,免得有人誤認為建筑師是中國人。
X:您曾見過2008年奧運會和2010年世博會以前的中國。在這兩件大事之前,北京和上海都有過大規模的建筑熱潮,世博會結束后,您是否注意到上海在建筑文化和設計原則方面有什么變化,比如對綠色可持續性設計的認識在提高?
M:我認為建設速度確實放慢了一些。對上海的設計事務所來說,世博會就像一個重要的截止日期, 大家都要遵守。可是現在世博會開完了,一切好像都平靜下來了。在全球對于綠色環保設計高度關注的大趨勢下,我還沒有看到中國對可持續性設計方面和以前有太大差別。當然,世博會是向國際社會展示中國的一次重要機會,所以中國不得不表示對環保建筑的高度重視,一批高質量的項目也由此出現了。我希望,開發商和政府官員要搞清楚,哪些事情是對中國真正有好處,哪些是只對中國的形象有好處。